灯光照在少年毫无遮掩的脸上,他的眉目之间的惊讶、愤怒和慌张犹如刀锋,刺破了长久以来的温文表象和所有的克制。
看着自己的孙子,陆鹤原又想笑,又想叹气。
“这就受不了了?小序啊,你以为你放弃的是什么?你放弃的是这个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珍宝,就像是不期而遇的极光、落日下的潮汐,你把这样美好的东西舍弃掉,就一定会有人试图把她占有。那些人的崇拜和簇拥有可能发生在你不在的每一个日夜,他们的赞美和热情就像是潮水,会一点点冲刷掉你存在过的痕迹。你连这些都没有想到么?那你自以为是的放弃到底是什么?”
陆鹤原走到大门口,将房门关上:
“我年轻的时候觉得离开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后来我才知道,离开意味着远方,也意味着错过。当然,现在时代不一样了,不会有人像宋文娟一样被困在原地困一辈子,那你在做出决定之前就应该做好准备,你要接受一个现实——未来会有一个人,比你和西西更亲密。”
走上楼的时候,陆鹤原拍了拍自己孙子的肩膀。
不知不觉,他的孙子已经比他还高了。
像是一棵新的树。
陆序没有说话。
他一步步走回了卧室,关掉了走廊里的灯。
黑暗的房间中,唯有并不明亮的月光照进来,他借着月光,从书架后面拿出了一幅画。
黑色和白色的线条在画板上勾勒交织,最简单的颜色是他这一生最绚丽的梦境
——一个站在光里的女孩儿。
看着画,陆序觉得自己的心在疼,是一种来自于未来的痛楚。
未来的他失去了她。
现在的他即将失去她。
另一个时空的那个他自己,是不是长久地经受着他此刻的痛?
他能忍受多久?
天气暖和了,盛罗给方卓也陪练的地方也不再局限于那个有暖气的健身房了,周六早上七点,她和方卓也并肩跑在凌城的老街上。
方卓也新理了发,是短短的毛寸,看起来像个猕猴桃,手感特别好。
盛罗跑两步,就看向她的头顶,再跑两步,眼神儿又忍不住飘了过去。
野地里长大的小老虎警惕性高着呢,在某只狮子终于忍不住抬手的时候,她脚下一蹬就蹿了出去。
“你跑什么呀!”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侮辱我头发!”
“啥玩意儿?”盛罗跟上方卓也的脚步,“啥侮辱啊,我看你才应该一天做五篇阅读理解,我就想摸摸你头毛儿!”
方卓也不听,并且抱着自己的头毛开始百米冲刺。
两个人在周末清晨空荡的马路上硬是跑出了生死时速的味道。
道旁的树下,楚上青捧着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中国近代史资料概述》在看,这是她这个高三生难得的休闲时光。
一辆自行车停在树下的时候,她正好翻过一页书:
“她们俩今天大概是想用一天的时间突破女子百米的奥运记录,已经忘了要吃早饭这件事了。”
单脚撑在地上的陆序看着两个人撒欢的背影,表情有些无奈。
“要不我去把饭买回来吧。”
“也不用吧,照这个体能消耗,她们很快就会想起来是人类不是机器人。”
说话也没影响到楚上青看书,她拖着书的左手手指捏着书签,随时准备放进去中断阅读。
一头卷发的女孩儿在大半年的时间里也长大了不少,她穿着一件样式简单的灰色运动外套,已经有了些让人生出敬畏的气势。
看着她的样子,陆序轻声问:
“那个人,最近还找你麻烦么?”
“没有,前几天城里抓赌,他又进去了。”
手指将书签扣进了书页间的缝隙,楚上青合上书本,抬头看向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陆序。
陆序被她探究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
“你看我做什么?”
楚上青又低下头,语气一如既往:
“没什么,就是有些奇怪,你居然会关心别人的事。”
陆序有些不解:“难道我在你心里一直是很孤僻的形象么?”
“不是。”楚上青摇了摇头,头上的卷毛晃了晃。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远处,盛罗成功“侮辱”了方卓也的头发,于是攻守互换,成了愤怒的小虎崽追淘气的小狮子。
眼看着两个人越来越近,楚上青说:
“你以前做好事总让人觉得别有所图,好像一直都想要证明自己是个好人。现在让人觉得真实了很多,我不是说你演技好了,我是说,你,嗯……比较配得上盛罗了。”
说完,她还点点头,小卷毛跟着晃啊晃。
留下陆序呆愣在当场。
还、还不到十四岁,懂、懂什么呀!好好地去考高考状元呗,怎、怎么就突然就关心别人感情生活了!
什么、什么配得上!
盛罗一脸得意地率先冲到了近前,正要说什么,就先看见了陆序。
“陆香香,你发烧了?”
“没有。”陆序垂下眼眸,好像自行车上面突然长出了哥德巴赫猜想。
“我怎么觉得我现在脑子越来越好使,你越来越傻呢?”
盛狮子说着话,忍不住抬手戳了一下陆序的脸。
少年如玉的脸庞被晨间的风拂得微凉。
女孩儿的手指还奔涌着肆意奔跑后的滚烫。
方卓也弯腰拿起楚上青给她看着的包,一抬头就看见了这一幕。
小虎崽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盛狮子你在调……调节……调理……调……教……”
“是调戏呀!”
楚上青忍无可忍地纠正自己的发小。
“哦,调戏!”
陆序的脸红得愈演愈烈。
盛罗转头看向她们俩:“这叫什么调戏呀?”
盛狮子觉得自己有必要纠正一下两没见过世面的小家伙:
“你们没看过电视吗?我要是把他推到墙上亲,还搂脖子那种,那才叫调戏呢。”
她振振有词。
楚上青用带着同情的目光看了一眼呆立在那的陆校草。
道旁看不出原色的院墙上挂着防火警示牌。
嗯,很有必要。
四个人的早饭是在一家水馅包子铺解决的,薄薄的半发面皮子里严严实实地裹着一兜的汤汁,包子铺简简单单,隔着玻璃窗子能看见里面的阿姨们手指翻飞,用竹片抹子往包子皮儿上转圈儿兜馅儿。
盛罗一边儿啜着包子汤一边探头看,很专业地说:
“这个包子的馅儿是直接把鸡汤搅合进了肉馅儿里,跟南方放皮冻的灌汤包子不一样。你看她们用的那个抹子,因为这个馅儿太稀了,筷子捞不住。”
听了她的话,陆序也抬头去看了一眼,又看向她:
“盛大厨一看就是行里人,一看就懂了。”
“那是!”
狮子被顺了毛,露出了几分得意。
楚上青小口吃着包子也觉得味道很好,她瞅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
“方卓也,你真的一个包子也不吃么?”
方卓也喝了一口豆浆,孤独地扒着鸡蛋壳。
看看别人面前的包子,她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从包里掏出了一个罐头瓶子。
盛罗闻到了一股鲜香味儿,头抬了起来:
“这啥呀?”
“姚瑶给我的鱼肉松。”方卓也把鱼肉松倒在鸡蛋白上,一口都塞进了嘴里,满脸写着满足。
姚瑶?
盛罗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
楚上青说:“就是那个女孩子,很喜欢方卓也的那个。”
盛罗恍然大悟:“哇,就那个笑起来有一边有酒窝的小孔雀?这是她自个儿做的?”
“她去了山东打工,进了一家水产品加工厂,现在被派去超市烤鱼片了。”
“山东的超市还有烤鱼片的?”盛罗十分惊奇。
“好像是吧,她还寄了鱿鱼干,方卓也藏在自己枕头底下,还被方老师骂了。”
盛罗悠然神往神往:“那鱿鱼干是不是很好吃?”
楚上青想了想,点了点头,她也觉得挺好吃的。
方卓也很大方地一人分了一筷子的鱼肉松,就很珍惜地拧紧了罐头的盖子。
从她们的对话里,陆序也已经想起了姚瑶是谁,她跟混混纠缠不清,还给方卓也惹来了不小的麻烦,更是让盛罗为了她们写了检讨。
可她们说起她,说她是笑起来有一边酒窝的小孔雀。
不期而遇的极光。
落日下的潮汐。
站在光里灿烂了他所有梦的女孩儿。
他怎么舍得离开她?
她值得最好的。
他就应该变成最好的。
盛罗转头看他,发现他唇角有一丝浅浅的笑。
于是狮子的心在春天蠢蠢欲动。
刚刚小狼崽和小虎崽说的那个词儿是啥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