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不能视的女人微微侧着头,好一会儿,她才说:
“陆老先生,用钱换来的婚姻,恐怕不能用幸福来形容。”
“为什么不能?”陆鹤原抬起自己瘦削又苍老的手,从两年前开始,他终于握不动与自己相伴一生的画笔了。
他的脊柱和肌肉已经老化,承载不了他旺盛和蓬勃的创作欲望,他甚至尝试过工作强度更低的电脑板绘,可对他来说缺乏实感的笔触并不能让他满足。
很多人劝他可以退休之后享受些生活的乐趣,但是,从放下画笔的那一刻起,陆鹤原就以令人惊异的速度衰老了下去,仿佛他是被自己所钟爱的艺术抛弃了,也被自己的人生抛弃了。
盛罗看不见他的老态,却能从他是声音中听到一些生命即将终结的灰败。
“陆序是一个有钱的混蛋,和他的爸爸一样,像他们这种混蛋,在他们的心里有两个部分,一个部分狂妄自大,觉得这个世界离开了他们就要完蛋,另一个部分又极为胆怯,哪怕是得到了一片树叶,也要向这个世界证明这片树叶是理所应当属于他的。这本没有什么,很多人都会这样,可只有混蛋会用伤害别人的方式来确认自己的价值。这样的一个混蛋想要弥补自己的过错,第一步就是要放下自己那些让他面目可憎的自大和狂妄。”
陆鹤原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观察着盛罗的表情。
“看着陆序这个混蛋要靠自己的爷爷留下的遗产来获得留在你身边的机会,就像是一头狼要靠学狗翻肚皮来乞食一样,盛罗,你可以试着从这样的过程中获得乐趣。”
乐趣?
手边有一杯弥散着香气的咖啡,盛罗准确地握住了咖啡杯的握柄,却没有喝。
她笑了:“陆老爷子,您给我三个亿,就是为了让我看着陆序从狼变狗?那您这手笔可真是太大了。”
陆鹤原也笑了:
“我知道,现在的陆序已经是绞尽脑汁地讨好你,但是他的手段也就是那些,财富和权势是他的触手,等你也有了几个亿的资产在身,他就没办法在你的身边张牙舞爪。盛罗,这对你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等你们三年的婚姻结束,你想再次摆脱他也很简单。”
“您这话是没错。”盛罗点了点头,“真难为您,为了让我收下您这大几个亿,把陆序往泥里踩。您给我的这脸面比钱可大多了。”
陆鹤原愣了下,然后笑出了声。
这次,他的笑容真切了起来。
“盛罗,要是我早点儿知道你是这么有意思的一个人,说不定我早就把陆序的腿给打折了。”
“您可不会。”
盛罗低头喝了一口咖啡。
咖啡里的浓香中有着浅淡的柑橘香气。
连这种场合都要让陆序来亲眼看着,陆老爷子又怎么舍得打断他的腿?
“我得叫我的律师朋友来看看合同细节。”
咖啡杯放回原位的时候发出了一声轻响。
“三个亿的钱送到我手上,我没理由不要。”
……
清明一过,天气就热了起来,表现在人们的餐桌上,就是吃完了虾爬子就能吃白蚬子,吃完了香椿芽再吃春菠菜。
桑葚紫了,樱桃开花了,盛罗中午回了小饭馆,还被人塞了一小兜儿的野草莓。
她找了个不锈钢小盆小心翼翼地洗了,姥姥嘴里塞一个,老爷嘴里塞一个,转头看见陆香香脱掉了校服外套露出了穿着T恤的清瘦脊背,她也跳过去塞了一个。
嘴里浓郁酸甜的果肉迸溅出了汁水,陆序看着盛罗开开心心进了厨房,又重新去系自己身后的围裙带子,只是手很不争气,抖了两下才系上。
盛罗在自己嘴里塞了三个野草莓,把不锈钢小盆往自己姥姥怀里一塞,顺便把她从厨房里挤了出去。
大灶急火一开,葱姜蒜辅料下锅,大铁锅颠出了热腾腾的香气,不一会儿,一大盘辣炒的猪肝就被摆上了菜架,几个只吃了七分饱的食客立刻围上去给自己的餐盘里续上个新的荤菜。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凌城开年多了几个工厂,来店里吃饭的人也比从前多了,盛罗端着炒莴笋片出来的时候就看见自己姥爷和陆序都忙得脚不沾地。
她把菜放在菜架上,又拿起夹子把几个大盘子里被夹得四散的菜给归拢到了一起。
“咱们这小老板儿看着越来越像样儿哈。”一个熟客笑着打趣儿,“小老板儿上高二了吧?再过一年多就直接回来当老板了!”
“那不能够。”盛老爷子接过了话茬儿,“我家孩子还是得出去看看,想开饭馆儿什么时候都能开。”
“哟!听这意思咱们小老板儿也得考大学?”熟客也是来吃了好几年饭的,这盛家的小老板在店里是能干,却总有几分脚踩三条街的派头,怎么看也不太像个好学生,还真没想到这是要读书考学的材料。
盛罗收了两个吃完了的大盘子要回去,就听见自己的姥爷笑着跟别人显摆:
“那可是要考好大学,我家西西数学考满分的。”
“噢哟,高中啊,数学满分!了不起!”熟客对着小老板竖起了大拇指。
盛罗转头,看见自己姥爷笑得满脸都是牙,每颗牙上都写着得意。
陆序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大盘子,忍着笑说:“继续加油。”
“嗯。”
小狮子垂头叹息。
“我现在一天做五篇阅读理解。”
她的鸡蛋同桌快要进化成老母鸡了,有空就对着她咯咯哒个不停。
小狮子要恐蛋了!
陆序笑着看她,正好有人掀了门帘进来,一缕风吹动了盛罗额前柔软的细发,仿佛一个小刷子,从陆序的心尖一直刷上去。
他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了晚上下了晚自习回家。
进了家门,他看见陆鹤原正在打电话。
“小序,过来。”
陆鹤原把手机递给他:“你妈妈的电话,她有话想要跟你说。”
“小序,我是妈妈……小序,妈妈想知道,你愿不愿意继续学美术?”
一瞬间,和母亲通话的忐忑散去了,陆序看向没有被关上的门。
门外还是春天的样子,蔷薇生出了花苞,迎春开得灿烂,玉兰树上立着白色的芬芳的鸽子,她们都沐浴在春天的夜晚之中,却又离他那么遥远。
四月很快就要过去了。
接着就是五月、六月、七月……到了八月,就是另一个时空的盛罗为了救他失明的时间。
要是在那之前他就离开了凌城,是不是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盛罗会考上她喜欢的学校,有一段很美好的人生。
这一切触手可及,就像此时的春天。
“妈妈,我是色弱。”
一旁的陆鹤原笑着说:“这有什么,莫奈得了白内障还能画出《日本桥和睡莲池》,你要是觉得不想碰色彩,可以搞素描,搞雕塑,搞空间结构……‘正常’从来就不是艺术的基础条件。我和你妈妈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你想去做的事就去做,不用担心别的。”
少年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的笑,仿佛得到了些鼓励和安慰。
灯光斜照在他的脸上,他有一半被照亮了,另一半却又沉进了幽静的暗色中。
他对两个爱他的长辈说:“我想要继续学画,可我已经放下画画很久了,想要在国内转考美术会比较麻烦。妈妈,我想去美国学画画。”
电话里,南琴惊喜至极:
“小序,你说的是真的?!那妈妈马上给你安排!你暑假要不要提前过来看看?妈妈安排你去参加一些画家的沙龙,你还可以选一下你想要的导师。”
“好,谢谢妈妈。”
通话结束,他双手捧着手机递回给了陆鹤原。
陆鹤原看了手机一眼,又看向他。
“你想去美国。”
陆序毫不犹豫:“是。”
陆鹤原接过手机。
“我知道了。”
陆序转身上楼,却听见自己的爷爷跟别人打电话。
“老秦,你是不是有个读高二的孙子?成绩怎么样?长相怎么样?暑假我要在凌城写生,让他过来给我看看。”
陆序猛地回头,看见他的爷爷举着手机对他笑。
“你去美国,我给西西找一百个小男孩儿陪她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