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寒尽面无表情地关上卧室的门,走到沙发边坐下,低头点燃一根烟。
“坐。”他擡起手,示意闻雪坐下。
闻雪站着没动。
“你还没回答我。”闻雪冷冷盯着他的脸,“你这时候收拾行李,是要干嘛?”
隔着袅袅升起的白烟,方寒尽眼眸低垂,神色晦暗不明。
他淡淡地说:“不过是找几件衣服。”
骗三岁小孩呢?!
闻雪眉头一皱,不想纠缠这个问题,继续问:“春生呢?”
“他走丢了。”
“走丢了?!”闻雪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尖锐得几乎刺破耳膜,“你没开玩笑吧?他丢哪儿了?你不去找,现在还有闲心坐在这里抽烟?”
方寒尽向后一靠,烟雾渐散,眉宇间蹙起一抹罕见的阴郁。
闻雪听到他轻飘飘的回答:“没必要,找不到了。”
“你在说什么啊?”闻雪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她觉得这场对话荒诞无比,像一个没头没尾的噩梦。他怎么能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说出这么冷漠无情的话?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方寒尽吗?
闻雪定了定神,勉强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方寒尽,你不会是故意的吧?你说过,我应该多生气,把负面情绪发泄出来。这就是你让我生气的方式?你是不是把春生藏起来了?”
她走到方寒尽面前,蹲下,仰头看着他,眼里满是希冀和乞求。“方寒尽,这只是一场恶作剧,对不对?”
方寒尽低眸望着地面,沉默良久,冷声回答:“不是。”
闻雪呼吸一窒,心重重往下坠。
方寒尽掸了掸手指,指尖的烟灰簌簌洒落,“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我想一个人悄悄地走,等回国后再去找你。”
他停顿了下,缓缓擡眼盯着闻雪,声音透着寒意,“闻雪,你为什么一定要冲进来?为什么要让我难堪?”
闻雪只觉得大脑一片混乱。她看见他的嘴唇一张一合,明明他说的每个字都简单易懂,但连起来却令人费解,简直匪夷所思。
“等等……你要走?春生还没找到,你就要走?”闻雪终于忍受不了,用力摇晃着方寒尽的肩膀,“方寒尽,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方寒尽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我不想找他。”
闻雪怒火攻心,厉声道:“他是你弟弟啊!”
“所以这是我的家事,你别管。”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响起,方寒尽头一偏,右边脸颊迅速红肿起来。
闻雪的手疼得发麻。
她的眼眶泛起了红,声音控制不住地哽咽道:“你知道这种天气,一个小孩在外面走丢,意味着什么吗?你的事我可以不管,但是春生叫我一声姐姐,我必须去找他!他是在哪儿走丢的?”
方寒尽偏着头,怔怔盯着大门,沉默不语。
“啪!”
闻雪扬起手,又是一巴掌。
“说话!”她怒目圆瞪,声音恶狠狠的,“春生到底是怎么走丢的?是你不小心,还是故意丢下他?”
方寒尽咽了咽嗓,喉结轻轻滚动,过了许久才轻声说:“下坡的时候,雪橇翻车了,他滚下了山坡。”
“你没拉住他?”
方寒尽摇摇头,“我本来想拉,突然有个念头冒了出来……”
他转过头,目光空洞地看着闻雪,嘴角慢慢泛起一个凄凉的笑,“你知道,我看着他滚下去,心里是什么感觉吗?我觉得,这一刻,我自由了。”
闻雪被他盯得后背发凉,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方寒尽没有察觉到她的恐惧,继续自顾自地说:“对,他是我弟弟,我爱他,可是我也恨他。要不是他,我妈就不会得病,我爸就不会破产自杀,我也不用活得这么辛苦!”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语气透着一种不正常的癫狂:“这些年,我顾及骨肉亲情,把他养这么大,已经仁至义尽了!现在我不想养了!我想有自己的生活,这有什么错?”
闻雪艰难地插话:“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不能——”
方寒尽蓦地打断她:“闻雪,你知道吗,这是上天给我的一次机会,让我甩掉包袱、重获自由的机会。我终于可以没有负担,只为自己而活了。”
闻雪心头涌起一阵酸楚,下意识握住他的手,语气尽量温和:“方寒尽,我知道养小孩很辛苦,我愿意跟你一起分担。”
“不,我不想让你背负这个重担。”方寒尽攥紧她的手,眼里迸射出热切的光,“闻雪,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等我们回国,重新开始新生活,好吗?”
闻雪呆呆地望着他。
眼前的男人神情是如此热切,那目光中的真挚恳求让她几乎心软,可是心里有个声音不断提醒她: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这是杀人。
那个孩子,不是包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几个小时前与春生分别的一幕,久久定格在闻雪的脑海中——
他冲她挥手,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天真。他完全不知他最亲的哥哥、那个一直在身后庇护着他的人,恨不得将他当一件垃圾扔掉。
“不、不……”闻雪摇头,缓缓站直,一步一步往后退,“我不想看着你杀人,更不想做你的共犯。”
方寒尽腾地站起身,大声吼道:“这不是杀人!要不是我把他拉扯大,带他去治病,他早就死了!他这条命都是我给的,我想留就留,想扔就扔!”
“别自欺欺人了!”闻雪攥紧拳头,声嘶力竭地大吼,“这就是杀人!”
方寒尽盯着闻雪,恨恨咬牙,两腮绷得紧紧的,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
闻雪丝毫不觑,扬起下巴,迎上他冰冷的目光。
他步步紧逼,她下意识往后退。
气氛愈发剑拔弩张。
直到后背撞上大门,发出一声闷响,闻雪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
春生还在外面,孤独、寒冷,生死未卜。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
闻雪用尽全身力气,将方寒尽用力一推,转身打开大门,飞快地冲进夜色中。
“闻雪!!!”
她听见方寒尽在大吼,但她没有回头。
夜晚一如既往地冷,黑暗密不透风,寒风无孔不入,钻进她的衣领,渗进她的毛孔,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她的目光无比决绝。
—
“嘭”一声巨响,仓库的门被猛地踹开。
狂风夹着雪粒子卷了进来,几条原本懒洋洋地趴在地上休息的哈士奇瞬间竖起耳朵,目光警觉地盯着进来的人。
两架雪橇,十条狗。
闻雪通过辨认狗的毛发,找到了方寒尽之前乘坐的那架雪橇。
她牵起领头犬的缰绳,大力往外拽。
狗子似乎有些迟疑,前爪死死抵着地面,最后实在敌不过闻雪的力气,才不情不愿地走出了仓库。
被冷空气一激,狗子们立刻打起精神,按照队形站好。闻雪坐上雪橇,扬起手臂,用力甩动缰绳。
领头犬飞快地蹿出去,像一支破空的箭,后面四条狗紧紧跟着。
雪橇倏地腾起,闻雪身子向后一仰,抓紧缰绳才勉强没有摔下去。
雪橇与地面剧烈摩擦,颠簸的震感从闻雪的脊椎迅速传递到全身,她的牙齿止不住地打颤,一部分是因为颠得太厉害,另一部分是因为冷。
真的太冷了。
呼啸的狂风扑打在她的脸上,像一盆又一盆的冰水从头淋到脚。
她本以为冻得麻木了就感受不到冷,但麻木过后,是一阵阵钻心剜骨的疼痛,凛冽的寒意无孔不入,冻住她的心跳,掠夺她的呼吸。
风如刀割,闻雪的眼睛疼得睁不开,只能死死抓住手中的缰绳,感受着前方的狗子们的大力拉扯。
身体后仰,速度放缓,狗子们的喘息声加重,闻雪估摸着现在应该是上坡;
耳畔的风声越来越大,颠簸的震感减轻了不少,应该是到了山顶营地。
速度骤然加快,应该是下坡……
地面越来越坎坷不平,雪橇好几次撞击在石头上,起起伏伏,磕磕碰碰,闻雪颠得都快散架了。
突然间,领头犬猛地刹住脚步,后面几只狗也停下来。
惯性作用下,闻雪猝不及防地向前一扑,栽进了厚厚的积雪里。
风停了,摩擦声也停了,世界霎时安静下来。
闻雪趴在雪地上,缓缓睁开眼睛。
不远处,雪橇断成了两截,几只哈士奇停在她身旁,哼哧哼哧地喘着气。
闻雪吃力地坐起,转动着脖子、手腕、脚腕。
还好,没断。
雪地上一片狼藉,各种凌乱的痕迹混在一起,将积雪翻卷起来。
闻雪站起身,环视四周。
夜色浓稠,深黑色的天穹笼罩四野,周围没有一丝光,脚下是一条陡峭的斜坡,坡底黑压压的一大片,看不清是什么。
一阵风过,闻雪听见穿林过叶的声音,带着某种潮湿的、腐烂的气息,从黑暗深处而来。
待瞳仁渐渐适应黑暗,闻雪终于看清地上一道深深的碾痕,像是什么东西滚落,从她的脚下,顺着长长的雪坡,一路延伸进黑不见底的森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