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雪把头埋在方寒尽的颈窝,没有说话,肩膀轻轻颤抖着,温热的泪濡湿了他的衣领。
过了很久,胸口传来轻微的震感,方寒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闻雪,我不太会哄人。我以为我的故事能让你振作起来,没想到让你更伤心了……是我的错。别哭了,好吗?”
闻雪啜泣着,声音闷闷的:“我就是觉得,老天爷对你太残忍了。曾经拥有又失去,比从未拥有,更让人痛苦。你已经失去了父母,现在连辛辛苦苦考上的大学,也都没有了……”
方寒尽扯起嘴角,笑容苦涩,“不用替我难过,那段时间,我遭受的打击一波接一波,对比起来,被开除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闻雪擡起红肿的眼睛,怔怔地盯着他的喉结,“你不觉得委屈吗?”
“说实话,一开始我也不甘心,后来就想明白了。”方寒尽低叹一声,“我确实做了错事,错了就要接受惩罚。”
闻雪抽抽搭搭地说:“就算私自卖药是违法的,凭什么只惩罚你一个人?那个库玛尔,还有他背后的代购团,凭什么活得好好的?”
“那时候,我也是这么跟学校领导说的,我还提交了很多证据,但是都没有下文。”方寒尽摇摇头,无奈地摊手。
“后来,罗教授跟我解释了原因。一来,学校对留学生的管理本来就很宽松,很多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不惜牺牲本国学生的利益,去包庇他们。二来,如果事情闹大,公安机关介入,就不是开除这么简单了,我可能要坐牢……所以,我放弃了。”
闻雪心里一阵酸涩,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喃喃道:“要是那时候,我在你身边就好了。”
方寒尽苦笑,“你能帮我?”
“……我没什么用,帮不了你。”闻雪用力抱住他,“但我能抱抱你。我会告诉那时的你,别怕,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这就够了。”方寒尽低头亲了亲她的头顶,声音哽咽,“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两人就这么抱在一起,挤在沙发上,手脚纠缠,肌肤相贴,安静地听着彼此的心跳。
昏昏欲睡之际,闻雪又想起方春生还在隔壁小屋,急忙催着方寒尽回去。
离开前,方寒尽脚步踌躇,回头看了她一眼。
闻雪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安慰道:“放心吧,我不会自杀。”
方寒尽正要松口气,又听见她补了一句:“我不想死在你身边。”
方寒尽脸色一沉,凶巴巴地威胁她:“明天找根铁链,把你栓我裤腰带上,看你还敢不敢死!”
闻雪浅笑,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一啄,“晚安。”
—
睡前哭得头晕脑胀的,闻雪这一觉睡了很久,等到被饥饿感唤醒时,已经临近中午了。
简单洗漱过后,她先是去了隔壁的小屋,敲了会儿门,没有得到回应,才悻悻地转身,朝着石头屋走去。
一推开门,伴随着叮当的风铃声,沙发上的几个人纷纷回头看向她。
方寒尽坐在最靠门的位置,与她目光相接,眸子里漾起了笑意。
他左边坐着袁媛,右边坐着方春生。小男孩一看到闻雪,腰杆倏地挺直了,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想起她昨晚的冷淡态度,又讷讷地合上,把自己缩进了方寒尽的臂弯里。
闻雪关上门,正要朝沙发走去,突然听到一声欢快的招呼声:“早啊!”
扭头一看,娜塔莎正双手托腮,撑在柜台上,笑眯眯地望着她。
“早啊……”闻雪愣了下,指着她的脑袋,“你的头发……掉色了吗?”
昨天娜塔莎还是一头热情似火的红发,今天就变成了梦幻的粉色,整个人的气质都浪漫了很多。
娜塔莎咯咯笑了起来,捋了捋额前的刘海,“假发。好看吗?”
“好看。”
“我有一屋子的假发,想去看看吗?”
“呃……”闻雪迟疑了下,回头看向方寒尽。
他正跟袁媛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在说什么。袁媛正擡眸看着他,脸上浮起一抹羞涩,不时低头抿笑。
怎么回事啊?她不过是睡了个懒觉,这么一会儿工夫,就被人撬了墙角?
还有这个袁媛,不是有男朋友嘛,现在是在干吗?海王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吧?
闻雪鼻腔重重呼气,扭头瞪着娜塔莎,气哼哼地说:“我去!”
柜台旁边有个小房间,娜塔莎平时就住在里面。这里面积虽小,五脏俱全,三十平米被分隔成卧室、工作室和衣帽间,每个角落都收拾得井井有条。
闻雪走进衣帽间,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
两面墙的木柜,下面挂衣服,上面的格子里全是各式各样的假发,有五颜六色的搞怪爆.炸头,有拖把一样蓬乱的羊羔卷,有性.感的大波浪,还有一些看起来很高级的贵妇卷。
角落里还有一尊塑料男模,本来英俊立体的五官,被彩笔涂抹得不伦不类,像是某个小孩信手涂鸦的作品。
闻雪不由得对娜塔莎生出几分同情。
天天住在这里,一定很无聊吧,只能靠收集各种假发和给塑料人化妆取乐。
“怎么样?”娜塔莎张开双臂转了个圈,“这些全是我的收藏。”
“……好厉害。”闻雪夸得言不由衷。
她走到男模身边,摸摸它身上披的黑色大氅,又看了看它充满违和感的脸,忍不住想笑。
娜塔莎走过来,捧着男模的脸,深情地说:“你觉不觉得,它很像一个人?”
“呃……不会是叶子杭吧?”
“不是。”娜塔莎拍拍胸脯,表情很骄傲,“是俺们俄罗斯最有名的人!”
闻雪苦恼地挠了挠头。整个俄罗斯她也不认识几个人啊。要么是书上学过的,要么是新闻里经常听到的。
她试探地问:“不会是……普京吧?”
“不是!”娜塔莎哭笑不得,“是普希金!你没听过吗?不应该啊!”
“???”
闻雪瞪着这个丑兮兮的男模,简直无语。
除了五官数量一致,性别相同,这张脸跟普希金可以说毫不相干。
娜塔莎从架子上取下一只金色的假发套,安在男模脑袋上,“看,现在是不是更像了?”
“……是。”闻雪只能当自己脸盲。
“对了,你想不想要一顶假发?”娜塔莎大手一挥,颇有土豪一掷千金的气势,“随便挑,我送你!”
闻雪急忙摆摆手推辞:“不用啦,我不习惯戴这个。”
娜塔莎上下打量着她,啧啧嫌弃道:“你看你,白色羽绒服,黑色头发,身上没有一点鲜艳的颜色,在雪地里很容易走丢。”
她仰头环视一圈,“要不我送你一顶帽子吧。这个怎么样?很显气色的。”
她边说边踮起脚尖,从架子上取下一顶大红色的毛线帽,就要往闻雪头上戴。
盛情难却,闻雪只好接受。她戴上帽子,对着镜子整理了下头发。
娜塔莎的建议没错,大红色确实很显精神,镜子里的她肤色莹润,明眸皓齿,整个人明亮了许多。
“谢谢啦。”
“客气什么。”娜塔莎揽着她往外走。
打开房门,两个人都愣了下,方寒尽就在门外,单手插兜,懒懒地靠在柜台上,悠闲地把玩着一只打火机。
“哟哟哟,这么着急啊?”娜塔莎眼里闪着坏笑,用胳膊肘推了推闻雪,“我去厨房啦,不打扰了。”
闻雪脸一热,站在原地没动,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方寒尽把打火机塞进裤兜,伸手一拉,把她搂进怀里。
“很好看。”他捏了捏她帽尖上的绒毛球,眼里笑意渐深,“我早就说了,你更适合鲜艳的颜色。”
闻雪哼一声,别过头,视线转向沙发。
袁媛已经离开了,方春生的脑袋从沙发后面探了出来。
闻雪冲他笑笑,招手唤他过来。
“你们刚刚在聊什么?”闻雪看着方寒尽,弯起眸子,笑里藏刀,“才刚认识,就聊得这么起劲。班草的魅力不减当年啊。”
方寒尽扑哧笑出声:“什么班草?明明是校草。”
闻雪瞪他,“别扯开话题。”
方寒尽慢慢止住笑,“刚刚她提到昨晚的事,还跟我道了歉。”他揪了揪闻雪的脸颊,语气颇有些得意,“我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剽悍的一面。”
闻雪拧眉怒道:“这不叫剽悍,这叫……路见不平一声吼!”
方寒尽点点头,煞有介事地做了个拱手礼:“感谢侠女出手相助。”
闻雪绷不住笑了,过了会儿,眉间又蹙起一层忧色,自责道:“其实我反思了一下,昨天我的反应有些过激了,他们只是嘴臭了点,没什么恶意,我不该生气的。”
方寒尽摇摇头,“不,你做得很好。而且,生气对你有好处,你得多生生气。”
闻雪费解地蹙起眉。
第一次听到劝别人多生气的。确定不是在讽刺她吗?
方寒尽给她解释:“心理学家做过调查,发现经常生气的人,不容易得抑郁症。负面情绪能及时释放出来,总比堆积在心里,自己默默承受要好。”
闻雪仔细一想,好像有几分道理,但仍有担忧:“这样会不会讨人嫌?”
“我倒觉得,这样的你更可爱,像个活生生的人。”方寒尽揪了揪她的脸颊,“以后,想生气就生,想发火就发,想骂人……只要别骂脏话,随你怎么骂。总之,心情不好就尽情发泄,别把自己憋坏了。”
闻雪笑了,正要打趣几句,柜台边突然响起方春生怯怯的声音:“不要生气!姐姐生气很可怕!”
想到昨晚的冷战场面,闻雪也有些愧疚。
她蹲下身,对方春生说:“对不起啊,姐姐昨晚不是在生气,是心情不好。”
“为什么心情不好啊?”
“因为啊……”闻雪擡眸看了看方寒尽,“因为你哥哥啊!他睡过头,误了飞机,姐姐只好一个人飞到这里。”
方寒尽:“……”
算了,这口锅我来背。
方春生长长地“哦”了一声,凑到闻雪耳边告状:“哥哥还买错票了,我们差点去了莫斯科!”
“哦,是吗?”闻雪冲方寒尽挑了下眉,眼神意味深长。
“……”方寒尽无奈地叹气,双手一摊,“我的错。”
—
吃过午饭,方寒尽开着车,带闻雪和方春生去附近逛逛。
车是在机场附近的车行租的,一辆黑色越野,底盘高,驱动力强,在覆满积雪的山路上开也毫无压力。
他开车很稳,以至于方春生又睡着了,四平八稳地躺在后排,小胸脯一起一伏,呼吸均匀绵长。
很快到了科罗拉山的观景平台。闻雪和方寒尽下了车,手脚并用地爬上车顶,俯瞰山脚的景色。
一边是灯火通明的城市,一边是黑压压的森林和积雪,雪线的尽头是无边无垠的海,隐隐能看到一座港口,停靠着几艘灰色的轮船。海平面与天空相接,一片暗沉沉的幽蓝。
闻雪挂念着车厢里的小孩,心头浮起一层忧虑,“春生最近很嗜睡,会不会是生病了?”
“可能是昨天太累了。”方寒尽向她解释,“他跟着我奔波了一天,坐了两个小时的飞机,又坐了五个小时的车。”
“五个小时?”闻雪有些诧异,从机场开车到娜塔莎家要那么久吗?
她又想起另一件事:“对了,你昨天是怎么找到我的?”
虽然方寒尽看过她所有的旅行攻略,但她是在飞机上才突然想起叶子杭的建议,临时决定要换民宿的。
“你之前订的那家民宿,我去了,没找到你。我就猜你可能换了地方。”方寒尽眺望着海面,神色平静无波,“我给叶子杭打了个电话,要到了娜塔莎家的地址。”
闻雪一时无言,半晌,才轻声问道:“就为了来阻止我?”
“我想治好你。”
“抑郁症是很难治愈的。你不怕多了我这个包袱,以后甩都甩不掉吗?”
“怕什么?”方寒尽收回目光,垂眸望着她,眼里浮起淡淡的笑意,“我也是个病人,只不过运气好点,及时得到了救助。如果哪天我旧病复发,你会甩掉我吗?”
闻雪也笑了,打趣道:“咱俩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方寒尽双手扶住她的肩,认真地说:“所以才要同甘共苦。苦,我们都吃过,也吃够了,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的。”
“你是专业卖鸡汤的吧?这些年到底攒了多少励志语录啊?”闻雪揶揄了几句,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眺望着远方的海平面,“看,好漂亮!”
海天相接处出现了一抹红霞,渐渐地,红霞蔓延开来,像有人在幽暗的画布上涂上了一抹红,然后用水洇开,渲染成一片深深浅浅的红晕,绚丽又柔美。
闻雪举起相机,不停地按着快门,惊道:“这不会就是极光吧?”
方寒尽看了眼手机,“快到中午十二点了,这是朝霞。过一会儿就变成晚霞了。”
“不是极夜吗,怎么会有朝霞?”
“极夜,是指太阳在地平线以下,并非完全是黑暗的。”方寒尽迎风而立,指着远方,“虽然看不见,但太阳一直都在。”
端起相机的闻雪无比认真。她抓紧时间找角度、调焦距、摁快门,只想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美景。
方寒尽收回目光,侧眸凝视着闻雪。
比起天边的霞光,眼前的她更让人心动。
海天相接处越来越暗,随着最后一缕红霞消失在夜幕中,闻雪终于心满意足,收起相机。
方寒尽拉着她在车顶坐下,四条腿悬在车窗外,轻轻晃悠着。
闻雪低头检查着拍摄的成果,呼啸的风声中,她听见方寒尽说:“所以你看,即使长夜漫漫,黑暗无边,只要看见远方的一抹微光,人就会充满希望,期待黎明的来临。”
啧啧,方老师的心灵鸡汤又来了。
但是闻雪很受用。大道理谁都能讲,可是从他嘴里讲出来,更有说服力,也更能打动人。
也许就像诗人说的,只有流过血的手指,才能弹出世间的绝响。同样的,只有经历过至暗时刻的人,才能懂得希望是多么珍贵。
闻雪转过头,看着方寒尽。
方寒尽也垂眸看着她。
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他们默默对视,在彼此的瞳仁中寻找自己,谁都没有说话。
安静许久,方寒尽才跳下车,对闻雪张开双臂,“下来吧。咱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车顶离地面不高,闻雪完全可以自己跳下来。可她张开双手,义无反顾地扑进了方寒尽的怀里。
胸膛碰撞,发出一声咚响,像心脏重重一跳。
方寒尽往后退了一小步,用力抱着闻雪,过了很久才松开。
闻雪擡起头,却看见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眼里露出几分警惕。
闻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两个高大的男人正朝他们大步走来。两人都是高鼻深眼,目光炯炯,戴着棉帽,穿着军大衣,走路时腰背笔挺,步伐稳重。
闻雪很快就猜到了他们的身份。
方寒尽抓住闻雪的胳膊,把她拉到自己身后,低声道:“别担心,应该是例行巡查。”
两个士兵走到他们面前,其中一个说了句俄语。方寒尽答了一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护照,又回头示意闻雪。
闻雪急忙掏出护照,和他的一起递了上去。
其中一个士兵接过护照,翻开看了看,又擡头审视着两人的脸,与护照上的照片进行比对。
另一个士兵负责问话。不管他语气怎么冷硬严厉,方寒尽都回答得不卑不亢,眼神坦荡,让人挑不出毛病。
最后,那士兵又说了句什么,方寒尽愣了下,回头看向闻雪。
“他说,想看看你相机里都拍了些什么。”
“哦哦,可以啊。”闻雪赶紧把相机从脖子上取下来,双手递了上去。
怕他不会用,她还特意上前跟他介绍:“这是开机键,这是快门键,这个可以查看照片。”
士兵接过相机,低头开始翻看照片,眉头紧锁,神情越来越严肃。
闻雪杵在一旁,心悬着,大气都不敢出。
等了足足有五分钟之久,这士兵终于擡起头,把相机递过来,屏幕上是一张她刚拍的照片。
士兵说了句话,闻雪听不懂,只感觉他的语气很严厉,像在发号施令。
方寒尽给她翻译:“他说,这张照片要删掉。”
“啊?为什么?”
闻雪凑近屏幕,仔细看着这张照片——近处的积雪、远处的北冰洋、天边的霞光……这幅画面怎么了?
方寒尽指着照片的一角,小声提醒:“你看,这里有个船港,会不会是他们的军事基地?”
不会吧?!闻雪倒吸一口冷气。
她盯着照片的一角,仔细辨认。远远地能看见停在港口的船,高高的桅杆上旗帜飘扬。
还真是!
“对不起对不起!”闻雪急忙向士兵道歉,把相机递给他,并教他怎么删除。
两个士兵走后,闻雪和方寒尽回到车里,不约而同地吁了一口气。
“我还是第一次被士兵盘查呢。”闻雪抚着胸口,心有余悸,“万一被当做间谍抓起来就完了!”
方寒尽安慰她:“我听说这边有很多军事基地,所以经常会碰到士兵巡查,检查护照、手机、相机什么的。不小心拍到点敏感内容也没事,跟他们解释清楚,删了就行。”
闻雪仍有些后怕,催促他:“咱们赶紧回去吧。还是娜塔莎家安全。”
“瞧你这怂样。”方寒尽低笑,转动方向盘,沿着雪坡缓缓下山。
怂点也好。他想,贪生怕死其实是个好词,有所畏惧,才会更加珍惜生命——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只有流过血的手指,才能弹出世间的绝响。”出自泰戈尔的《飞鸟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