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角落里的电暖炉,持续地发出低低的嗡鸣。
闻雪后退一步,抓住门把手,声音变得冰冷:“不关你的事。”
在她关门之前,方寒尽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擡起手臂撑住门框。
他问:“你去看过心理医生吗?”
闻雪倏地擡眸,眼底闪过一丝惊诧。
他一定是猜到了什么,不然不会突然这么问。
方寒尽继续向前,反手关上门,凛冽的风雪被关在了屋外。
“你大学读的是师范专业,一定学过心理学吧?所以,你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心理出了什么问题。”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缓缓地说:“有段时间,我的心理问题特别严重,几乎到要自杀的程度,那时候,除了定期去看心理医生,我也自学了一些心理学的知识。你知道吗,你给我的感觉,就跟那只马戏团里的大象一模一样。”
马戏团的大象,从小被拴在树桩上,每次企图逃跑,脚就被铁链磨得疼痛流血,还会遭受驯兽师的鞭打。
久而久之,它放弃了挣脱铁链的想法,即便他已经长大,力量是当年的无数倍,凶狠的驯兽师已经打不动它了,它也不敢再次尝试逃跑。
这个经典的心理学案例,闻雪当然学过,只是,她从没想过,自己是那头大象。
她充其量也就是一只猴子吧,马戏团里最无足轻重的角色。
方寒尽继续说:“它不知道,它只要轻轻一擡脚,就能扯断铁链,踹翻驯兽师,冲向外面的世界。”
闻雪恍惚地笑了下,喃喃道:“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也许大象就乐意在马戏团里待一辈子呢?”
方寒尽毫不留情地拆穿她:“既然乐意,那你为什么要逃到这里来?为什么不继续留在你父母身边,做一份安安稳稳的工作,然后跟孙赫明结婚?”
闻雪别过头,避开他的目光,“我来这里的原因,一路上已经跟你解释过很多次了。”
“可是还藏了后半句,对吗?”
闻雪微微垂眸,抿唇不语。
方寒尽扶住她的肩,认真地说:“闻雪,自杀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我相信,很多人都动过这个念头。这世上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
闻雪轻轻推开他的手,走到沙发边坐下。
她平静地说:“对,都不容易,所以每年有那么多人自杀,还有很多人,在自杀的边缘徘徊。众生皆苦,对这些人而言,死亡也许是一种解脱。”
方寒尽蹲在她面前,对上她的眼睛。
“但是更多的人选择活下来,不是吗?你想想叶子杭,他从小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的。还有郑启然,他等了一个姑娘七年,结果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他们不苦吗?”
闻雪重重地叹气,仰头靠在沙发上,“你说这些干什么?是要比惨吗?看到有人比我更惨,我就会开心吗?”
方寒尽站起身,双手撑在沙发背上,直直地望着她。
“我的意思是,这世上谁没点糟心事?谁不是一边想死一边努力活着?死多轻松啊,站在楼顶往下一跳,一了百了。可是这样多没意思。不如试着活下去,说不定有好事等着你。”
闻雪闭上眼,用力揉了揉额头。
“道理我都懂,可是努力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日子一眼望得到头,活得像个行尸走肉……我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快乐了。”
方寒尽俯身亲了亲她的脸颊,热气轻扑在她耳边:“可是这几天,我们明明很快乐。我们一起逛商场、做晚饭、喝咖啡,还有接吻、做.爱……这样过一辈子不好吗?”
闻雪鼻头一酸,眼底泛起潮湿的雾气。
“太迟了……”她无力地摇摇头,声音哽咽着,“方寒尽,你出现得太迟了。也许早两年还有希望,可现在,我的热情一点点丧失,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我讨厌自己,讨厌所有的人,一想到未来我就害怕……”
她眼睫轻颤,眼底积蓄的雾气化成了眼泪,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方寒尽捧住她的脸,吮吸她唇角的泪,喃喃低语:“闻雪,你的未来里还有我。别害怕,我一直陪着你。”
闻雪擡起眼眸,目光空洞地望着他,嗫嚅道:“我好像掉进了一个深井里,里面一点光都没有,又黑暗又阴冷,我双手双脚撑着井壁,拼尽全力想往上爬,可是越挣扎,就坠落得越快……你懂这种感觉吗?”
“我懂。”方寒尽盯着她的眼睛,重复一遍,“闻雪,我懂你的感受,真的。我经历过。”
闻雪失神地笑了下。
“你问我,大象为什么不挣脱铁链,逃向外面的世界。有人说,这叫做习得性无助,因为失败过太多次,让它产生了‘不管怎么努力都没有结果’的念头,所以放弃了挣扎。”
“其实大象是很聪明的动物,它知道自己可以轻松逃脱,但是它的心已经死了,外面的世界再精彩,对它而言,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一头大象,本该在丛林里长大,吃树上的香蕉,喝林间的泉水,在泥潭里自由自在地玩耍。可它却被禁锢在马戏团里,围着那一根树桩,在驯兽师的鞭子下,学会各种滑稽的动作,只为博得人类的笑声和掌声,这样的一生,多可悲啊。”
“它的世界已经是一片黑暗了,你让它逃,它又能逃到哪儿去啊?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狂奔?躲进钢筋水泥做的大楼里?还是动物园的笼子里?这世上哪还有它的容身之处?”
“不管是大象还是人,一旦心中的光熄灭了,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只剩下绝望……”
闻雪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方寒尽目光深沉地凝视着她,擡起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
“闻雪,光熄灭了,还能再亮起来。如果前路无光,我愿意做你的灯。”
闻雪扯了扯唇,笑容里带几分悲凉。
“方寒尽,你有自己的人生。你名校毕业,长得又高又帅,又有经商头脑,现在无债一身轻,前途一片光明,没必要在我这个没希望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方寒尽垂下头,静默片刻,轻声说:“闻雪,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你已经跟我说过了。你父母的事,我很难过,可是……”闻雪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她缓了缓呼吸,继续说:“可是,你至少得到过他们完整的爱,我呢?我一出生就被父母扔到乡下,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上了小学才被父母接回。我小心翼翼地看他们的脸色,抢着干家务活,拼了命地学习,只为了讨好他们,可是有什么用呢?他们只把我当做赚钱养老的工具,从来没爱过我!”
方寒尽心里一阵绞痛,难过得说不出话,只想紧紧抱住她。
缓了许久,他沉声说:“闻雪,你得接受一个事实,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是爱孩子的。不爱你的人,你也不必去爱他们,更不用费尽心力地去讨好。他们不值得。”
“我懂,我也这么劝过自己。”闻雪伏在他的肩头,终于崩溃大哭起来,“可是,哪个孩子不想得到父母的爱呢?”
“闻雪……”方寒尽说不出劝慰的话,只能一遍遍吻着她的耳鬓,把她抱得更紧。
哭了很久,闻雪终于停下来,吸了吸鼻子,声音哑着,带几分自嘲:“还有,你跟你弟弟关系很好,我呢?我弟弟只会找我要钱,因为父母重男轻女,所以他从小也瞧不起我,把我当佣人使唤……所以,跟我一对比,你的人生已经很幸福了。”
方寒尽慢慢松开她。
看着她红肿的眼睛,他的眼眶也忍不住发酸,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心绪。
“我的故事,也藏了后半段。”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你想听吗?”
房间里空气温热,门窗紧闭,顶灯熄灭,只留沙发上方的一盏小壁灯,洒下一小束晕黄的光。
茶几上放着两杯茶,散发着袅袅热气。
闻雪抱着膝盖,坐在沙发角落里,安静听着方寒尽的讲述:
“我之前说过,大四那年,我妈生病,我爸的公司破产,家里和公司的资产都变卖了,还债的钱都不够,更不用说给我妈治病了。那时候,她每个月化疗和吃药的费用,至少要五万。”
“罗教授知道我家里的事,借了我不少钱,还把我拉进他的项目组里。一般只有研究生才有资格跟导师做项目,但他破例招我进去,还给我每个月发两千块钱的补助。为了报答他,我干得很卖力,大四课程不多,我每天都泡在他的办公室,帮他查询资料、翻译文献、做数据分析。”
“项目组里,其他人都是罗教授带的研究生,其中有个印度留学生,叫库玛尔。他听说我家里的事,说可以帮我。”
印度?闻雪脑海中蓦地闪过一张脸——火车上那个咖喱男,肤色暗沉,表情阴郁,还散发着一股浓重的体味。
她有种预感,接下来听到的不是什么好事。
等等……印度?!
闻雪倏地睁大眼,音调高得尖锐:“他不会是要帮你——”
话未说完,又猛地收住。
这样揣测似乎太过武断,万一人家是真心想帮忙呢?
方寒尽扯了扯唇角,笑意有几分苦涩。
“你猜得没错,他说,可以帮我买药。癌症晚期,一个疗程的药至少要三万,但是从印度买仿制药,只需要五千。”
“这……”闻雪一时乱了思绪,无数担忧纷纷涌上心头,“这人靠谱吗?仿制药的药效是一样的吗?还有,你从他手上买药,应该不违法吧?”
方寒尽手脚有些发冷。他端起茶杯,饮一口滚烫的茶水,想压住心头泛起的悲凉。
“库玛尔说,他们这些印度留学生组织了一个代购团,专门帮人从印度带药,之前干过很多次,从没出过事。当时,我的确在为医药费的事发愁,所以就……”
他垂下视线,盯着沙发上的一块污点,缓了很久才说:“就从他那里,买了几次药。”
闻雪心脏一下子揪紧,迫不及待地问:“然后呢?”
“然后,他的药越卖越贵,一开始是五千,后来涨到一万,最后一次,直接涨到两万。”方寒尽脸上露出一抹恨意,“正价药卖三万,仿制药居然要两万。而且我打听过,从印度的药店买,只要两千,从药厂批发就更便宜了。这帮人实在太贪心了,癌症病人在他们眼中,就是一棵摇钱树。一开始价格开得低,是为了吸引客源,后来越涨越贵,因为他们估计这个病人活不了多久,而病人家属肯定会耗尽钱财去救治,所以能捞多少是多少。”
“你说的最后一次,是……”闻雪稍作迟疑,小心斟酌着措辞,“是你妈妈去世前,最后一次治疗吗?”
方寒尽摇头,神色变得无比凝重。
许久后,他低哑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我不想再从他那里买药了,但我妈的治疗也不能停。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我得知一个消息:罗教授的项目进入实地调研阶段,他打算带几个学生一起去。去的地方,正好就是印度的班加罗尔。”
闻雪心脏猛地一沉,手一下子握紧了。
方寒尽无意识地抠着沙发上那块污点,默了很久,才轻声说:“……我做了件错事。”
闻雪怔怔地望着他的手,那块深褐色的污点早已风干,辨不清是什么东西溅上去的,也许是油污,也许是血迹。
“我向罗教授申请跟他同行,那时候他很信任我,又觉得这是个能为我多申请点补助的好机会,便同意了。调研期间,我晚上偷偷溜出去,跑了很多家药店,把能买到的药都买了,足够我妈一年的治疗。”
闻雪又急又气,忍不住擡高音调,问:“你把这么多药带回国,海关不会查吗?”
“我本来也担心这个问题。后来,有个药店老板告诉我,如果我想把药带回国,他有路子——他有个亲戚做海运生意,人脉很广,只要我付点小费,他能帮我搞定一切。”
“这么巧?”闻雪半信半疑。
方寒尽苦笑了下,“其实很多人去印度,就是为了买药,要么是家人生病了,要么是为了倒卖赚钱。药店老板对这种事都见怪不怪了,所以他们不仅买药,还帮忙找路子运货,所谓的‘一条龙服务’。”
“那你没出事吧?”
方寒尽轻轻摇头,“回北京后不到一周,我就拿到了药。所有的费用算下来还不到两万。唯一的意外是,我买了一年的药,可我妈,只吃了两个月,就走了。”
闻雪握住他的手,心疼得半句话都说不出。
尽管她早已知道方母的结局,可是再回忆一遍,尤其是将自己代入到方寒尽的处境中,她还是会忍不住唏嘘,人生多苦难,世事皆无常。
方寒尽的声音如钝刀子,在她的心上缓缓地磨着:“后来的事,更是一错再错。”
“我妈走后没过多久,我爸也自杀了,留给我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和一屁股债。债主找到我的学院,冲进教室里大吵大闹,还在我宿舍楼下拉横幅,大喇叭喊着‘父债子偿、欠债还钱’……”
“为了躲债,也为了照顾春生,我在学校外面租了个小屋,付完房租后,我身上已经身无分文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一箱药。”
“之前,为了给我妈治病,我加了个病友群,里面都是癌症病人的家属。我在群里发了条消息,说我母亲去世了,剩下几瓶药还没拆开,如果有人需要,我可以低价售卖。”
“很快就有人联系我,一天之内,药就卖光了,我赚了五万。”
闻雪猛地攥紧他的手,直愣愣地看着他,瞳仁因震惊而微微战栗。
方寒尽知道她想说什么。
“这是犯法的,我知道。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他叹了口气,从她手中抽回自己的手,用力揉了揉眉心,“我把钱还给了债主,生活暂时恢复了平静。可惜没过多久,我就被人举报了。”
“什么?!”闻雪一下子坐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方寒尽别过头,回避她的目光,淡淡地说:“我这才知道,库玛尔,就是那个印度留学生,也在那个群里。从我去印度调研时,他就开始怀疑我了,因为我再也没有从他那里买过药,后来,我又在群里卖药……他找到那些向我买药的人,一个个地打听,搜集证据,然后举报到了学校。”
闻雪气得大骂:“他是不是有病!他自己就是个药贩子,凭什么举报别人?”
方寒尽冷冷地讽笑:“因为我抢了他的生意呗。要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自己去印度买药,那他们那个代购团伙还怎么活啊?”
他的神色很平静,似乎早已释怀,但闻雪仍气愤不已。她用词汇库里最难听的话,恶狠狠地骂着那个素未谋面的仇人。
骂了很久,终于想起正事:“那后来呢?”
“后来啊,”方寒尽眸光暗沉,喉间涌起一股涩意,“后来,我被学校开除了。”
闻雪一下子怔住。
方寒尽声音嘶哑:“所以,我本来保送了研究生,也读不了。我找不到正式工作,只能到处打零工、做兼职。我的人生毁了,而那个库玛尔,却活得好好的,听说毕业后去了家跨国公司,继续他金光闪闪的人生。而我,一夕之间,从象牙塔跌到尘埃里,从此一无所有。”
闻雪眼眶里盈满了泪,扑上去抱住他,哽咽着说:“凭什么啊?他们凭什么这么对你?你做错了什么?你买那些药,本来是要给你妈妈治病的,不是为了走私啊!你为什么不解释清楚?”
她气愤于印度人和学校的所作所为,但更多的,是心疼。
她好想回到那时候,坚定地站在方寒尽身边,为他据理力争、陪他共度难关。即便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无法改变,也可以抱抱他,让他在绝望和无助中,感受到一丝丝温暖。
方寒尽咬紧牙根,肩膀微微颤抖着。许久后,他终于擡起手臂,用力地抱住了她。
他把头埋在她的颈窝,滚烫的脸贴在她的皮肤上,嗓音低沉,只为了压抑住声音里的颤抖:“被开除后,我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几天几夜没吃饭没出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时候,我也动过自杀的念头。最后决定活下去,是因为心里还有个念想。”
“为了春生?”
“不是。”方寒尽摇摇头,“是为了我自己。我听过一句话: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我已经处在人生的至暗时刻,以后的每一步,都是朝着光明走去。”
他的手指穿过她厚密的头发,温热的掌心托住她的后脑,指腹摩挲,发丝细软,像温柔的抚慰。
“这句话,也送给你。闻雪,试着为自己活一次,好吗?我会一直陪着你,走出无底深渊,走向前程万里。”——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出自木心的《素履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