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机室里空了一大半。方寒尽举着手机,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阳光亮得晃眼,停机坪上的积雪还未消融,一架银灰色的飞机昂着头,缓缓冲向天空。
他安静地听着电话那头林教授的话:
“光听你的描述,我暂时不能给出建议。不如等你回国了,把她带到我的诊所,我给她做个心理测评。”
方寒尽心里莫名烦躁,只得耐着性子解释:“她现在一个人去了很远的地方,我怕来不及。”
电话那头安静几秒,“……什么来不及?”
方寒尽额头抵在玻璃上,沉默不语。
一个人离开就是想自杀?会不会是自己多心了?
林教授沉吟片刻,缓缓说道:“过于追求完美的人,很难感受到快乐,对于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落差,也会更敏感、更痛苦。”
方寒尽眉头一皱,“过于追求完美?”
他什么时候这么评价过闻雪?
“不是你说的吗?她上车前还去擦玻璃,就是为了拍出满意的照片。”
“对,可是——”
“连玻璃上的污渍都容忍不了,怎么能忍受人生的不如意呢?”
方寒尽一时默然,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在车上,他隔着车窗,看到闻雪的眼睛。
那一刻,天地俱寂,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却没想到,这是冰山的轮廓露出了一角。
扶在栏杆上的手不自觉握紧,他额上有筋在突突狂跳。
电话那头,林教授停下来喝了口水,继续说:“你还说过,她在车上差点被强.奸,但是选择不报警,这也是对自我态度消极的表现。”
“还有,她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情绪几乎没有起伏,整个人死气沉沉的,这是对世界、对未来态度消极的表现,这些都符合抑郁症的特征。”
方寒尽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只等林教授给出建议。
林教授沉吟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年轻女孩孤身一人出国旅游,然后结束生命,几年前在日本也有过类似的案例。”
女孩、旅游、自杀……
方寒尽眸光倏地收紧,脑海中闪过一些零碎的信息。
之前好像是听说过有这回事,但网上每天都充斥着大量的信息,新鲜事层出不穷,大部分新闻,都是看过之后转瞬即忘。
“我记不太清了,”他语气有些急切,“您能跟我讲讲吗?”
“稍等。”
电话那头传来一串噼里啪啦的敲键盘声,过了会儿,林教授的声音再次响起:
“2017年7月,一个女孩独自去日本北海道旅游,她发了几条微博,也跟家里人报了平安,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某天下午,她把行李收拾好放在旅馆,坐在咖啡馆发了很久的呆,然后就和所有人失去了联系。她父母报了警,求助大使馆,还发动在日的华人同胞帮忙找人,事情越闹越大,最后,日本警方在阿寒湖找到了她的尸体,鉴定死因为自杀。”
方寒尽的心揪成一团,“您的意思是——”
“别急,我还没讲完。”林教授打断他,继续说,“巧的是,日本作家渡边淳一写了本小说,叫《魂断阿寒湖》,书的女主角因为生活过于痛苦,最后选择在阿寒湖自杀。”
方寒尽心里隐隐窜过什么念头,还来不及问出口,就听见林教授分析道:“有人推测,这个女孩之所以选择这个自杀方式和地点,是在模仿这本小说。但是,这些只是猜测,人死了,真相也随之消失了。”
“所以,您觉得闻雪……”方寒尽停顿了下,声音低沉几分,“也是在模仿自杀?”
“有这种可能。”
林教授的话刚落音,大厅上方响起一道女声,在英语和俄语的轮流播报声中,方寒尽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回头望去,登机口只剩下一个地勤,明显是在等着他们。
方寒尽定了定神,声音沉静下来:“林教授,如果你的病人,在诊疗的过程中流露出想自杀的念头,你会告诉他的亲人朋友,试图阻止他吗?”
“会。”林教授回答得毫不犹豫。
顿了几秒,他又补充道:“不过收效甚微。一个人若真心寻死,很难被挽救回来。就算这次你拦住了他,下次、下下次呢?他就站在悬崖边,你一个不留神,他就跳下去了。”
方寒尽撑在栏杆上,看着一架飞机昂首冲上天空,目光渐渐坚定。
“我必须要拦住她。至于下次、下下次……有几次我拦几次。”
“唉……”林教授叹气,语气无奈又欣慰,“你跟她,都是傻孩子。”
方寒尽提起脚边的行李箱,转过身,大步朝回走。
方春生见状,急忙从椅子上跳下来,一路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林教授,”方寒尽沉着嗓,语气中带着少有的恳求,“等我带她回国,希望您能帮帮她。”
“一定。”
—
闻雪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时有些恍惚,一时忘了身处何处。
车厢里空气闷热,电台正放着歌,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在浅浅吟唱。
闻雪静静听了会儿。等思绪渐渐回神,她转头望向娜塔莎。
“柳拜乐队?”
娜塔莎扬起眉,语气惊喜:“你也听过他们的歌?”
闻雪唇角不自觉扬起,“听过。”
电台的歌声沉缓悠扬,与她脑海中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渐渐重叠。
他的痕迹,真是无处不在。
前方路上车辆渐多,道路两旁的建筑也渐渐密集,这里大多是前苏.联时期的房子,只有四五层楼高,单调的样式,陈旧的灰色外墙,透着几分萧索。
闻雪手上还捏着一团纸巾。她擦了擦身侧的车窗,白雾凝成了水珠,缓缓滑落,玻璃变得清透干净。
天空始终暗沉沉的,好在街上亮着路灯,晕黄的光球绵延数百里,灯光下,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
路旁堆积着厚厚的雪,铲雪车在前面开路,小车跟在后头,龟速前行。
“我去加个油。”娜塔莎向右打着方向盘。
“好。”
车子缓缓驶入加油站,这里员工很少,娜塔莎不得不下车,拿起加油枪,自己动手。
闻雪望着窗外,冲她笑了下。
趁她低头加油的空当,闻雪掏出手机,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取卡针,对准小孔用力一摁,卡槽弹了出来。
电话卡静静地躺在手心。
娜塔莎转身付钱时,闻雪降下车窗,将电话卡飞快地扔了出去。
从此,再也没有人能找到她。
娜塔莎钻进车厢,带来一身寒气。她用力搓了搓冻红的手,骂道:“加个油还要老子自己来,以后是不是还要我亲自挖油田啊?”
车子重新上路。没过多久,一道刺目的红白光晃进车厢。
闻雪扭头一看,路边停了辆救护车,两个小伙子正把一具躯体往旁边的担架上擡。
“冻死了。”娜塔莎唏嘘,“又一个。今年冬天已经冻死十五个了。”
闻雪惊讶地看了看着她,又看向窗外,被擡的那人没穿衣服,身上覆了一层白霜。
她感到匪夷所思:“这么冷的天,居然敢裸着出门?!”
娜塔莎冲街边擡了擡下巴,“那些估计是他的衣服。”
闻雪定睛一看,积雪底下露出了一截黑色的衣袖,不远处还有一团灰色的毛衣。
她震惊了:“谁给他脱的?这不是谋杀吗?”
娜塔莎轻描淡写地说:“他自己呗。”
见闻雪面露疑惑,她解释道:“这种现象叫‘反常脱衣’。这人多半是喝醉了,神志不清倒在路边,身体失温导致出现幻热,所以把衣服都脱了,这是冻死的前兆。我从小住在这里,对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了。”
原来冻死的人是这样。
闻雪忍不住想象自己死时的模样,不禁打了个寒颤。
太丢人了。
若她也被冻得失去意识,脱光了衣服,在众目睽睽下被擡上担架,就算当时没被冻死,事后回忆起来,也会羞愤而亡的。
她很快想到一个简单粗暴的办法:进入森林前,在自己的袖口、衣摆、裤腰处,系上绳子,打个死结,到时候,就算出现幻热,也能保持衣服的完整。
活得那么狼狈,死时总要体面点吧。
救护车关上门,掉头驶入主干道,娜塔莎收回目光,踩一脚油门,紧跟在后面。
刚刚的画面带来的冲击力太大,没办法轻易忘掉,闻雪还是想不通:“照理来说,他们应该知道,喝醉后有冻死的风险,为什么还要出门呢?自己在家里喝就好了啊。”
娜塔莎目不斜视地开车,淡声说:“这种死法,我们都默认是自杀。”
被猝不及防地戳中心事,闻雪心里一个咯噔,声音都抖了下:“……啊?”
“在我们这种地方生活久了,很多人都会患上抑郁症。尤其是进入极夜后,天寒地冻的,长时间看不到阳光,也看不到其他颜色,心情会特别压抑,所以,冬天的自杀率几乎是夏天的十倍。”
“自杀的方式一般有两种,胆子大的,拿起枪对准自己的脑门,砰,一秒解决。胆子小的,就像这样,让冬天杀死自己。”
闻雪:“……”
原来,在自杀者里面,她是属于“胆子小的”这类。
仔细一想,也有几分道理。她连枪都不敢摸,更不用拿枪说对准自己脑门了,还是让老天爷动手比较简单。
“酗酒也是一种自我厌弃的表现。”娜塔莎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
这座城市不大,很快便到了郊外,隔得老远,才能看到几座孤零零的房子,窗口透出温暖的灯光。
再绕过一片被雪覆盖的白桦林,就到了极光基地。茫茫雪原,犹如一床棉花被,尽头是冰蓝色的海面,那是北冰洋。
终于见到传说中的不冻港了。
雪原上,十几座小木屋围成一个半圆,中间是一座稍大的圆形石头房,屋顶覆盖了厚厚的雪,宛如童话世界般纯净梦幻。
小车缓缓停在石头屋前,雪地上,碾出两行长长的辙印。
娜塔莎下了车,从后备箱取出行李,扛在肩上,又绕到副驾旁,招呼闻雪下车。
下车的一瞬间,闻雪打了个激灵。
北冰洋的冷空气,是一种彻骨的寒意,无孔不入,直冲天灵盖。
这里的冷,跟西伯利亚大平原、莫斯科、圣彼得堡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快进来!”娜塔莎推开一扇木门,门上的铃铛叮叮响起来。
闻雪赶紧跟进去,关上门,团团热气瞬间包裹住她,空气中还漂浮着烤肉的香味。
她环视一圈,靠门处是柜台,后面的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酒。
屋子正中间有一个热气腾腾的炉子,炉子上的烤羊腿往下滴着油,周围摆了一圈沙发、软垫、板凳,看上去是住客们聚会的地方。
娜塔莎放下行李,绕到柜台后,拿出一本厚厚的账簿写了几笔。
“这里、这里,你签个名。”她用笔在上面点了几下,“还有你的护照,我登记一下。”
闻雪稍显迟疑,“登记?要录入系统吗?”
“按照规定是得录入系统,但是我们这里没网。所以,我每周要回一趟市区,把你们的信息统一上传。”
闻雪放下心来,递上了护照。
娜塔莎边抄写她的护照号码,边问:“对了,你要住几天?”
“说不好,等看到极光就走。”
“那我先给你订三天的吧。你是叶子杭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给你个友情价。”
娜塔莎报出了一个极低的数字,低到闻雪都有些惭愧了。
“这样吧,我先放一万卢布在这里,等走的时候多退少补,行吗?”闻雪本能地觉得,娜塔莎是个仗义的朋友,不能让她吃亏。
“行。”娜塔莎没多想,收了钱,给她写了个押金条。“你的房间在九号房,这是钥匙。我带你过去。”
九号小木屋在圆弧的东侧,一室一厅,还带个小洗手间,房间布置得很简洁,玄关处有立式衣架可以挂外套和帽子围巾,客厅里摆着一张双人沙发,墙壁和地板都是木质的,有种原始的气息,质朴又温馨。
“客厅和卧室里都有电暖炉。”娜塔莎走到沙发边,拧开暖炉开关,“这是木屋,所以不能有明火。”
闻雪点点头。
娜塔莎擡起手臂,看一眼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我们一般六点多吃晚饭。你先休息,到时候记得过来。要是没事干,也可以来找我聊天。”
“好。”
电暖炉功率很大,小木屋里很快暖和起来了。闻雪躺在沙发上,闭上眼,试图让大脑放空。
外面静得出奇,屋子里只有电暖炉发出低低的嗡鸣声。
这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没有生活的压力,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但闻雪脑子依旧乱哄哄的,怎么也静不下来。
旅行已经抵达最后一站,她一路走,一路告别,心渐渐搬空,最后留下的并不多——极光、森林、还有……方寒尽。
闻雪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间流出来。
怎么办呢?
这个世界,她本来已经无牵无挂了,现在,却多了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