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尔曼斯克机场很小,飞机晃晃悠悠地降落,从舷窗往外看,只有一片茫茫冰原。
在传送带旁等行李时,闻雪翻出自己笔记本,找到有叶子杭笔迹的那一页。
上面写了个俄文地址,后面还有一串号码。
当时他是怎么说来着?他的老相好,在极光基地开了家民宿,好像叫什么……“娜塔莎家”?
闻雪打开手机,有些意外,屏幕上异常平静,没有来电提醒,也没有某人的信息。
现在已经十点多了,他肯定醒了。
闻雪盯着手机怔怔出神,心想,他一定是对自己失望透顶了。
这样也好。失望透顶,才能断得彻底。
闻雪嘴角轻扯,泛起一个苦涩的笑,将思绪拉回到现实,拨通了笔记本上的号码。
电话那头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说的是俄语。
闻雪用英语介绍了自己,在听到“叶子杭”这个名字时,那头迅速切换成了中文。
“是铁子介绍来的?行吧,你现在到哪儿了?我来接你。哎哎别客气,必须的!”
她的语速又快又流畅,居然还带点东北口音,闻雪不禁感叹中文在全球的普及率之高。
等了足足两个小时,闻雪终于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叶子杭的“老相好”。
这姑娘一头红色短发,深眸亮眼,高挑身材,在接机的人群中甚是抢眼。
闻雪迟疑了下,本能地朝她走去,果然,隔着几米远,就听到她操着一口东北大碴子味的普通话,对着手机嚷嚷:“到了到了!老铁办事你放心,肯定给你照顾得妥妥的。”
挂断电话后,她迎着闻雪走来,主动伸出手:“闻雪吗?我是娜塔莎。”
闻雪跟她握手,笑着问:“你是在跟叶子杭打电话?”
“嗯呐。”娜塔莎一把揽住她的肩,“他让我一定要好好招待你,放心吧。”
娜塔莎的车停在机场外。一推开玻璃门,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刮着,像刀子割在脸上,闻雪的眼睛被割得生疼,眼眶盈满了泪,还没流出来就结成了冰。
娜塔莎弯下腰,一把扛起闻雪的行李包,把她往车上拽。
上了车就好多了。车厢里暖气还热乎着,闻雪眼睫上的冰渣很快就融化了,双眸泪盈盈的,看上去颇为楚楚可怜。
“你还好吧?”娜塔莎递给她几张纸巾,然后插上钥匙,启动引擎。
闻雪擦掉眼泪,问她:“这儿多少度啊?”
“零下二十多度吧,平时还好,今天风大,你飞过来够呛吧?”
被她一提醒,闻雪又回想起刚刚那趟航行——飞机在空中遭遇气流,剧烈颠簸了十几分钟,坐她左边的壮汉脸都吓绿了,右边的老婆婆不停地祈祷。
好不容易飞达摩尔曼斯克上空,又遭遇强风,飞机打了几个转儿才颤颤巍巍地降落,满机舱都是劫后余生、喜极而泣的啜泣声。
那一刻,闻雪突然想起了方寒尽。
他永远如冰山般沉静,只有靠近才会发现,那双眼眸底下藏着深切的爱意,始终温柔克制,恰到好处。
他身上有种波澜不惊的气场,也许是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让他锻炼出了一颗强大的心脏,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困境,总是能保持冷静,应对自如。
所以,对于她的不辞而别,他应该能坦然接受吧……
就当是人生旅途中的一段小插曲,虽然结局不够完美,但不影响他继续前行。
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嘿,姐们儿,想啥呢?”
闻雪收回思绪,勉强笑了下,“我在想,什么时候能看到极光。”
娜塔莎单手开车,腾出一只手调收音机的电台。
“不好说,Aurora说今天极光级数只有1.5,至少要3.5以上,肉眼才能观测到极光。”
见闻雪神色不解,她又解释道:“Aurora是一个极光监测的APP,能预报极光爆发的程度,级数越高,被人观测到的可能性就越高。但是也要满足其他的条件,比如没有光污染,天气晴朗……总之,今天肯定是看不到的。”
无需她提醒,闻雪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周围雾蒙蒙的,大风卷着雪粒子,扑棱棱地往车窗上砸,这辆破旧的小车犹如一座孤岛,被困在风雪之中,踽踽独行,视野可及的范围只有车前方的路,被车灯照得一片雪亮。
俩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娜塔莎说,她以前在东北待了几年,跟叶子杭是生意伙伴,一起在K3铁路沿线倒卖小商品,钱攒够了,就回到家乡,开了这家民宿。
闻雪问:“最近客人多吗?”
“还行,住了七八成,都是奔着极光来的。有对情侣住了一礼拜都没等到极光,昨天刚走,估计挺失望的。”
闻雪暗暗祈祷自己不要这么倒霉。
娜塔莎又问:“对了,你怎么一个人来啊?”
闻雪轻描淡写地说:“没找到伴。”
娜塔莎偷偷瞟她一眼,语气随意地问:“怎么不叫叶子杭一起来?他反正是个无业游民,肯定乐意陪你来玩。”
闻雪觉得好笑,“我跟他就是车上认识的,聊了会儿天,还没好到可以一起旅游的程度。”
听闻雪说完,娜塔莎明显松了一口气,脸色又活泛起来了。
闻雪想起叶子杭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她问娜塔莎:“他说你是他的老相好,你们谈过?”
娜塔莎“切”了一声,嫌弃地说:“他吧,当哥们儿还行,男朋友就算了吧。”
闻雪笑而不语。
“对了,”娜塔莎按捺不住好奇心,扭头望着闻雪,微微挑眉,“你有男朋友吗?”
闻雪收了笑容,转头望着窗外,一时恍惚失神。
过了好久,她才听见自己的回答:“……有过。”
“他怎么不陪你一起来?”
“刚刚分了。”
“哦……”娜塔莎识趣地不再追问。
安静开了会儿车,娜塔莎又忍不住开口:“姐们儿,别为男人伤心,不值得。”
闻雪淡淡一笑,“我不伤心。”
娜塔莎斜乜着她,语气笃定:“别装了,你自己照照镜子,是不是一脸失魂落魄、受了情伤的样子?一个人跑到这儿来,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赌气呢?”
闻雪转过头,没照镜子,也没说话。
在错的时间遇上对的人,注定不会有好结局,倒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静默许久,闻雪把话题扯开:“还要多久才能到?”
“路况不好,至少得一个半小时。”
“那我睡会儿。”
“行。”娜塔莎从后座拿了条毯子扔给她,又贴心地把电台声调小。
闭上眼,闻雪依旧能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冰原,她站在漫天风雪中,耳畔是呼啸的狂风,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孤独到极致,莫过于此。
—
圣彼得堡机场大厅,方寒尽在柜台办理好值机后,转身跟周芃道别。
周芃说:“抱歉啊,这次没有招待好你们。”
方寒尽微微垂眸,看着手里的机票,淡声说:“是我们临时计划有变,不怪你。”
周芃迟疑了下,斟酌着问:“你真的……不打算去找闻小姐?”
“不去了。”方寒尽停顿了几秒,声音低哑,压抑着某些情绪,“何必呢?死缠烂打只会惹人嫌。”
“我看你们感情还挺好的……”
方寒尽苦笑了下,“这一秒感情挺好,下一秒就翻脸不认人。也许,人家根本没把我当一回事。”
周芃叹了口气,拍拍方寒尽的胳膊,安慰道:“别伤心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嘛。等到了莫斯科,让陈佳禾带你好好逛逛,说不定能遇上个更好的。”
方寒尽扯了个笑,冲他挥挥手。
候机室里,方春生有些坐立不安。也许是感受到了方寒尽身上散发出来的低气压,他紧张地搓着小手,几次擡眼看着方寒尽,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方寒尽正在用手机查路线,淡淡问了句:“怎么了?”
“哥哥,”方春生终于憋不住了,“咱们这次去哪儿啊?”
“回莫斯科。你不是说没玩够吗?再玩几天我们就回国。”
安静了一会儿,方春生又问:“闻雪姐姐也去吗?”
“她?”方寒尽脸色微沉,语气冷冰冰的,“不知道。”
“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依旧是冰冷的语气,冰冷的脸色。
方春生一下子坐直身子,着急地问:“她会不会被坏人抓走了?”
方寒尽手上动作一顿。
其实,在发现闻雪离开时,他也想过这种可能性——万一是孙赫明带走了她,还强迫她写下那一段告别的话呢?
但潜意识里,他很清楚,这只是自欺欺人的安慰。
闻雪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他结伴。在火车上,她就很明确地拒绝过他。后来下了车,是他死皮赖脸要跟着她,而她,碰巧订了家糟糕的青旅,又被私家侦探跟踪,所以才会寻求他的帮助。
而现在,眼见形势转好、危机解除,她就迫不及待地甩开他,继续自己的极光之旅。
自始至终,他只是个工具人。
方寒尽仰头靠在椅背上,紧闭着双眼,用力摁了摁眉心。
呵,工具人……
所以,他有什么资格愤怒、失望、指责她冷血无情?
手心传来一阵震动,紧接着,熟悉的铃声响起。
方寒尽收回思绪,举起手机一看,是陈佳禾打来的电话。
电话刚举到耳边,那头就传来陈佳禾颤巍巍的声音,喘着粗气,似乎受了惊吓:“方寒尽,刚刚吓死我了!我正要出门,有个男的,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冲进来掐着我的脖子,问我闻雪去哪儿了……”
方寒尽脸色骤沉,眸光一紧,忙问:“你说了吗?”
“当然没说!”陈佳禾音量陡然擡高,听上去惊魂甫定,“幸好外面有个服务员路过,我赶紧大喊救命,那人扔下我就走了。”
方寒尽思忖片刻,沉声问:“他长什么样?”
陈佳禾一边回忆,一边描述那人的外貌特征,每一条都与孙赫明对得上。
她最后总结道:“反正,那人看起来挺不好惹的。你们最好小心点。”
“谢了。你现在在哪儿?安全吗?”
“放心,我已经在回学校的车上了。”
“没事就好。”
两人都安静下来。
方寒尽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你觉得,他一个中国人,能查到我们的航班或住宿信息吗?”
陈佳禾压低声音,意味深长地说:“在这里,只要有钱,什么都能办到。”
方寒尽一时愕然。
电话那头,陈佳禾的语气有些忿忿不平:“这里的官员贪污腐败非常严重,普通人干点啥事都得塞钱,航空公司也是这样,只要给的钱够多,就能查到你想要的一切信息。”
方寒尽心情很烦躁,又无处发泄,只能恨恨地咬着牙,使劲儿揪着头发。
这下麻烦了。
挂断电话,方寒尽盯着手里两张飞往莫斯科的机票,陷入了长久的纠结。
要不要去找她?
他倒不怕热脸再次贴上冷屁股,反正他脸皮厚,多贴几次,冰屁股也能被捂热。
但是心里某个地方,还是难受,像被人捅了一刀。
除了痛,还有种说不出的郁闷,又生气又委屈,胸口堵得慌。
方寒尽手攥成拳,用力捶了捶胸口,机票被揉成一团。
方春生被他的表情吓到了,怯生生地问:“哥哥,你很难受吗?”
方寒尽无力地摇摇头,靠在椅背上,陷入了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又响了一声。
来了条微信,发信人是林教授:“最近还好吗?两个多月没见,你情况怎么样?”
方寒尽下意识蹙起了眉。
现在国内时间应该是下午六点吧?林教授怎么突然想起他了?
方寒尽微微坐直,拿起手机回复道:“最近情况很稳定,睡眠良好,也没有吃药,一切都好。”
等了会儿,林教授又来了条:“我听老罗说,你去俄罗斯了?”
“对,带弟弟来看病。”
“等你回国,我们见一面。”
“好的。”
简短几句,对话结束。
方寒尽收起手机,继续在“去”与“不去”之间反复纠结,艰难抉择。
也许是被刚刚的微信打乱了思绪,他的脑海中,蓦地浮现出林教授的形象——他是位心理医生,四十多岁,气质儒雅温和,跟罗教授是多年至交。
大四那年,方寒尽突遭家变,生活从天堂坠入地狱,心理也出了很大的问题。他成天闷在出租屋里,守着年幼的方春生,整夜睡不着觉,睁着眼睛到天亮。
这样的精神消耗让他身体暴瘦,脸色枯槁,乍一看如同孤魂野鬼。
几个月后,罗教授来探望他,见到自己曾经最看好的学生变成这样,这个年过六旬的老人痛心得捶胸顿足。他逼着方寒尽去林教授开的心理诊所,还承诺所有费用由他报销。
为了不让这位老师失望,方寒尽答应每半个月进行一次心理治疗,一直坚持了五年,直到他逐渐康复。
算起来,他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去见林教授了。
脑海中,林教授的形象渐渐散去,闻雪的脸又出现了,那么清晰,那么鲜活,赶都赶不走。
方寒尽叹了口气,心里又开始闷闷地钝痛。
他真的拿她没办法。
候机室上方响起了广播声,提醒前往莫斯科的乘客开始登机。周围的乘客纷纷起身,涌到登机口处,排成了长队。
方寒尽也站起身,提起行李,牵着方春生往队伍后头走去。
突然间,他顿住脚步,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
闻雪该不会也有心理问题吧?
联想到她的成长经历、近期遭遇,还有这一路上的种种表现,他越想越觉得,这个推测极有可能。
那么,下一个问题是,她的心理疾病,严重到什么程度了?
队伍不停地向前挪动。方寒尽双脚钉在原地,无视后面的人投来不满的目光。
他回想自己的经历,在那段最黑暗、最绝望的日子里,他甚至想过自杀。
若不是罗教授及时察觉到不对劲,那时的他,很可能就死在那间逼仄的出租屋里了。
各种回忆、怀疑、担忧纷涌而至,在脑海中搅成一团乱麻……
不知不觉间,方寒尽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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