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雪又梦到了那场大雪。
那是高一的期末考,考场设在一栋回字形的教学楼里,中间空地上铺着瓷砖,平时走在上面都容易打滑,雨雪天气更是寸步难行。
闻雪急着赶去考场,一不留神就摔了个趔趄。
当时,考场还没开门,每一层的走廊上都挤满了学生。
看到有人出糗,大家都兴奋起来,纷纷趴在阳台上围观她的窘态。
在众人看热闹的眼神中,闻雪羞窘得擡不起头。她手忙脚乱地从雪地上爬起来,可没走两步,又摔了个四脚朝天。
整栋楼的学生同时爆发出巨大的哄笑声,在回字形的空间里被无限扩音、拖长,像音乐厅里演奏交响乐一般震撼。
直到现在,闻雪还忘不了当时的笑声。
她脸红透了,简直无地自容。她在雪地里翻了个身,姿势狼狈地爬起来,挪着小步往前走。
人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中,她不负众望,又重重摔了一跤。
哄笑声响彻云霄。
除了闻雪,所有人都很快乐。
她明知应该赶紧爬起来,逃离社死现场,可这一跤摔得实在太狠,她的尾椎骨钻心地疼,浑身使不上力气。
她仰面躺在雪地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半是因为生理上的疼痛,另一半是因为极度的羞耻。
阴沉的天空下,雪花漫天飞舞,落在她的睫毛上,雪水与泪水融化在一起……
哄笑声一波接一波,渐渐扭曲、变调,幻化成铁轨的哐当声,在耳畔轰响。
闻雪睁开眼,四周是密不透风的黑暗,一团黑影压得她几乎窒息。
她猛地打了个激灵,意识彻底清醒。
“救命——!!!”
闻雪拼命大喊,可是才发出一声呼救,嘴就被一只大手严严实实堵住,浓郁的咖喱味夹杂着汗臭味铺天盖地而来,她难受得想呕吐。
身上的人蛮劲十足,一只手捂着她的嘴,另一只手开始胡作非为。
她拼命去打他、撕他、挠他,但男女之间的力量悬殊过大,她用尽全力,也不能挣脱分毫。
激烈的争斗湮没在黑暗中,她的喉咙被死死掐住,发不出一丝声音。绝望之中,她攥紧了拳,用力捶打着床铺和车壁。
她知道包厢之间的挡板很薄,隔音效果并不好,她必须制造点动静,才能引来救援。
“砰!”
一声巨响,包厢的门被踹开了,走廊的灯光映了进来。
男人受到惊吓般,身体一下子僵硬,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一只手死死揪住衣领,从床上拽起,然后狠狠扔到地上。
脖子上的钳制终于松开,新鲜空气进入胸腔,闻雪像一条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泪眼朦胧中,她到方寒尽站在床边,挺拔的身影背光而立,向她伸出手。
她一时恍惚,分不清这是回忆还是现实。
在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只有他一个人,顶着所有人嘲弄的目光,一步一步走到教学楼中间,向她伸出手。
就像现在这样。
他把她拉了起来。
方寒尽盯着闻雪,眸光暗沉,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片刻后,他回过神来,急忙拾起被子,将她轻轻裹住。
闻雪眼睫轻颤,嗫嚅着说了声“谢谢”。
明知已经没有危险了,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滚落了下来。
咖喱男被方寒尽一脚踩在地上,黝黑的脸皱成一团,表情又怒又惧,嘴里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语气激动,唾沫横飞。
方寒尽冷冷睨着他,眼里散发出森然的寒意,手慢慢攥拳,手臂肌肉贲张。
他蹲下身,对准咖喱男的脑袋,狠狠揍了一拳,不等他回神,又扯下床单,将他缚得严严实实的。
见他嘴巴还不消停,骂着一连串愤怒的fuckwords,方寒尽皱了下眉,从床底抽出咖喱男的一只运动鞋,粗暴地塞进他的嘴里。
包厢里终于清净了,可门外多了些叽叽喳喳的声音。刚刚动静闹得太大,不少乘客被惊醒了。
方寒尽一回头,包厢门口全是看热闹的脸。
他脸色一沉,起身正要把门关上,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让开!”
围观乘客自动分开一条通道,很快,一名乘务员疾步走了过来。他穿着制服,身材魁梧,神情严肃板正,浑身散发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闻雪将自己裹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
她很快认出,他就是发车前出催她上车的乘务员。
乘务员走进包厢,反手关上门,将看热闹的目光挡在了门外。
“怎么回事?”
他扫了眼凌乱的床铺,床上瑟瑟发抖的女孩,又看着地上狼狈的咖喱男,最后将凌厉的目光投向方寒尽。
方寒尽怒气未消,语气有些冲:“把乘警叫来!”
乘务员双手背在身后,像一堵厚实的墙,极具压迫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闻雪做了几次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解释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期间,方寒尽不时补充几句,讲述他的所见所闻,两人很快将整件事情的脉络拼凑起来——
简而言之,就是这个咖喱男趁方寒尽出门之际,将方春生赶出包厢,然后锁上门,意图侵犯闻雪。
方寒尽抽烟回来,看到走廊上的方春生,又听到包厢里有打斗的声音,担心闻雪安危,所以一脚踹开门,三拳两脚就制服了咖喱男。
说到最后,方寒尽义愤填膺:“他这是强.奸未遂,必须报警!麻烦把乘警找来。”
乘务员大哥神色稍显为难,迟疑了片刻,才说:“这事有点麻烦。在二连浩特站的时候,中国乘警全部下车了,换了蒙古乘警。这孙子肯定是看准了时机,特意等到火车出了国门才下手。”
“出了国门又怎么了?蒙古乘警就不管事了?蒙古的法律允许强.奸?”方寒尽憋了一肚子火,连珠炮似地发问。
这位大哥急忙摆手,安抚道:“你别激动啊。我的意思是,如果这事发生在昨天,在咱们中国人的地盘儿,那就好办了,直接把他押送下车,交给二连车站派出所。但现在在蒙古境内,下午两点多才能到乌兰巴托站,火车会停一个多小时。到时候,你们跟乘警一起下车,到警局说明情况,做个笔录,不用担心语言不通,车上有翻译。”
方寒尽思忖片刻,点点头,“行。”
他垂眸睨着看地上的咖喱男,眉宇间蹙起一抹嫌恶,“那现在呢?我们总不能还跟他住一个包厢吧?”
“放心,待会儿我会把他交给乘警,再给你们换个包厢。”
回想起刚刚被众人围观的画面,方寒尽心情有些烦躁,提议道:“最好换到其他车厢,刚刚的事,我们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明白。”
乘务员拍拍方寒尽的手臂,弯下腰,大手揪住咖喱男的头发,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咖喱男痛得直哼唧。
乘务员箍住他的脖子往门口走,一边擡手削他的脑袋,一边恶狠狠地骂道:“还敢耍流氓?别以为出了国我就治不了你了!”
正要推开包厢门,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我、我不想报警……”
“啊?”乘务员脚步蓦地顿住,回头看着闻雪,以为自己听错了。
方寒尽也蹙起眉,紧紧盯着闻雪。
闻雪咽了咽干涩的喉咙,缓缓地说:“我不想把事情闹大。既然他没有得逞,要不就算了吧。”
乘务员擡眸,与方寒尽对视一眼。他的脸上也满是震惊和不解。
思忖片刻,乘务员蹲在床边,好声好气地劝着闻雪:“姑娘,你是不是害怕被报复啊?你放心,到了乌兰巴托,他就进局子了,你们继续坐车,以后肯定碰不到。”
“不是。”闻雪摇摇头,声音虽然虚浮无力,但很坚定,“我不想报警。大哥,你给我们换个包厢就好,其他的……”
她低下头,手指绞着白色的被子,太过用力以至于被套都被指甲抠破了。
过了许久,她才喃喃地说:“就算了吧。”
她不敢看方寒尽。
他的眼里,一定写满了失望。
—
最后的处理结果是,闻雪、方寒尽和方春生被安排到了新的车厢。咖喱男被几名乘警带走,暂时关押在一间空置的休息间里。
至于后续安排,要看被害人,也就是闻雪的意思。
快到凌晨三点,几个人才将行李收拾好,然后提着大包小包,跟在乘务员大哥后面,到了隔壁车厢。
打开包厢的门,方寒尽刚迈进去一步,就退了出来。
“怎么有人?”
他冲下铺的方向擡了擡下巴,床上被子隆起,看身形像是个男人。
乘务员疲惫地说:“现在上哪儿给你去找空包厢啊?这里只住了一个人,到半路上就下车,放心吧。”
“那你总得照顾一下她的感受吧?”方寒尽瞥了一眼身后的闻雪,凑到乘务员耳边,压低声音道,“她刚刚经历了那些,现在又要跟一个陌生男人同屋……”
乘务员大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兄弟你想多了。这小子我认识,人品靠谱,绝对做不出那种事。”
在乘务员大哥的再三保证下,三个人终于放下心来,将行李搬进了包厢。
左边的下铺已经被占了,方寒尽征求闻雪的意见:“你想睡哪儿?”
闻雪毫不犹豫:“上铺。”
刚刚那场噩梦般的经历让她意识到,下铺实在太不安全了。
行李收拾妥当后,方寒尽走出包厢,跟守在门外的乘务员大哥道了声谢。
“哎,客气什么。”大哥给他递了根烟,“好好安慰你女朋友吧,我看她吓得不轻。”
方寒尽轻轻合上包厢门,从大哥手里接过烟,低头点燃,缓缓吸了几口,才说:“她不是我女朋友。”
大哥挑了下眉,语气很惊讶:“不是吗?那你还挺热心的啊。怎么,看上人家了?”
隔着淡白的烟雾,方寒尽侧眸看着他,反问:“如果是你,你会见死不救吗?”
“那不一样,我是职责所在,你是见义勇为。”大哥给他比了个大拇指,“你是个好汉。”
方寒尽笑了笑,默默抽着烟,没说什么。
大哥眯着眼,看着窗外的夜色,偶尔有树的影子一闪而逝,黑黢黢的,像在荒野游荡的鬼魅。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她不想报警,也是情有可原。姑娘家嘛,脸皮薄,这事传出去了,对她的名声也不好。”
无需旁人多言,方寒尽当然知道闻雪在担心什么。
只是,他隐隐觉得,事情不该这样,闻雪也不是这种人。
他回忆起高中时期的一件事。那时,他是英语课代表,有次他收完作业送到老师办公室时,看见闻雪站在班主任的办公桌旁,脸涨得通红,说话声音都在颤抖,语气愤怒又委屈,像是在控诉着什么。
他一时起了好奇心,在办公室磨蹭了一会儿,偷听到了几句。
好像是班上某个男生,趁着午睡偷偷摸了她的胸,被她发现后,那男生还威胁她,如果说出去,就要找一伙人“那个”她。
那两个字,闻雪支吾了半天,都没有说出口。但从她羞愤的表情里,方寒尽已经猜到了是什么。
后来这事是怎么处理的,方寒尽不得而知,但他知道了一件事:闻雪这个姑娘,看上去柔柔弱弱的,但骨子里有股韧劲。威胁和恐吓对她没用,她就像竹子,施加在身上的压力越重,她的反抗就越激烈。
所以,方寒尽想不通,这样的闻雪,怎么会轻描淡写地说出那句“算了吧”?
是为了所谓的“姑娘家的名声”,还是这根竹子,终于被现实压断了傲骨?
—
这个季节天亮得迟,阴沉沉的天色让人昏昏欲睡,再加上昨夜一顿折腾,精神和身体都疲惫不堪,闻雪一觉睡到了中午。
她是被饿醒的,肚子叫得像池塘里青蛙开会。
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打着哈欠,刚一睁开眼,就看见对面下铺上,一个白白瘦瘦的小伙子冲她笑得一脸灿烂。
“小姐姐,你好啊。”他冲她挥了挥手,兴奋地感叹道,“这趟车我坐了这么多次,终于等来一个美女姐姐做室友。”
坐在他对面的方寒尽正在削苹果,闻言擡起头瞥了他一眼,冷冷嗤了一声。
乘务员大哥说什么来着?人品靠谱?
就这满嘴的甜言蜜语,靠的是哪门子的谱?
闻雪脸色微窘,赶紧捋了捋睡成鸡窝的头发,尴尬地回应了一句“你好”。
小伙子下了床,趴在闻雪的床边,仰着头笑眯眯地看着她,说:“小姐姐,我叫叶子杭。你叫什么啊?”
两人就这么攀谈上了。
闻雪得知,他是东北人,每个月都要坐这趟火车,往返北京和伊尔库茨克之间,这是在贝加尔湖畔的一座城市。
他在这条线路上倒卖小商品,床铺下面满满几大包都是他在国内进的货,小到清凉油、暖宝宝、风湿膏,大到貂皮大衣、羊绒毯、羽绒被,反正只要当地人民有需求,他马上回国进货,下次就能带过来,赚取中间差价。
说起自己的老本行,叶子杭说得滔滔不绝,闻雪听得津津有味,就连方春生也听得入了神,仰头望着叶子杭,小小的眼睛里盛满了崇拜。
唯有方寒尽,脸越来越黑,本来给闻雪削的苹果,也被他凶巴巴地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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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半,火车缓缓抵达乌兰巴托站。
还没到站,叶子杭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他从床底拖出一个大行李袋,扛在肩上,等车门一开,就兴冲冲跳下去。
闻雪本来想看他摆摊,结果慢了一步,他早就跑没影儿了。
闻雪一时无语,想起自己还有活儿没干,赶紧从包里掏出小方巾,用水打湿,下车找到包厢的位置,重复着自己在发车前的任务——擦玻璃。
因为换了包厢,所以车窗得重新擦。
又是擦到一半就够不着了。
闻雪举起手臂,使尽全力,蹦得老高,才勉强擦到一小块。
双脚回落到地面时,后背撞上了一个宽厚的胸膛。
温热的男性气息笼罩着她。
闻雪猛地回头,才发现方寒尽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他从她手里拿走湿方巾,仰起头,微微擡手,就将玻璃上方擦拭干净了。
闻雪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上面有淡淡的青色,视线顺着往下,落在他清秀的喉结上。
心脏猝不及防撞了一下胸口,极轻、极快,回音却在胸腔里久久不绝。
方寒尽将窗户的边边角角都擦得透亮,这才垂眸看着闻雪,将方巾递给她。
“谢谢。”
闻雪咬了下唇,不自然地低下头。
方寒尽站着没动,依旧盯着她。良久,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现在还有机会。”
“……啊?”闻雪一下子擡起头。
什么机会?
方寒尽冲她身后扬了扬下巴,示意道:“警局就在那儿,你要是想报警,我陪你去。乘务员大哥也会给你作证。”
闻雪顿时愣住。
原来他还惦记着这事啊。
可是,为什么呢?
明明她都不介意了,他为什么还要揪着不放呢?
默了片刻,闻雪扯起嘴角笑了下,语气故作轻快:“算了吧,他又没对我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再说了,这件事处理起来还挺麻烦的,我是中国的,他是印度的,现在在蒙古……”
她喋喋不休地解释着,也不知是在说服方寒尽,还是在说服自己。
方寒尽安静听她说完,最后,只淡淡问了一句话,就让她精心构筑的谎言土崩瓦解——
“闻雪,你在躲着谁?”——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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