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晃晃悠悠的,像催眠的摇篮,日光透过白色纱帘,轻柔地洒落在枕边,闻雪很快就睡着了。
梦里是一片白雪茫茫,举目四望,空旷无人。
她孤零零地走在大雪中,寒风掠过她的耳廓,雪花落在头顶,渗进丝丝凉意,地面的积雪被车轮碾成了冰,双脚踩上去直打滑。
她挪着小步,走得提心吊胆。走了好久,直到天色渐暗,昏黄的街灯亮起,绵延至夜幕的尽头。
一辆黑色小车停在路边,车窗缓缓降下,露出方寒尽清隽的侧脸。
不知怎么,闻雪就上了车。
驾驶座上的女人回头冲她笑了下,她喃喃地喊了声“阿姨好”。
车里开着空调,温度舒适,闻雪感觉身上的水汽被慢慢蒸发,棉鞋被雪水浸湿,在地垫上留下湿漉漉的鞋印。
她低下头,不安地将双脚缩进座位底下。
方寒尽一路沉默,倒是他妈妈,很亲切地跟闻雪聊着天,下车时,还给她递了把伞。
穿过一条脏乱昏暗的小巷,闻雪回到家。
家里没人,满室的阴冷黑暗。闻雪又冷又饿,脱下湿冷的棉袄,到厨房给自己煮面。
正要端上桌时,门突然开了,笑声传了进来。
父亲搂着弟弟走进家门,母亲跟在后头,手里提着菜。
擡眼见到闻雪,两人俱是一愣,收起了笑容。
弟弟一蹦一跳地进了屋,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就像没看见她一样。
母亲板着脸,语气不悦地问:“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闻雪不安地站起身,手指胡乱绞着衣角,嗫嚅着解释:“学校停电了,就取消了晚自习。”
“怎么不回宿舍?”
“宿舍也停电了,老师让我们都回家……”
“行了行了,你们学校真不负责任。”母亲皱起眉,不耐烦地摆摆手,“作业做了吗?”
“……没布置作业。”
“那你别闲着了,过来帮我择菜。”母亲冷冷地丢下一句,提着菜走进了厨房——
方寒尽斜靠在枕头上,在手机的搜索框里输入“摩尔曼斯克”几个字。
俄罗斯西北角的一座小城市,距离圣彼得堡有1300多公里,交通不便,也不是什么旅游胜地,除了“北极圈”、“不冻港”、“军事基地”这几个关键词,实在没什么特别之处。
年轻女孩只身一人到异国旅游,本就是一场冒险,更何况她要去的,是这种偏远的小地方。
方寒尽收起手机,看向对面床铺。
女孩闭着眼,唇微微张开,睡颜安然恬静。一半的被子盖在身上,另一半都垂落到了地上。
两张床之间相隔不过一米,方寒尽微微探身,拾起地上的被子,盖在闻雪的身上,动作极轻极缓,唯恐将她惊醒。
离得近了,能清楚地看到闻雪搁在被子外面的手,手指嫩白纤细,没有任何首饰,也没有戴戒指留下的痕迹。
她应该还是单身,否则也不会独自出国旅游。
方寒尽自嘲地笑了,觉得自己挺没出息的,连当面问一句“你结婚了吗”的勇气都没有。
也许是因为包厢内气温升高,闻雪的被子只盖到腹部,杏色的打底衫勾勒出窈窕的身姿,那道圆润的曲线伴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方寒尽视线不受控制,在此处停留了几秒,喉咙莫名发干。
目光继续往上。她的脖颈白皙纤细,白得能看见青色的血管,有种脆弱的美感。
她的脸部线条很柔和,几乎没有棱角,就连鼻尖也是小巧圆润的,整张脸给人很舒服的感觉。
难怪方春生会乖乖听她的话。
方寒尽看得入神,不知不觉间屏住呼吸,上身慢慢凑近,感受她的鼻息轻轻扑在自己脸上。
她的睫毛很长,有一根掉落在脸颊上,方寒尽想帮她拿掉,可刚一伸手,她的眼睫就轻轻颤动了一下。
方寒尽急忙收回手,又欲盖弥彰地扯过被子,往她肩上盖。
闻雪翻了个身,缓缓地睁开眼睛。
“怎么了?”
她声音困倦,带着点儿慵懒的尾音,似乎还没完全醒过来。
方寒尽镇定自若地说:“你被子掉地上了。”
“哦……”闻雪低头看了一眼,“谢谢。”
她慢慢坐起身,扭动了一下脖子,又问:“几点了?我睡了很久吗?”
方寒尽看了眼手机,“快十二点了。要去吃饭吗?”
“好,你等等我。”
闻雪低头整理好打底衫,又披上一件外套,起身跟在方寒尽身后。
打开包厢门,两人与上厕所回来的咖喱男打了个照面。
擦身而过时,闻雪明显感觉到一束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自己胸前。
咖喱男突然扬起胳膊,闻雪躲闪不及,胸口被他的手肘重重撞了一下。
闻雪顿生恼意,脸涨得通红,急忙拢紧外套,手臂交叉紧紧抱在胸前。
咖喱男咧嘴一笑,冲她挥了挥手,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闻雪心里冒火,却又无处发泄,只得拧紧眉,恶狠狠地瞪着咖喱男。
她本想自认倒霉赶紧离开,肩上突然多了一只手,手掌宽厚有力,掌心的温度从肩头一直传到心底。
紧接着,就听见男人低沉的声音,对咖喱男骂了一句“Fuckoff”。
闻雪倏地擡起头,惊诧地看着方寒尽。
他嘴角依旧含笑,眼神却阴冷得让人不寒而栗,满满的威胁意味,让咖喱男在气势上就败下阵来。
咖喱男后退一步,明显是怂了。
僵持片刻,他嘴里嘀咕着什么,耸了耸肩,转身走进了包厢。
肩上的手松开了。闻雪看见方寒尽眼里冷意消散,神色很快恢复淡然。
被人吃豆腐这种事,说起来多少有些尴尬,闻雪不自然地垂下视线,小声问道:“我是不是太敏感了?他也许是真的不小心。”
方寒尽摇摇头,语气严肃:“出门在外,保持警惕总是没错的。”
他转过身,边走边说:“而且,刚刚那人明显是故意的。你觉得不舒服,那就是冒犯。”
闻雪快步跟在他身后,语调轻快了几分:“嗯,我知道了。刚才谢谢你。”
走了几步,方寒尽脚步一顿,回头看着闻雪,眉头微微蹙起。
“衣服拉上。”
命令的语气,带着些许不满。
“……哦。”闻雪讷讷地应一声,低下头将外套合上,拉链从底部拉到顶。
再次擡起头时,脸颊已经热得发烫——
火车上的时间比想象的难挨,尤其是在这种天寒地冻、草木凋零的季节,窗外的景色实在单调,除了光秃秃的树,就是灰蒙蒙的天。
傍晚时分,火车驶过锡林郭勒草原,景色终于变得壮阔起来。
厚重的云层压在天边,在狂风中不断翻卷、涌动,草原空旷无人,一片荒芜,唯有一蓬蓬枯草,在风中苦苦挣扎。
闻雪从背包里取出相机,对准窗外,一圈圈调试着镜头和焦距,极有耐心。
方寒尽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等她一切准备妥当,便主动开口问:“要我帮你开窗吗?”
“不用。”闻雪站起身,将相机带子挂在脖子上,“开窗的话,我怕小孩会冷。”她看了眼正在熟睡的方春生,又指了指包厢门,“我去走廊上拍。”——
闻雪用力推起一扇窗户,凛冽的寒风瞬间涌了进来,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白色纱帘在风中飞舞,她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举起相机,对准车头方向,等待最佳时机。
终于等到拐弯处,火车蜿蜒向前,在旷野间孤独穿行,天地间一片荒凉。
闻雪用冻得僵硬的手指飞快地按下快门,记录下这一幕。
合上窗,她转过身,一个套着绒布的热水袋递了过来。
方寒尽出现得很及时。
“给,暖暖手。”
闻雪有些意外,但没有多问。她接过热水袋抱在胸口,道了声谢。
手指渐渐恢复了知觉,身体很快暖和起来了,心仿佛也被一团热气裹着,暖意融融的,很舒服。
方寒尽垂眼看着她,忽然弯眸一笑,像是勾起了什么回忆。
“我记得,你以前就喜欢摄影。”
以前?高中吗?
闻雪有些发愣,一时记不起来。
摄影这种烧钱的爱好,现在的她,都得省吃俭用才能供得起,学生时代的她,哪有这个闲钱?
方寒尽见她一脸困惑,便提醒道:“你以前不是有台拍立得?”
“哦,这个啊……”闻雪终于记起来了,却又觉得好笑:这算哪门子的“喜欢摄影”啊?
那台拍立得,是她十八岁生日时姑姑送的礼物。她带到学校,本来想跟闺蜜拍张合照,没想到被其他人看见,一窝蜂全围了过来。
那是闻雪第一次成为班上的焦点,她紧张得有些不知所措。
有几个漂亮女生缠着闻雪,要她给自己拍张照,她脸皮薄,不好拒绝,只得应承下来。
放学后,那几个女生便拉着闻雪到操场上,找漂亮的背景,摆各种姿势。
闻雪尽职尽责地充当摄影师,心里却在滴血,拍立得的相纸很贵,一盒就要一百多块钱,相当于每“咔嚓”一次,就要花掉五块,这是她一个星期的零花钱。
但她没有说什么,心里暗暗下决心,等过年收到了压岁钱再去买一盒。
一盒相纸拍完,几个女生还意犹未尽,一边欣赏自己的照片,一边抱怨道:“怎么才这么几张啊?你就不能多买点相纸啊?”
闻雪好脾气地解释:“一盒只有20张,等我回家问问我姑姑,她知道在哪里买相纸。”
“哎,不对啊……”有个女生把照片收集在一起,数了一遍,露出狐疑的表情,“总共才19张。闻雪,你是不是还私藏了一张啊?”
闻雪脸色一僵,耳根很快红透了。
其他女生开始起哄:“闻雪,拿出来嘛,不要那么小气,我们正好拍个合影……”
“没、没有,全都拍完了。”因为心虚,闻雪的舌头都开始打结,脸红得要滴血,支吾了半天才编出一个理由,“哦哦,我想起来了,是我弟,我给他拍了一张。”
“好吧。”几个女生撇了撇嘴,扬起手中的相片,对她笑了笑,“谢啦!”
“不客气。”闻雪长呼一口气,手心开始出汗。
回到宿舍,闻雪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练习册,翻开。
一张相纸赫然出现。
这是她用拍立得拍的第一张照片,主角是方寒尽。
那时他正在操场上打球,天空飘着小雪,他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运动衫,在篮球框前高高跃起,白衣胜雪,御风而行。
那张照片,也许就是闻雪对摄影的初心。
按下快门那一刻,瞬间即是永恒。
不管未来,方寒尽身处何方、会变成什么样,这一刻的方寒尽,只属于闻雪,属于她十八岁的青春——
晚上八点半,他们终于抵达二连浩特站。这是火车走出国门前的最后一站。
停车后,有几名边检人员上车,依次收走乘客的护照。
火车会停留四个多小时,乘客们可以短暂地下车,在站台活动筋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方春生才下车待了几分钟,就冻得受不了了。他缩着脖子,把脑袋整个窝进围巾里,双脚不停地打颤,可怜兮兮的模样,闻雪见了忍不住心疼。
“上去吧。”她一说话,呼吸都变成了白气。
方寒尽环视站台一圈,问她:“你不拍照了?”
这座站台是摄影爱好者的最佳采景地之一。明亮的白光,冰冷的夜色,下车放风的乘客,还有火车换轮这一经典场景,随手一拍,就是一幅色彩强烈、充满故事性的作品。
闻雪犹豫了下,又看了眼冻得直哆嗦的方春生,最终摇了摇头。
“算了,已经拍够了,上车吧。”
方寒尽点点头,将方春生揽在怀里。上车前,他掏出手机想拍一张照片,却发现因为气温过低,手机已经自动关机了。
进了包厢,他从行李箱里找出插头转化器,给手机充上电。
闻雪坐在床头,低头查看着相机,一张张照片放大,认真查看每一处细节。
方寒尽看着她,突然察觉到哪里不对劲。
这一整天,她好像都没有用过手机。
这个年代,连方春生这种小学生,都成天手机不离手,可闻雪不是在看书,就是在拍照、睡觉,手机碰都没碰一下,完全不像一个当代年轻人。
方寒尽看着闻雪,语气随意地问:“你的手机要不要充电?”
闻雪依旧盯着相机,头都没擡,“不用了。”
方寒尽不气馁,拿起刚开机的手机,递到闻雪眼底,“对了,我还没有你微信。”他的声音里带着和善的笑意,“能加个微信吗?”
闻雪脸色蓦地一僵,沉默半晌,才闷闷地说:“我不用微信。”
方寒尽:“……”
这个拒绝的理由,敷衍得有点……侮辱智商。
算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不想说,就不必勉强。
方寒尽无奈一笑,收回了手机。
等边检人员上车发还护照后,闻雪简单地洗漱了一下,早早地躺在了床上。
火车在这一站停留了许久。没有哐当声,没有颠簸摇晃,倒让人有些不习惯。
窗外是浓郁得化不开的黑,车顶亮着一盏小灯,洒下昏黄的光线。
上铺传来震耳欲聋的鼾声,不用想,肯定来自于是那个没心没肺、倒头就睡的咖喱男。
闻雪侧着身,与方寒尽四目相对,这次,两人都没有挪开视线。
“方寒尽,”闻雪声音很轻,像是在说悄悄话,“几点了?”
方寒尽看了眼手机,“快到十二点了。”
闻雪把被子往上扯,盖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温柔得泛得出水的眼睛。
“那我睡了。晚安。”
“嗯。”方寒尽眸色深沉,久久望着她,“晚安。”——
火车再次启动时,方寒尽醒了。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待会儿火车就要穿过二连国门,跨越中蒙国界了。
在黑暗中,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披上外套。走出包厢没几步又折回,拿走了搁在小桌板上的烟和打火机。
吸烟室亮着灯,上一位乘客的烟味还残留着。方寒尽将窗户推开一道小缝,冷风瞬间扑卷而来,带来旷野的寒气。
大脑清醒了许多。
车窗倒映着他的侧影,有些虚化失真,眼睛黑洞洞的,脸颊瘦削,仿佛灵魂被抽离,只剩下一具干瘪枯瘦的躯干。
火光摇曳,指间的烟被点燃,淡白的烟雾弥漫开来。
夜色深沉,二连浩特的国门灯火辉煌,像戍边的战士,沉默,忠诚。
方寒尽下意识端正站姿,目送着国门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夜幕深处。
这就意味着,这趟列车,此刻已经驶出国境,进入蒙古境内。
指间的烟也燃到了尽头。
方寒尽走出吸烟室,沿着走廊往回走。
车顶投下一片幽暗的灯光,远远地,他看见走廊中间有一团矮小的黑影,像个被遗弃的行李包,又像个蹲在地上的人。
再向前走两步,方寒尽眸光骤然收紧,大步冲上去,蹲在那团黑影旁边。
“春生?”他怀疑自己看错了。
出门前他还特意看了一眼,方春生就躺在上铺,睡得很安稳。怎么突然起床了,还一个人在走廊里转悠?
方春生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不停地打着哆嗦,一看到方寒尽,猛地扑进他怀里,死死搂着他的脖子,低声呜咽着。
方寒尽心一沉,尽量让语气温和平缓,耐心地问:“怎么了?是不是很冷?”
方春生把头埋在他怀里,一个劲儿地摇头,嘴里呜呜啊啊的,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方寒尽继续问:“是不是想上厕所?”
方春生依旧摇头,腾出一条小手臂,指着包厢的方向。
“那咱们回去。”方寒尽将他抱在怀里,走到包厢门口,伸手拉门——
居然拉不开。
门被反锁了。
所以,是有人把方春生赶出了包厢,然后锁上了门?
方寒尽顿时怒火腾起。他用力拍打着门,用中文和英文切换着大吼:“开门!Openthedoor!”
拍了半天,里面始终无人应答。
方寒尽隐约听到什么声音,从包厢里传来,声音闷沉,断断续续的,像是有人在一下下捶打着床。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浑身一僵,后背爬上阵阵寒意。
他不自觉屏住呼吸,侧耳贴在门上。
没错,是捶床声!还夹杂着隐隐的呜咽。
仔细辨听,应该是从包厢的左下方传来的。
那是闻雪的床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