琮玉半夜到北京,没回家,住了一晚上酒店。
第二天回去,家里密码换了,她切换微信,给沈经赋打电话,没人接,给家里阿姨打。
阿姨听到她的声音,很惊喜:“丫头回来了?”
琮玉浅浅应了声:“家门密码换了?”
阿姨告诉她:“哦,是婧一换的,沈老板住院了,她就把几所房子密码都换了,说是以前的密码不吉利,所以沈老师的血糖才下不去。”
“是吗?”
阿姨说:“不说这个了,你在竹园那套房吗?现在沈老板和婧一住孔安苑这边。”
琮玉知道了:“我师父现在在哪儿?”
“在窦庄医院住院楼,好像是内分泌科那层,房间号有个17。”
“好。”
挂断电话,她翻开微信,重新看了一遍张婧一发给她的微信。
原来张婧一打得是这个主意。
她从竹园出来,在咖啡馆坐了一天,打了半天电话,还见了一个人,天快黑时才打车去窦庄医院。
半路路过水果超市,买了无糖果篮。
住院楼是前几年医院扩建,新盖的,琮玉没来过,问了几人才找到内分泌科楼层,找到817房间。
开门的是张婧一,看到琮玉时脸上的表情很丰富。
琮玉没空看她,越过她,看了眼满地的礼盒,把圆桌上的进口羊奶拿到地上,把她买的便宜果篮放了上去。
她戴着棒球帽,遮住大部分脸,主要为了遮住脸上的伤,随后坐在桌旁。
沈经赋听见动静,费劲地挪动身子起来,胳膊肘撑着床,看到琮玉,揉了下眼,老小孩一样,喜悦藏不住,但也就维持了十来秒,马上刻薄地哼哼:“还知道回来!”
他确实老了,但半年时间就这么明显的老态,还是让琮玉很意外。
是因为她没守在身边吗?
她看了眼床头桌上的果盘,问沈经赋:“知道吃的是什么东西吗?”
沈经赋扭头,眯着眼用力看:“不是水果吗?”
琮玉说:“是。”
“别说这些个了,你事儿办完了吗?每天练功没有啊?过了年有个演出,很重要!”沈经赋看见琮玉就忍不住说戏。
他还用那句老话刺激她:“你还想不想当小李胜素了?”
琮玉一直没反驳过,但她也心情不好,不想听这种话:“这世上只有一个李胜素,她已经站在那儿了,后来的人把身份证改成人家的名字,那也不是,不是就做她自己!”
沈经赋愣住了,突然哑口无言,看起来痴痴呆呆。
这是他以前常说的话,站在他的角度就是激励作用,他也不想让琮玉成为谁,他只是想她了,他以为这话是稀罕人的话,他以为……
原来这丫头一直不爱听。
琮玉抬头看沈经赋沉默的样子,没来由有些懊恼,她在发什么脾气呢?谁也没对不起她不是吗?
她不再说话,站起身,把沈经赋床头那盘水果倒进垃圾桶,还有那杯鲜榨的果汁。
张婧一倒是有眼力见,不掺和琮玉和沈经赋说话,她知道她开口讨不了好儿。
琮玉转身把她拽出了病房,一直扯到中央电梯的圆形走廊。
张婧一一直想抽回手来,但琮玉从小就劲儿大,这一趟出去又长个儿了,被她钳得死死的,根本动弹不了。
琮玉把她甩到栏杆:“谁让你给他吃高糖水果了?”
张婧一也不是好惹的:“他只是老了,不是傻了,他不知道他糖尿病不能吃高糖的水果吗?我给他他就吃?那只是我吃的!”
琮玉从包里拿出几张纸,全是记录张婧一和清光律所一名律师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她找张婧一的瑜伽老师朋友要的。
开始那老师还装傻,琮玉把张婧一出轨的证据给她看,她意识到帮张婧一没好处,才告诉琮玉张婧一最近准备哄着沈经赋立遗嘱。
琮玉把这几张纸扔张婧一脸上:“我说你怎么有胆威胁我了,原来是找律师琢磨我师父财产了。我告诉你,你光屁股的照片我有的是,你要是老实待着,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要是不老实。”
她没说完,留给张婧一自己琢磨后果。
张婧一不是省油的灯,过去没少给琮玉使绊子,沈经赋行动还利落的时候,经常因为她的撺掇抽琮玉鞭子,琮玉都给她记着呢,现在有了她的把柄,琮玉不往死里折腾她,那都是仁义了。
也是那时候琮玉装愚扮拙,让张婧一以为她偶尔发火是色厉内荏,从不把她放眼里。
反正她回来一身的火气,最好谁也别惹她,不然吃了她的呛话也自己个儿受着!
其实她可以让张婧一滚蛋,但沈经赋是一个需要陪伴的人,这么大岁数了,找个护工或者阿姨,估计也受不了他的古怪脾气,到时候起了歹心,还不如这个不安分但有把柄在她手里的小师娘。
张婧一没想到琮玉出去一趟脾气更大了,恰逢心虚,被她捏了喉头,就没说话,干咽了这口恶心。
琮玉说完,回到病房,把所有新牌子的饮品、食品都装进黑色大垃圾袋,不让吃了。
沈经赋拍着床骂她:“你在抽什么疯啊!”
琮玉不搭理他,拖着垃圾袋,交给医院的保洁阿姨,让她们去分了,回头把无糖的果篮拎到沈经赋床头:“以后吃这个。”
沈经赋气得眼红,又咳又喘,张婧一这会儿装上了,过去拍拍他的背部:“看你,动不动就激动。”
沈经赋很刻薄,结了那么多次婚就是因为对枕边人动辄骂,张婧一越劝,他越翻脸,甩开她:“有你什么事儿!滚出去!”
张婧一什么也没说,拿上羽绒服和包就走了。
病房里只剩下沈经赋和琮玉。
一阵阒静之后,琮玉说:“我给柯霄哥打电话了,让他帮我办一下复学。年后的演出我会好好准备。”
沈经赋的激动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之前不是在家里学的?又想去学校了?”
“总得去学校。”
又是一阵无声。
沈经赋已经不喘了,本来也没呼吸道的毛病,就是太激动了,这会儿音量降下来了,语气也柔和了:“出去这趟,是不是被欺负了?”
琮玉眼一热,鼻子也酸了,否认:“没。”
“找到了吗?你好奇的答案。”
“找到了。”
“还走吗?”
“不走了。”
沈经赋很高兴,但嘴硬,还哼哼:“你可别想着赖上我啊,丫头片子成天气我,还想在我眼前晃悠?”
琮玉说:“那你也受着点吧,我要考你家门口的大学,不住校,天天回家。”
“臭丫头。”沈经赋还是没忍住,还是笑了。
——
琮玉回来了,回到自己的房间,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
阿姨给她端来一杯牛奶,笑着说:“沈老板不让我进你房间,但我不进来,那这桌子这琴这床不都落灰了?”
琮玉双手拄在了桌面,很干净,想来阿姨没有听沈经赋的话。
他们以前是住在竹园的,过年才会来孔安苑,孔安苑是花园别墅,地方大,环境好,估计是张婧一哄沈经赋挪了窝。
沈经赋很刻薄,但又实在心软,他或许对张婧一没感情,但会记得是他把她从乡下地方带到了玉渊潭,会给她漂亮的衣服和好吃的蛋糕。
但张婧一不会记得他好,因为他嘴坏,特坏。
“柯霄下午来过了,他让你给他打电话。他说给你打,手机没通。”阿姨打断了琮玉没始没终的乱绪。
“好。”
“那我去做饭了,做你爱吃的,不管那老头。”阿姨要琮玉把奶喝完:“快喝了。”
琮玉喝完,正要抹嘴,阿姨伸手给她擦了擦嘴角,笑眼末端是一条长又深的皱纹:“丫头是不是长个儿了?”
长了一点吧,没量过。
阿姨拿来皮尺,给琮玉量了量,惊住了:“这多半年,长了这么多吗?”
阿姨没等琮玉说话,又自作主张地量了量琮玉的胸围,眉毛挑得很高:“丫头是真的长大了,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琮玉没说话。
阿姨收起皮尺:“再过两年就要谈恋爱、结婚了,这日子还真是快呢。”说完话,端着茶盘子下楼去了。
琮玉靠在桌沿,看着正对着她的一幅丙烯画。
谈恋爱,结婚,这应该是跟她无关的词。
世上不会有第二个李胜素,她永远是琮玉,世上也不会有第二个陈既,她谈什么恋爱?
没有陈既,那就干事业吧。
也许过两年,也许她会把他忘记,到时候是做赚钱的机器,还是找个男人谈一谈,看那时候的心态吧。
她佯装云淡风轻地规划自己,其实每想到陈既,猛烈心跳的余震总是自心口延伸出去。
也就半年,她已经要用一生去疗愈了吗?
她又有些眼酸,赶紧逼自己打住,慌里慌张地拿出手机,充电,给柯霄回了电话。
柯霄是沈经赋的外甥,职业是一名律师,沈经赋膝下无子,很多事都是他在帮忙打理,琮玉复学需要家长办理手续,沈经赋岁数大了,这个任务自然落到了柯霄肩膀。
“我给你问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学校?”
“越快越好。”
“要求还挺高,你以为你们家厨房,想走就走,想去就去。”
“你要是办不了,我找别人了。”
“少激将我。”柯霄看了琮玉七年,早知道她是个一肚子坏水、满脑子主意的鬼人精,说:“你得留级一年,从高二开始上,不然也不要你了,除非你去混,混个高中毕业证。”
“我补习不行?”
“你有那毅力?”
琮玉没什么不能有的,练功多年,褪了何止一层皮,只要结果是她盼望的,她不在乎过程付出多少。
她没说话,柯霄却知道了她的答案,问了跟沈经赋一样的问题:“受欺负了?”
“没有。”
琮玉没嘴硬,是她不觉得有些伤害是在受欺负。
如果这世上所有事都能贴上对错的标签,那又是基于谁的对,谁的错?
没有道德问题的一段关系里,受不受伤,受多少伤,都是自己默许的。
分开就分开,反正这个世上有那么多爱而不得。
柯霄在电话那头有些无力:“如果你同学还是孤立你,怎么办?”
“随他们便。”
柯霄沉默了一会儿,不说别的了,也挂了电话。
琮玉放下手机,坐了下来。
琮玉休学就是因为校园暴力,她性格不合群,不合群自然要被孤立,要被编造谣言。
她无所谓,沈经赋勃然大怒,非让她回家,还找人到家里来教她知识。
只是半吊子的老师不怀好意,看向琮玉的眼神里,都是脏东西。
沈经赋那段时间身体不好,怕这怕那,怕自己一身本事没有传承,怕衣钵烂在身上,无疾而终,于是惶惶不可终日,变本加厉地逼琮玉突破自己。
琮玉倔强到愿意用生命去证明一个道理,所以在所有事都不如意时,偏执地认为这世上的一切都在针对她,背上包,前往了甘西。
她确实想知道陆岱川是怎么死的,但也确实感觉到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后来。
陈既给了她栖息之所,然后又亲自夺回去了。
再后来,没有了。
她回到她的轨道,变成一个“正常人”,以后她还是会去弄清楚陆岱川牺牲的真相,只不过下一次的计划里,没有陈既的出场了。
野人而已,要不到就不要了。
倏忽,琮玉感觉脸上一股凉意,伸手一抹,手心在灯光下,像夜晚公园的湖面,铺满了碎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