琮玉走了,陈既回到旅馆,关了手机,想给自己放半天假。
前台不知情,还问他要不要再买糖心苹果,他说不用了,没有人要吃苹果了。
回到房间,又湿冷又阴暗。
他把琮玉的东西放在桌上,缓慢走到写字台,站了很久,不知道想什么,脑子很乱,什么都没有,也不知道多久,坐了下来。
转椅旧了,却是第一次在他坐下后吱呀一声。
他再怎么装,椅子也还是泄露了他的疲惫。
他打开抽屉,把票夹拿出来,琮玉给他写的信还平整地待在里边。
他撑开松紧带,把它取出,展开。琮玉一手破字,看着很费眼,但他还是一遍一遍打开来看。他已经忘记少年时什么都相信、什么都尝试的样子了,琮玉总会让他想起。
琮玉写,琮玉的陈既。
他眉心一紧,有些足以击溃他的情绪施压双眼,在一阵酸热之后,奔涌而出。
他天生泪腺匮乏,几乎不会流泪,却是第一次知道,陷入一种难以纾解的疼,不会流泪只会更疼。
他从行李箱里取来一支钢笔,重新铺平一张随房配置的信笺纸。
他写,濛濛。
他有一手漂亮的字,澳门生活时,他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如果父亲不犯罪,如果母亲不去世,他可能会在工程大毕业,再找一份还不错的工作,找一个很喜欢的女孩,像大多数人那样简单生活。
可惜命运是恶作剧之神,他憧憬的平凡生活没有到来,他的人生恶作剧一般冲破平凡的跑道,闯进了总也猜不到题目的赛场。
他抱着牺牲的心理应征入伍,从开始服从命令去履行职责,到甘愿付出,渴望平凡的心第一次有所动摇。
当兵七年,他蝉联了很久龙门武警最优秀的兵这个头衔,直到前往边防支援,见到烈火一样的边防营,巍然屹立的陆岱川,有些认知开始发生改变。
他们跟他一样,都有烈日暴雪下作业的痕迹,但他们比他积极,想要活着,不跟他一样以牺牲为目的去任务。
他们每个都有挚爱的人,想守护的东西,却仍在危险时刻以血肉之躯挡在人民身前。
他好像重新明白了军人使命,首先要活着,然后再为祖国安定奉献自己。
陆岱川如传说一样惜命,总在教手下的兵怎么在危险来临时活下来,可他那一腔热血还是凉在那场境外势力入侵的对抗中。
他知道前方等着他们的是什么,当时陈既准备跟他们汇合,他擅作主张传达给陈既错误的信息,让陈既跑错方向,等陈既意识到不对劲折返时,他已倒下。
陈既的重伤是在抢回他身体时与对方冲突造成的,所幸总算是没让他死后遭受屈辱。
陈既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原谅自己那一刻的判断失误,如果他在,陆岱川至少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但他不在。
他始终认为,他该跟他们站在一处,留在那座山峰,但他侥幸活下来了,命是陆岱川给的。
他也以为,他开始对琮玉的纵容,都是因为陆岱川。
包括此时,他也不管不顾地认定他痛苦的根源来自于对陆岱川的愧疚,而不是对琮玉的不忍心。
可是他写下濛濛两个字的时候,根本没想过陆岱川。
他忽视了。
或者说他在逼自己,不去认识到这一点。
以后应该不会再见到她了,这半年像梦一样,梦是什么,是什么都好,但总要醒来。
他写了满满一篇荒唐心事,又揉成团,丢进垃圾桶。
还是算了,就当她没来过。
——
小妃把陈既送走琮玉的事跟常蔓说了,电话里,常蔓沉默了很久。
小妃不理解:“我觉得他对琮玉有感情。”
常蔓回过神来,没什么强烈反应:“有多少?”
“不知道,但肯定有。”小妃很笃定:“所以为什么啊?”
常蔓随口说道:“害怕了吧?怕保护不好她。”
小妃不信:“陈既啊,我虽然不熟,但也听她们说过,他可以说是两个邱总手下最能耐的了吧?你看他办事儿那个利落劲儿,反正在青木的这些男的办事没这么痛快?”
平淡的一句,像一把锋利的刀,扎穿了常蔓。
面对真正在意的人,再大的本事也觉得不够,再纵横捭阖也害怕一招算错。
措置裕如是对外人的,小心翼翼唯恐差池是对心上人的。
竟然真的被他爱上了?
她苦笑,没再接一句,挂了电话。
邱文博敲了她的门,她抹掉脸上一滴眼,弯起唇角,装出深情,看向这个油腻恶心的男人:“叔叔。”
邱文博进门搂住她的腰:“哭过了?”
她抽抽搭搭:“看了虐的电视剧。”
邱文博笑了下,捏了捏她的脸蛋:“跟小孩子似的。”
常蔓靠在他肩膀:“有人保护真好。”
“现在知道了?要不是我让陈既保护好你,你这根小脖子都得让人掐断了。”
“还是叔叔想得周到。”
“以后还瞎跑吗?”
“不了。”常蔓说:“我想好了,以后也不去上班,我要跟叔叔形影不离,叔叔去哪儿都得带着我。去甘西啊,什么酒局饭局,我都要去!我不能离开叔叔!”
哪个男人不想被宠爱的女人需要?邱文博被取悦了,掐着常蔓小腰:“小跟屁虫吗?”
“你带不带嘛?”常蔓撅着嘴问。
“带。”
常蔓趴在他肩膀:“叔叔最好了。”
——
司机要带琮玉走高速,琮玉提出想坐飞机,司机很为难,迟迟不说行不行。
琮玉也不管他觉得行不行,坚持坐飞机。
高速上后悔可以停车,可以在中途下高速,往回走,飞机不行,所以她想坐飞机,她不想给自己任何后悔的机会。
司机给陈既打电话不通,也拗不过她,还是把她送到甘西机场。
开了一天车,终于抵达甘西机场。
下车前,司机递给琮玉一个包,琮玉不认识,不要。
司机说:“既哥给你的,拿着吧,不拿我不好跟他交代。”
“那是你的事。”
“举手之劳而已,哪怕你下车就扔了呢?”
琮玉还是接过来,但没看,到自助柜台打印了机票,正常的像是旅游,但在接水喝的时候,还是让眼泪掉进了纸杯。
她靠在墙上,看着稀拉几人在眼前经过,她还可以跟他们擦肩而过,但可能再也见不到陈既了。
她从不害怕跟谁见最后一面,她向来拎得清,怎么跟陈既再见这么剜心呢?
明明住院时还好好的,他还会喂她吃水果,如果是因为这样,他觉得麻烦,她可以自己吃,只要他告诉她。
为什么毫无征兆地把她送走?
送也就送了,为什么演技拙劣,让她知道他在自责,他在害怕保护不好她?
这让她怎么死心?
她在墙根待了很久,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处,眼也不眨,等入神了,眼花了,彩色世界开始染灰,所有人都没了脸。
但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要瞎时,疼痛帮她闭上了眼。
所以,铺天盖地的疼会触发身体本能,让一个人不自觉蜷缩起来,想要逃。
她想要陈既,但她很疼,那就只有逃离才能止疼了。
她用里程换了休息室,到自助区拿了瓶酒,回来时,服务人员正帮她把包放进柜子里,陈既给她那个。
她还是没想打开。
她不敢。
她觉得那里是让她回头的东西,只是,现在形势已经明朗,她感到疼,而陈既意已决。
她得走了。
休息室昏昏沉沉半天,十点多登机,起飞,两小时后,抵达首都机场。
从摆渡车上下来,身后有个男生一直喊她,她听见了,但不觉得是叫她,就算是她也不想回头,很累。
那个男生拍了她肩膀一下:“你东西掉了。”
琮玉这才停住,扭头看到陈既给她那个包,不想接来着,对方又往她跟前推了推:“还有这张卡,包里掉出来的。”
琮玉才看到有一张被纸条缠住的银行卡,后知后觉地接过来:“谢谢。”
“没事。”男生笑笑。
所有人都走了,去拿行李了,起初走得最快的琮玉反而停下,站在原地,身后是十二点的机场,身前是除了工作人员外空**冷清的通道,灯光不蓝不紫。
她缓慢拉开卷着银行卡的纸条,上边写,卡里三十万,密码是你生日。
再垂眼看卡,一张邮政的退役军人保障卡。
琮玉仅存的理智悉数溃逃,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情绪的重压,蹲了下来,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