琮玉在颂雅芝房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听到她在房里绝望的一声叫喊。
其实不应该对她说那么重的话,她除了是一个妻子,还是一个母亲,她也不想心软,只是闭上眼都是丈夫的好处,孩子乖巧可爱。
这一声过后,琮玉也困惑了,成年真会无可奈何吗?
真有自己无法收拾的烂摊子?
她知道成年很难,但一直不觉得会被击垮,会走投无路,她错了吗?
颂雅芝房门到自己房门这二十米,琮玉走了十分钟。
回到房间,夺吉还老实坐在写字台前,他把瓜子剥了满满一碟子,鸡爪子上的骨头也都剔掉了,还告诉琮玉:“我用了手套。”
他对她真好。
琮玉胃里不舒服,缓慢走过去,坐下来,趴在桌上。
夺吉被她这样子吓到了,搬着椅子挪过去:“你怎么了?”
琮玉手指头在桌上轻轻地戳:“我是在想,我是不是有点自命不凡了,其实我的聪明只是因为我恰好父母双亡,要早当家,也有七年让自己变勇敢。我总猜的对,也只是因为我经历浅薄,认知低下,遇到的每一道选择题都想不出那么多选项,又运气不错,猜对了。”
夺吉听不懂:“可你就是很聪明啊,你想到的好多我都想不到。”
琮玉看着自己长长的指甲,看起来锋利,其实因为缺维生素、缺钙,轻轻一撕就掉了,那时候不爱上课,就靠咬指甲消磨时间。
“我师父说,要是个绣花枕头,就出绣花枕头的力,别老想着一拳打出地球去。力所能及很好懂,但就是有人多了,有人少了。”琮玉没发现,她开始产生妄自菲薄的情绪:“我就多了。”
夺吉皱眉看着她,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烦恼,但这样他很心疼。
他想替他承担痛苦,但他太笨了,笨蛋进不去聪明人的世界,有时候连话都不懂。
琮玉问他:“你说,我的价值是不是就是把京剧传扬下去,然后好好学习,考一个还不错的大学?我是不是,不该来?”
夺吉听懂了这一句,急了:“你不来我们就不会认识了!”
琮玉坐好了,笑了,牙齿露出来,眼泪也掉下来:“我没有用,还招人烦,自以为是的价值,其实谁都帮不到。”
夺吉要哭了,手忙脚乱,不知道怎么办:“你别哭啊,你不招人烦,我喜欢你啊……”
琮玉一直在笑,眼泪也一直在掉:“因为你傻啊。”
夺吉摇头:“我下山只遇到你这么好的人,我花钱让他们把你绑架来,你不怨我,还跟我做朋友,遇到危险也让我先走……我哥哥都让我见到你时记得谢谢你……”
“我师父严厉,经常不给饭吃,不让睡觉,但也把浑身本事都教了,指望我振兴京剧当年勇,我却满脑子我爸牺牲的真相,想给他沉冤,又在半途不争气地喜欢上他的战友……”
琮玉托住腮帮子,半仰着下巴,嘴角微撇,眼泪接连不断地流。
“真糟糕啊陆其濛。”
夺吉心疼:“我不知道你喜欢谁,但如果你不喜欢他,你就不会觉得自己很糟糕。”
琮玉眼泪倾泻。
真是一语中的。
她不知道吗?当然知道。
只是喜欢一旦产生,不是喊多少遍“回头”的口号就能回到从前的。
忽然。
琮玉找到答案。
成年真的会陷入无可奈何吗?
会。
因为都知道丢掉太重的包袱车子就快了,但就不愿意。
不愿意,才是罪魁祸首。
——
项目部的负责人霍总,傍晚才去办公室,见陈既还在,打着哈欠问他:“事儿解决完了吗?那几个老不死的怎么处理的?”
他在说那两家闹事的。
陈既看了眼时间,也不早了,准备回了:“他们没来。”
霍总抹抹鼻子,早就想到似的:“他们就是拖着,咱们这边一号矿一动工就闹,到县政府折腾,我这几个月已经麻木了。”
陈既没说话。
霍总坐下来,在茶杯里倒了杯热水:“昨晚上老唐的招待节目怎么样?尽兴没?”
“嗯。”
很敷衍,霍总也不介意,还笑了下,反正从他认识陈既,这人就这样。
青木矿区开矿的元老人物有一半是焰城来的,所以从焰城出发,出发前到汽修厂给车队做了一整套护理。那时陈既是汽修厂的跑腿工,好像是受伤投奔亲人来的。
当时他从吊车驾驶舱里下来,动作太利索,冬天里穿着白背心,肩膀和胳膊的肌肉无一不彰显力量,怎么看都是一打十的坯子。
邱文博眼都直了,后来不知道从哪打听了人家一番,算计了修理厂的老板欠了他一大笔钱,不得已把陈既“抵押”给他,去帮他卖命。
他还给陈既起了个名字,乐渊,非要人乐于深渊的生活。
矿区的老人们都知道陈既本名,只不过随着时间流走,当年的老人所剩无几了。也没什么好提起的。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现在的矿区内忧外患,陈既对于邱家哥俩的重要性,已经远远高于比他们这些相处了十来年的人。
他呼了口气:“等我这两天忙完了,咱们一块儿待会儿。”
“可以。”
霍总又说:“不带家属的那种。”
“没家属。”
霍总本不是个八卦的人,但群里从昨天就在聊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他忍不住:“那个战友女儿?”
“战友女儿。”
只是。
霍总点头:“嗯,不过现在这女的,真心不值钱,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这个年代的小姑娘,一边撩拨你,一边撩拨别人,精力旺盛着呢。”
陈既都要走了,听到这句,转过身来:“废什么话!”
霍总看他发火,笑着找台阶:“开个小玩笑。”
陈既不给面子,扭头走了。
霍总拿出手机,翻了翻聊天记录,确认看到一张两个小孩儿挨在一起的画面,不是眼花了。
他放下手机,抬起头来,十指交叉叠在嘴边。
——
常蔓回来的时候,琮玉在跟夺吉看电视,门也不关,两个人穿着羽绒服,电视里播的内容也很无聊。
她靠在墙上,抱着双臂,香水味被她带进来的冷风再带到琮玉身旁,涌入琮玉鼻腔:“没去集市?”
琮玉没理人。
夺吉说:“冬天应该看电影。”
常蔓看了他一眼,问琮玉:“谁啊这是?你的新欢?还挺快。”
电影演完了,琮玉困了,逐客令发下去:“我困了。”
常蔓挑眉:“你不去看露天电影了?没准儿有艳遇。”
“滚。”琮玉不想说第二遍。
常蔓笑了下,从包里拿了一袋水果糖,放到床头柜,俯身凑近琮玉。
要不是她开了口,还以为她要在琮玉额头落入一吻:“晚安。”
夺吉见琮玉已经躺下来了,既担心她,又怕打扰她休息,站着犹豫了数秒,想到即便是留下来,也不能让她开心一点,还是出了门。
他跟常蔓不认识,在门口停顿的片刻,没有交流,各自去往了各自的方向。
常蔓上了楼,他下了楼——他想问问,能不能订到琮玉旁边的房间。
前台很抱歉,明确说这要征得那位顾客的同意,不能保证对方会愿意,如果他坚持,他们能帮着问问。
夺吉道了谢,先订了三楼的一个标间。
琮玉的房间只剩下自己,她把空调开到最高,打开窗户,想让冷空气塞满房间,挤走常蔓的香水味,但没用。
它们甚至和冷空气融为一体,攀附在琮玉急需的氧气里。
打开电视第一个画面就是当地的旅游台,介绍青木县的景点,其中就讲到了可参观的藏式寺庙,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藏地独有的藏香。
常蔓去了这么久,身上的香水味反而更浓烈了,她真不想猜测常蔓去找了陈既,但所有选项里,只有这个最合逻辑。
不然常蔓去哪跟她有什么关系,何必瞒着她?
说谎,自然是去的地方不想让她知道。
昨天晚上的手背吻是意外,那今天呢?
琮玉不知道,但只要一想到下午常蔓跟陈既单独相处那么久,她就像在被针扎。
也许昨晚的手背吻是连接他们的桥梁呢?他们就是因为昨晚突然来电了呢?谁知道?
那她呢?
她已经很多余了,是不是要回北京啊?
她胡思乱想,眼泪在被子上画起地图,开始以为是市地图,结果变成省,然后是国,亚洲,世界……
哭到眼泪干,反而舒服了,看到桌上的烟盒和酒瓶,一身破绽的琮玉又不见了。
她觉得,生活可能就是这样的——
继续不下去了哭,哭完了继续。
绕个远避开悬崖,真的不难,难在自己不放过自己。
她光着脚走到写字台,双脚踩在椅子上,点了根烟,轻轻叼着,神韵不像常蔓,也不像颂雅芝和九姐。
只是琮玉。
避不开就挨着,挨着挨着,就麻木了。
父母离开的时候,不也难挨?现在提起来也平静了。
就当陈既死了。
会习惯的。
——
陈既在饭店待到九点半,店铺要打烊了,他才拿上苹果往外走。
苹果是在门口买的,老板说是糖心的,甜得牙疼。
他本不想买的,但想到琮玉喜欢吃水果,哈密瓜、雪梨,一断就要闹。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她那个小狗脾气支配了,就买了几个。
回到旅馆已经十点了,前台把夺吉想要换房的消息转达,他在前台发了好久的呆。
前台看着神游的陈既,探着脖子,叫他:“先生?”
陈既回神,看起来没被影响到,还是很平静的样,语调如常:“不换。”
“好的。”
陈既拎着苹果走向楼梯,刚到跟前,又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