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雅芝在旅馆旁边的商店买了两包瓜子,两盒鸡爪子、鸭脖子,一瓶西京太白,一瓶天佑青稞。
她问琮玉和夺吉:“喝过酒吗?”
夺吉说:“喝过。”
颂雅芝开了酒,把烧水壶旁边的纸杯拿过来:“咱也别干等着,吃点喝点,聊聊天。昨天人太多了,没过瘾。”
夺吉觉得她有些热情,不自觉地朝琮玉身旁挪了挪。
颂雅芝只倒了两杯,一杯冒尖,一杯只有一个杯底。
琮玉看着这个才认识两天的人,只两天,她给人的感觉就变了,昨天还温柔内敛。
这种感觉甚至可以追溯到半小时前,这会儿情绪陡然变化,琮玉跟不懂事似的问:“你是交完话费接到什么糟心电话了?”
颂雅芝停住,看过去,盯了她几秒,没说话。
琮玉了然:“前夫的。”
颂雅芝眉心小小收拢。
琮玉关了朋友圈,放下手机,把那只有一杯底酒的酒杯填满,端到自己面前,抓了一把瓜子:“你可以宣泄出来。”
颂雅芝像是提到就烦,干了酒,仰头打了一个酒嗝。
琮玉问她:“用我把夺吉支走吗?不过跟他比起来,我也不是你早认识的人,你要是有顾虑,那你就自己消化。”
颂雅芝苦笑一声:“反正你们也不认识,跟你们说又能有什么,如果你们有那么大本事扳倒他,我还得谢谢你们。”
“确实。”
颂雅芝呼出略长一口气:“我最近在准备离婚官司,但因为这人渣背景强大,哪儿都有认识的人,所以就特别难。”
夺吉听不懂,就装作一个隐形人,不给别人添麻烦。
琮玉喝了口酒:“昨晚上听见了一两句,犯罪记录能烧炕,替罪羊有一个连?”
颂雅芝手指插入发根,把长发拢到身后,眼泪挂在脸颊,只一滴而已,所以妆没花,特别江南,特别美。
她趴在椅背上,看着琮玉:“你刚开始看见我的时候,是不是跟常蔓一样,以为我对陈既露出那种眼神是喜欢他?”
“我不是常蔓。”
颂雅芝点头:“嗯,你还小,还会相信爱情,对男人心动。”
琮玉不理解她的偏执,但因为想知道点她老公的事,没有反驳。
“等你长大了,生活里那些恶心东西一件都不会放过你。”
“比如?”
颂雅芝一直兜圈子就是有顾虑,想说,但好像又不敢说。
琮玉逼了她一把:“你前夫是现任新野省嘉云市委书记梁之势。”
颂雅芝一下子坐直了,瞪大了眼看琮玉。
琮玉又喝了口酒:“以前是龙门省政协副主席,甘西市市长,你是他的第二任妻子。”
颂雅芝突然站起来,脸色大变:“不是!你别瞎说!污蔑领导你不想活了!”说完晃晃悠悠急急慌慌地出了房门。
琮玉也站起来,对傻坐着的夺吉说了句“别跟着我”追了出去。
颂雅芝回了自己房间,进门就冲向卫生间,趴马桶上好一阵吐。
琮玉一直不紧不慢,进门笔直走向写字台,拿了纸抽,再走回卫生间,把纸抽放在她脚边。
颂雅芝差点吐出了胆汁,通红的脸上青筋迭起不断。
琮玉关上房门,拿了把椅子过来,坐下来,看着她。
颂雅芝吐完了,扭头告诉她:“你别出去乱说,我前夫不是他!”
琮玉点头:“我知道,你前夫是他亲戚。”
颂雅芝的惊讶在这个下午一波接一波,没停过。
“你应该改改你喜欢发朋友圈的习惯,想发也应该半年或者三天可见,不然从最近往前翻,很容易就看透你了。”
“我没发过家里的事……”
琮玉给她找出她两个月前的一张车前风景照,露出来的半张车牌号就是市委的车牌号。
颂雅芝支撑身子的力量忽然被抽空,人靠在墙上。
“要不是你给我和夺吉拍照,顺便有一个发朋友圈的动作,我真想不起来看你朋友圈。”昨晚上在KTV里闹的那一场,琮玉当着陈既面,故意吊着嗓子说了很多装逼的话,又故意跟他们交换了微信。
她看颂雅芝脸色苍白,倒了杯水递过去:“你是没发过家里,但喜欢记录东西就是会有痕迹留下,你又不是神仙,不可能滴水不漏。”
“梁之势是我瞎猜的,猜肯定从我认识的里边猜,嘉云市委里我就认识书记。你听到这个名字反应大,却否认,那就是有关。”琮玉重新坐下:“所以,男主角是梁之势的谁?”
颂雅芝没答,只是顶着一张颓废的脸,眼皮耷拉着:“他侄子,梁有节。”
原来是侄子。
“我那天是去找他们理论的,面对他们一家子不说理的态度,我很难受,就发了条朋友圈,想要摆脱过去,重新开始,我根本没注意拍了车牌号。”
颂雅芝打开卫生间的窗户,瘫坐在墙根。
冷风吹进来,琮玉早没过眼睛的头发散开成片糊在脸上,伸手拂了一下,额头被已经长长的指甲划了一条白印,很快,白印变成红印。
她过去把窗户关上了,蹲在颂雅芝面前:“你可以跟我说,说不定我有主意。”
颂雅芝眼圈很红,但还是笑了下,有些轻蔑:“你真是精,但我也不至于那么傻吧?你不就是想知道陈既坐牢跟梁有节有没有关系吗?”琮玉在意“替罪羊”这仨字的时候,意图就已经不言而喻。
琮玉没否认:“你告诉我有没有关系,我给你出主意,这也不冲突。”
颂雅芝顶着凌乱发,歪着头看她:“你多大?”
“十七。”
颂雅芝像是听到了个笑话:“才十七吗?”
“能不能帮你跟年龄有什么关系,能帮你的,什么都不用你说,就能猜到你委屈。不能帮你的,你把委屈掰碎了,一块一块喂给他,他也理解不了。”
颂雅芝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只是下意识的反应:“我十七岁的时候还在上学,什么都不懂,就知道考大学。”
“那你挺幸运。”
颂雅芝定睛看了琮玉几秒,不再说年龄,站起来,一路扶着墙走到写字台,颤抖着手拆开烟盒,点了根烟,纤细单薄的手指夹着,几根头发被眼泪砌在脸上。
琮玉从卫生间出来,靠在墙边,看着她,等着她。
颂雅芝的烟抽到一半,才说:“梁有节之前在邱文博的夜总会强奸了一个过去玩儿的女孩,那女孩男朋友很年轻,十八九,叫了一帮社会上的小混混,划了他的车,还想敲诈他一笔,他把那男孩打死了。”
她说完,看向琮玉,点了点头,以回答她眼里的疑惑:“陈既替他坐了牢。”
“怎么做到的?”
“层层保护伞,掩盖事实,扭曲真相,这不是轻轻松松吗?”颂雅芝说:“邱良生就是因为帮梁有节摆平了这件事,所以搭上了梁之势,所以良生集团在龙门才能做到这么大。”
颂雅芝坐下来,继续说:“被强奸那女孩家里不想跟这起案件沾上关系,也不想女孩以后名声不好听,拿了梁有节的钱就搬去了南方。邱文博拿了一沓画过押的欠条,把这起案件伪造成了陈既收账不当,过失杀人。”
“陈既被判了十几年,其间上下运作,不断立功减刑,两年多就出来了。”颂雅芝把烟头掐了:“出来以后,邱良生和邱文博对他格外器重,现在算是个心腹了吧?跟我们这些人南辕北辙了。”
颂雅芝告诉琮玉:“之前梁有节喝多了,我听他说过,以前在邱文博手下横着走的是另一个挺受待见的人,自打陈既当了这只替罪羊,两人命运就有了天差地别的变化。”
江北。
琮玉大概能想到,陈既就是靠这一点,打入了邱文博和邱良生的腹地,获得了信任。
只是,当年就没人觉得这个案子不对劲?还是说当时梁家的势力太大?
颂雅芝后一句话就说到了这点:“那个年代孕育腐败,群众里有坏人,群众外也不是绝对的好人,利益面前谁都是孙子样。”
她心里烦闷,压不住,又点了一根烟:“现在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力度这么大,都有人铤而走险,就因为收益大。权利的滋味,没比毒品差多少,尝之前都觉得自己意志力强大,尝一口,不会想到万丈深渊,只觉得,嗯,感觉不错。”
琮玉知道陈既的事了,说到做到:“你跟梁有节离婚是为什么?”
颂雅芝不可思议地看向琮玉,酒精和尼古丁也让她变成了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你还真想帮我啊?”
“我说了。”
颂雅芝又笑了:“谢谢你的好意,我跟你说就没想着你能帮我出什么主意,我用毕生所学抗争了这么多年都没结果,你一十七的小姑娘,还是去喜欢你的男人吧。”
“我不喜欢男人。”
“是吗?”颂雅芝耸了下肩,语气很敷衍。
“是喜欢陈既。”
颂雅芝懵了三秒,敷衍和轻蔑都没了。
陈既和梁有节都是男人,陈既却不是梁有节。他会把兜掏干净了救一个陌生人,梁有节只会强奸一个女孩,再打死她男朋友。
琮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尖,想到陈既拒绝她的拙劣手段,新买的鞋也难看了:“不过也不喜欢了。”
颂雅芝身子后仰,躺在窗台上,让下午的阳光和枯树枝的影子在脸上作画:“他们家人联合起来,骗走了我孩子的抚养权,见都不让我见,我真恨他。可是接到阿姨的电话,听到他血脂高住院,还是担心他的健康,我真是贱。”
“那你委屈什么?”
颂雅芝不说话了。
琮玉对她说,也像对自己说:“管不好你的心,那你后来吃的所有苦,都是在为那颗爱他的心买单。”
颂雅芝坐起来,看着她。
“路自己选的,脚疼扇自己。”
琮玉说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