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五十五分。
说好了小脏辫、小莺和郭子来接林羌,结果距离林羌交班都过了一个小时,他们还没到。她倒也没催,就在科室办公室一边工作一边等。
打着字,突然手指一痛,她吸一口凉气,还没查看这刺痛是从哪来的,曹荭打来了电话。
她摁着手指,接通。
电话那头却不说话。
她放下手机,看眼屏幕,是曹荭打来的,没错,就问道:“荭姐?”
这时那头才抖着声音说:“林大夫,我孩子走丢了,我着急找他。你能帮我到地库北区拿一下东西吗?有人给我送来的。”
林羌没应,只慢慢松开摁住手指的手:“你没有报警吗?”
曹荭声音的颤动加重了:“报不了……对不起……你知道孩子对我很重要……你一个人帮我……不要让别人知道……这点也重要……”
电话匆忙挂断,林羌缓慢地看窗外,小脏辫他们还没来,但她似乎知道他们为什么还没来了。
*
早上八点整。
立交桥的红绿灯旁,郭子和一个开面包车的农民工对骂,都半小时了还不依不饶。
“你往南去走直行车道啊?你让谁给你让?”
“放屁!你会不会开车啊!土鳖!你看看老子走的哪条道!”
小莺眼看过点了,到林羌下班时间了,不想跟他们磨叽了,隔着两人去拉小脏辫的胳膊,提醒:“你看看几点了!老大是不是说过想干接大嫂的差事就别出岔子?别在这儿跟他们浪费时间了!”
郭子和农民工都听见了,郭子说:“说什么呢?我的事叫岔子是吧!黄自莺!我当是什么好事儿呢,把我叫上,闹半天是接那娘们啊!”
小脏辫扭头就要骂,小莺拉着他领子,把他的脸扯回来,说:“闹气谁都会,给我干正事!”
小脏辫知道,扭头就要上车,郭子在后边喊:“我知道!你们嫌我给车行丢人现眼了,嫌我没本事了,想踢我出局!忘恩负义的东西,忘了我是跟着四哥的元老了吧?我还是告诉你……”
小脏辫扭回来,刚迈了半步,被小莺扯了回去。下一秒,她大步迈到了郭子跟前,薅住他的领子,扬手一巴掌:“我告诉你!踢你就是踢你,你有什么贡献,你说你是元老?除了惹事还没点给自己擦屁股的能耐,你干过一件让人舒坦的事没有?张嘴闭嘴那娘们,我还是把话放在这儿,再让我听见你哔哔我大嫂一句,就算把牢底坐穿我也卸你一条腿!滚蛋!”
郭子被扇蒙了。
农民工在一边看得乐,巴不得他们自己人大打出手。
小莺和小脏辫上路,小脏辫脸上还有余惊。
“你别觉得我小题大做,给他机会让他认识认识我们为什么跟大嫂这么亲,他不要!那就这样吧。”小莺闭眼,恨铁不成钢。
小脏辫说:“没有,我就是觉得咱俩想法越来越一样了,我心里头美呢。”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一起更久了。
小莺睁开眼,扭头看了他一阵,突然把手伸过去,握住他的腕子:“我觉得大嫂说得对,三观是很重要的东西,它可以帮我们筛掉不适合交往的朋友。郭子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放过他。”
“嗯。我听我老婆的。”小脏辫说。
*
早上八点十分。
县医院地库北区是指院外一处停车场,原先是五层的商厦,销售自营品牌。后来商场慢慢开满商品街,各种大牌入驻,自营品牌不好卖了,这地方就废弃了。
前年拆了要建城市公园,拆完,开发商和政府谈崩了。下半年有商人相中它靠近县医院的地理条件,建了收费停车场。今年过年时出了事故,现在案子还没结,停车场也就一直封闭至今。
停在这里的车,要么是主人车多到开不过来,要么是犯了事跑路来不及开的走。灰积了三层,连牌子都看不出来了。
铁门大开着,林羌走进去,平跟鞋的鞋跟踩在地上,笃笃地响,在大白天就黢黑的环境里回音荡漾。
刚走没两步,她就听到男孩抽泣的声音,还有女人哭得压抑克制的声音,是曹荭母子。
她循着声音,大步往里走。在靠近最南边的一个区域,她看到一群人围着一盏充电灯泡,她一进入这个区域,所有人凶恶地扭头看向她。
她透过人与人的间隙,看到曹荭母子抱坐在包围圈中央,旁边有人拿刀子比着他们母子。地上有血,她定睛一瞅,曹荭的胳膊被划伤了,小孩子的脸上也有口子。
在她确定曹荭母子是否安全的时候,这群人已经把她围了起来。
一个穿着夹克、留着浅浅一层胡茬的男人一边吃着山楂片一边往前走了两步,冲身侧人使了个眼色。两人上前左右架住林羌。
他把最后一片山楂片吃完,把林羌的包扒下来,扔给手里人。他自己把手伸进她口袋,掏出手机、钥匙、工作证、门禁卡。
将乱七八糟的东西丢给别人,他拿起她的手机,在她面前照了一下,解锁后先看通讯记录,再看短信、微信,没报警,没叫人。
他笑了笑。
这时他突然来了电话,他按了免提,让林羌听着那头的话。
“磊哥,我一直看着那女的,倒是听话,接到电话后没报警,也没跟别人说。”
电话挂断,这个叫磊哥的点点头:“你还挺聪明,知道一旦报警,我们一定撕票。但也没那么聪明,这娘俩见过我们的脸,我们怎么能放他们走呢?”
他说完,扭头对手里人说:“带上车!走那条路!”
*
早上十点整。
小脏辫他们赶到县医院,急诊却没有靳凡。几个人发了疯一样在急诊逮谁问谁,医护人员也只是说“不在这里就是走了!”
他们不依不饶,反被保安轰了出去。
小脏辫再给靳凡打电话,竟是仲川接的,跟他说,没事,靳凡就是听到林羌不见了有些血压高,让他们回车行好好待着。
蒜头抢过电话:“需不需要我们帮什么!”
“你们不惹事就是帮忙了,好好把车行守住了。老大自己的人老大自己会带回来。”仲川停顿一下,难得严肃地道,“记得管住嘴,出来进去结伴。老大顾不上你们,你们得自己救自己。”
几个小人儿互相看了几眼,点头郑重道:“懂了!”
仲川挂了电话,看向沙发上在静脉补液的靳凡。他不久前冲到医院,看到靳凡难看的脸色,担心的话还没说,靳凡先开口要回家。他就急忙把他挪到了家。
原是病情不重,他谨慎求助行人是怕身子垮在事情得到解决之前。
靳凡检查完踏实了,他也踏实了。这么棘手的事,还真得这位哥亲自处理。
他问道:“接下来怎么做?”
自靳凡追林羌到延州,回来又车接车送,一点都马虎不得,仲川就知道他料到了胡、戈两方会拿林羌开刀。
林羌未必不知,所以她也会为了自己的安全,不到危险的地方去。
但她还是出事了。如果对方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劫走的,县医院早报警了。结果消息是小脏辫传来的,就是说对方是悄无声息把人带走的。
没有异常,也没有人证明是绑架,报警都难立案。
更何况这个县向来执法力度低下。
靳凡闭着双眼,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相册有林羌这礼拜的值班表。今天上班的人你都打听一遍,看谁不在。”
“什么意思?”仲川看了看表问。
靳凡说:“县医院无异常,林羌肯定在院外被带走的。能让她在没人接的情况下,自愿走出来,并不声张,大概是自己人的事。我们车行人都没事,那应该就是她同事。”
仲川点头:“嗯,我马上去打听。然后要怎么办?”
“如果是那伙人拿她同事威胁她,这位同事应该也已经被带走了。”
仲川知道亡命徒的办事原则,照过面是不留活口的。
靳凡又说:“你找到这位同事的家人,一同去报警,要查医院监控、路况监控,必须得通过警方。”
仲川理解靳凡要找人同去的原因,无非是怕范森、刘广杰这俩跟他们结过梁子的东西使坏拖延,道:“那俩人可不是东西啊,万一给我们一人一张立案回执单,完事根本不查,我们有啥招?”
“你只管去,不管他后续查不查。有人报警后查监控都是办案程序内的事,我们要的是把林羌绑架走的那辆车的信息。”
“好,我知道了。”仲川说完打了一个磕巴。想说以靳凡刚到癸县时只手遮天的本事,明明有那么多关系可以用,为什么开始走明路办事了。恍然又想起,他那时是为了拉胡、戈同归于尽,现在他要踏踏实实地活着。
最后仲川安慰了靳凡一句:“你也不用太担心了,这一看就是冲你。搞不好没等我们查到他们,他们已经先给你打来了电话。”
“他不会。”靳凡睁开了眼,“他早准备好条件,就等着我找他。”
“那找吗?”问完,仲川意识到了,“有联系方式?”
靳凡没有,但这不难,胡江海原先就找侯勇来找他的麻烦,一时找不到胡江海,可以找侯勇。层层往上找,总能得到一个联系方式,可联系他不是重点。他说:“不是要跟他谈,是要谈赢。”
仲川不说话了。确实如此,别到时林羌救不回来靳凡还把自己搭进去。
“你现在帮我订一张去西南的票。”靳凡说。
“你这情况还能坐飞机吗?”
“能。我输完要一个小时,到广顺机场和癸东高铁站差不多都一个小时。你看看航班、车次情况,什么都行,要最快到达。”
仲川问:“去西南哪里?”他这么问,是要问靳凡,是去壤南找胡江海,还是去稳州,回司令部。
“稳州。”
仲川了解:“嗯。”
*
早上十点十分。
林羌和曹荭母子被带上车后,双手戴铐,双脚上了锁链,脑袋蒙上两层黑兜。他们的世界陷入黑暗,还没等他们适应,两巴掌照脸打下来,打得他们在黑暗里看见星。
小孩子自然哭个不停,但越哭越打,也就不哭了。
曹荭气也不敢出,原先遇到医闹,也是推推搡搡,骂骂咧咧。她以为那是她一生见过最大的场面了,但跟被绑架后的遭受比,那又叫什么大场面,小打小闹罢了。
林羌从接到曹荭的电话,听到曹荭的颤音,她就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至少调查过他们,不然不知道曹荭的命脉在孩子。
她想到对方在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所以没有报警,没有求救,照他们要求只身来到车库。
但她还是瞒过所有人,给靳凡留了信息。
*
中午十二点整。
靳凡输完液,仲川刚好回来,把手机给他。屏幕上是偷拍的监控,再给他一张折了三折的纸,说:“跟林羌一起失踪的是他们科室一个叫曹荭的大夫,还有她的儿子。县医院门口的监控显示林羌去了地库北区。那边没有监控,只有路口有。十点二十分,有一辆贴了防窥膜的七座商务驶出,是套牌,消失在马村入口。这个村儿四通八达,除了入口这条路,其余地方都没监控。这是立案回执,范森那老货果然让我回来等消息。”
靳凡早有预料,继续穿衣服,没说什么。
“我建议范森调取全程的路况监控,这辆车再出现一定告诉我们,我们可以配合解救人质,他大概率不会听。”仲川说,“我觉得这伙人应该已经在马村换了辆车。”
靳凡穿好衣服,一刻没耽搁,拿起车钥匙往外走:“换的那辆车肯定提前停在了马村。你让那群小崽子到马村挨家挨户地打听,有无可疑车。”
“嗯。”仲川随他往外走,“我订了咱俩的高铁票,我跟你一起去稳州。”
靳凡没停,也没答应:“我需要你去办另外两件事,先去一趟朝阳公安局,再去趟胡江海公开的住所。我的人我自己去找。”
仲川还想再争取下,靳凡拍了下他的肩膀,表忠心的话就这么卡在他的喉咙。
靳凡从知道林羌被绑架就犯了病,吊水时给她无法接通的电话打了又打。明知道无人接听,还要不停地打。
他停不下来,他太担心她了,他攥着手机的手湿乎乎的,都是汗。他想发脾气,想冲到派出所,攥着他们的领子问他们为什么不去调查,但他得先把身体照顾好。
他怕极了他倒下,要是他倒下了,林羌怎么办呢,他真怕极了。
作为跟他相依为命许多年的兄弟,仲川怕他,也了解他。知道他心里苦、怨自己无能,但安慰的话在他这样务实的人面前的价值低得可怜。
仲川听了他的,把自己的票退了,改道先去完成他交代的任务。
*
中午十二点二十七分。
靳凡去高铁站前先去了一趟医院。林羌很聪明,他对这一点确认无疑,她这样并不反抗、束手就擒的概率很低,他想知道她有没有给他留下什么东西。
果然,他在她科室办公室的工位,看到了文件上放着的戒指。
这是一种讯号。他拿上戒指立刻回家,找到这枚戒指的盒子,打开看到林羌事先留的字条——“晚饭我不跟你吃了。你早点来。我不是一直都胆大的。”
靳凡修剪得整齐的指甲也还是把这纸条抠出一条深的印。
她一直知道敌人强大,她一定会成为别人对付他的筹码,但她从没在他面前透露过害怕。
*
晚上,十九点整。
叫磊哥的人带着林羌和曹荭母子在马村换了车,之后便一路朝南。
他们很谨慎,即便换了车,也是一会儿走高速,一会儿走国道,在没人的地方换车。每换一个收费站都会换一张身份证,每打一个电话就换一张卡。
他们清楚,最晚四十八小时,警方一定会确认他们几人的身份。
所以,他们要在四十八小时内,把这三人带到指定地点。
他们不住旅馆,唯一歇过脚的地方是一个四面环山的村子。林羌他们头上的黑兜被拿下来的时候,只看到一个大锅灶和一堆柴火,左侧是炕。整个房间差不多二十平方米,算上他们三个人质,总共八个人。
曹荭搂着孩子在一边哆嗦,不敢说话。
磊哥手下一个独眼上来就是一巴掌,把曹荭扇倒在柴堆上。
“啊——”
林羌在他第二巴掌落下时,挡了一下,那一巴掌就落在她脸上。
旁边围着灶吃泡面的几人见状笑起来:“这小娘们气性挺大啊,等会儿给你点别的尝尝。”话间猥琐龌龊尽显。
他刚说完,磊哥上去就是一脚,把他踹翻了:“不懂先孝敬我?”
“是是是。”
他们又乐起来。
磊哥拿了半瓶酒,重重撂到林羌面前:“喝口酒垫垫胆,一会儿把哥几个伺候伺候。”
他就这么蹲在林羌面前,三角眼盯着她的脸。
林羌看着这张脸想吐,就闭上了眼:“你们一路这么熟练,肯定不是一天两天的计划,没逮住人,你们可能破罐子破摔;逮住了,就不能白跑这一趟。你不用吓唬我,我不哭,也不闹,我们就和平相处。到时候你拿你的钱,我当我的俘虏。”
她说完,几个人对视一眼。
磊哥也笑了,说:“我说你怎么乖乖出来了,你是知道一旦你叫了人来,我会当场让这娘俩见阎王。”
他们的目的是林羌,如果绑不到,钱没有,还得进去,所以他们计划好了当场撕票。他们这半辈子净蹲监狱了,贪生怕死四个字就没在他们身上出现过,被击毙也没什么。
磊哥用大拇指摩挲着酒瓶口,片刻后又道:“我很好奇,你知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被绑?”
林羌知道,可是只道:“我不用知道。”
磊哥笑了,突然扔了酒瓶,一把薅住林羌的头发,往后一拽:“万一我不想挣这个钱了呢?”
林羌疼得五官紧绷、头皮发麻,扫了一圈在场其他人听到他这话后难以解释的神情,笑着说道:“你得问问你兄弟们答不答应。我看他们一身本事,为什么要被你摆布?”
磊哥眯眼,照着她脸,用力甩了一巴掌,扭头骂道:“看好她!”
他说完出去了,曹荭用戴着铐子的手扶起她:“你不要招惹他了……脸疼不疼啊……”
这个磊哥和林羌的两句话让曹荭明白了,不是林羌蠢,明知是陷阱还只身来,是林羌知道,若非如此,她母子根本走不出地库北区。
林羌握住她的手,没说话。
曹荭却觉得接收到了林羌传递来的信息。他们得稳住,得镇定。
*
第二日,早,八点三十分。
军改之后七大军区正式变更为五大战区,原稳州、甘西两个军区拆分又组合成了某战区。
某战区由三个集团军组成,下辖五省武装部署,包括肃和、天池两个特别行政区。战区机关驻地在稳州,陆军机关驻扎壤南。陆地与缅甸、安加接壤,边临南海,所辖最强舰队,防卫南海领土安全。
某战区海军航空兵部队连续多日在南海空域完成高强度、大规模的实战演练,司令员丁阳璞全程视察领导。圆满完成的次日,他接受了八一军报的采访,主要讲装备换新成五代机后,战斗、巡航的感受。
采访刚结束,他即刻坐车前往洪涝灾区,九兆省壤南市南间县。
这样连轴转了不知多少天,衰老松弛的眼皮快把他眼睛挡住了,却没挡住他眼里那点坚定的光。
接到靳凡的电话,他还是挺意外的,而且靳凡打的是他的私人电话。
他一下子想起这位年轻的老朋友,原稳州军区某集团军下辖某旅连长,四次荣立三等功,两次一等功。这个特等奖、那个标兵、这个杰出青年、那个荣誉干部拿了不知道多少回;八年从军,他也不知道在阎王那儿报道了多少回。
但他没有接。
戈彦是什么人他是知道的,他希望靳凡懂他的意思,免开尊口。
他想要保留心中那个有勇有谋、浑身是胆的靳凡的形象,不愿接受靳凡跟戈彦同流合污的信息。
但当靳凡再次打来,他还是没能再视而不见。
靳凡是不是跟戈彦一条心先放在一边,他跟靳凡是有私交的。靳凡在工作之余打他的私人电话,他得接。
刚要接通时,铃声停下了,丁阳璞感到好奇,却没有动作。前后也就半个多小时,他接到留言,那头很平静地告诉他——“戈彦投案了,目前消息在封锁中,具体谁涉案还没透出风。但咱们好多老朋友都已经坐不住了。”
丁阳璞不在戈彦权钱交易的名单中,他是问心无愧的,但还是有一些困惑。既然不是要给戈彦铺路,那靳凡这通电话……
他还是回拨了,打给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