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地震严重,医疗队已经分批次去了好几拨。阳玫也去了,没有她铿锵有力的声音萦绕,科室的办公室冷清了些。
县医院现在人少,留守的医生每天超负荷工作,会喊累,但也没撂挑子不干,哪怕把自己掰成八瓣也坚持完成工作。想想前线的同事,他们也没法不守好“责任田”。
林羌下个礼拜要做手术了,就一直没申请前往灾区。县医院的同事都填过表,唯她一直没碰那张纸。但谁也不因为这事多嘴,林羌的情况他们都很清楚,也很理解。
这一天林羌是晚班。她还没吃完晚饭,急诊那边打来电话,救护车拉来一个心梗的病人。
县医院急诊医生没大院的科室那么全和人多,大部分时候都是紧急联系各科室值班医生。
林羌赶过去时,病人家属还在哭着嚷嚷:“就早上擦了个地,头晕恶心,突然间不动了,说是心绞得慌。以前也没闹过这个,不知道……”
急诊医生正在安抚家属,林羌先看了眼病人,扭头看向他。他不等问就告知了:“体温38,血压110。”
林羌听了听心尖部,扭头跟急诊医生说:“做个床旁心电图。”
急诊医生点头。
家属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急得方寸大乱,话颠三倒四,总是答非所问。其实病久了就不会了,病久就麻木了。
林羌回到病区查房,出来就站在护士台旁边写医嘱。
到饭点了,她还在写。护士长正好忙完,回头跟林羌说:“最近遍地是感染者。病人多了,你跑急诊的次数更多了吧?”
“还行。”
“早上看咱县实时新闻,有个孕妇妊娠合并心脏病,非要生产,死了。现在那丈夫准备起诉所有收治过他老婆的单位。妇幼那个主治她的大夫因为这事急火攻心,病倒了。”
林羌停下笔,却没抬头,这个孕妇应该是她和曹荭去会诊的那个。
“这个孕妇不是在妇幼生的,她丈夫告妇幼的理由是妇幼不收病人,说妇幼要是收了,他们不会到小医院生产。小医院技术不行,两条命没了,都是妇幼拒收的错。说什么作为医院,拒收病人丧尽天良。”
林羌听半天,只说:“妇幼那大夫不是因为这个病的吧。”
“嗯。是这个大夫的家人也不理解,觉得他因为害怕风险就拒绝收治一个病人,没良心。”
林羌写完了,收起来,回了科室。
她坐在椅子上,头向后仰,靠在头枕,闭上了眼。
曹荭进来时,给林羌带了猪肝饭:“吃饭吧。”
林羌睁开眼:“谢谢。”
“客气。”曹荭坐在她旁边,说,“你听说了吧?”
“嗯。”
曹荭无奈笑道:“重度妊高孕妇坚持生孩子,一定会死,哪怕他们不是为了给另一个孩子骨髓移植,只是单纯‘伟大’,非要牺牲自己来保这个孩子的命。作为医生也要制止她。不提有律法,就算出于情感,这都不是一道选择题。”
林羌掰开筷子,夹了几颗黏着的米粒,放进嘴里。
“我做大夫这么多年,没觉得治病让人头疼,反而是跟病人解释为什么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太难。”曹荭扒着饭,又说,“个别人死犟,就觉得比医生更懂怎么治病,可医生提供的方案肯定是结合孕妇和胎儿情况后做出的最优决策啊。”
林羌很少听曹荭这样的语气,甚至不像她了,倒像阳玫。
曹荭说:“不提一个母亲伟大不伟大,就说不顾医生劝,以牺牲自己而生下孩子,孩子没有妈,以后他爹给他找个后妈,他会好过吗?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缺一角。这个世上不是所有的缺角都可以用其他代替材料补上的。想想这些,真的还要干这种愚昧的事?”
林羌抬起头来:“这是认知的问题,你急也没用。”
曹荭一愣,不说话了。
两人默默地吃饭。过了会儿,曹荭声音低了,语速慢了:“是啊,如果多读一些书,多懂得一些道理……”
“如果书里的道理就是错的呢。”
曹荭目不转睛地看她,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林羌饱了,盖上饭盒:“我自己是这样觉得,有时候我们知道什么,取决于别人想让我们知道什么。”
曹荭陷入思考。
林羌收好饭盒,回来,坐在电脑前写大病历。
曹荭也吃完了,丢了饭盒,也进入工作,开始前又说了一句:“南间暴雨,发洪水了。我微信加的其他医院的好几个医生都在帮忙扩散灾区的消息,到现在都还没上热搜。”
林羌也看见了,认识的很多同行都去救灾了。
“我看了他们发的现场照片,房屋冲毁了,人被砸死、淹死,惨不忍睹。是建房子时没评估对自然灾害的抵御能力吗?还是评估了,但低估了这场灾难?”曹荭说着摇头,“可能是前者吧,我看有篇报道说那边有不少烂尾楼。”
林羌早上也收到了这篇报道推送,说是开发商都跑没了,烂尾楼成了隐患,水一大,全随水砸毁了庄稼地,砸破了人的脑袋。
“一关一关过吧”,曹荭说,“我家孩子还问我呢!‘妈妈我们老师说医生们都在灾区救人呢,你什么时候去啊’?我说快了吧,下一批妈妈就去了。小孩子还不知道灾难的可怕,只知道妈妈如果是前线的医生,老师同学都会说他妈妈很厉害,是天使。”
林羌柔和笑笑。
*
靳凡这两天好像闲下来了,都有时间给林羌做饭了。林羌又听到了他的“明天晚上吃什么”,第二天晚上一定能吃到想吃的。
两个人的日子平静,却有滋味。吃完饭,一起窝在窗前的摇椅上,林羌在靳凡的怀里,看着他给她剪指甲,再给她涂护手霜,抹好久。她说真诱惑,再扎进他胸膛,捉他的锁骨来亲。
她喜欢不着寸缕地站在月光下,告诉他:“多看几眼,以后这身体就不好看了,会抽搐、萎缩,会……特别恶心。”
靳凡会给她穿好衣服,像抱着一件珍宝,包裹入怀,细细地亲吻。
他总会轻轻告诉她:“你特别好看,我特别喜欢。”
她这时会沉默,伸手环住他的腰,在他怀里轻蹭着。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会灌注她全身。但她不想让他发现。
爱一定要表现出来,不要虚掷一生中最好的时候,等云尽西沉力所不能,悔都要悔死年轻时没有好好享受。
……
日子啊,就这样舒舒服服地过下去,多好。
*
车行,靳凡那间破房。
仲川坐在桌上,背朝着靳凡。他也不想在这里消磨时光,但这不是他能决定的,戈彦和胡江海本事太大了。
戈彦一边从上往下施压,一边把所有受害者都安抚好了。
胡江海自从上次设计见到靳凡,两人不欢而散,就没再露面了。他不知道靳凡找黄麦是什么事,但黄麦消失一事肯定与胡江海有关,偏偏黄麦拒绝再跟靳凡联系。
他现在每天看着靳凡,解不开结,一点忙都帮不上,胃口都变差了。
靳凡在查阅境外朋友的加密邮件,内容只有他们彼此知道,无非是哪里的战争,哪里的灾情,还是老几样,没一件有价值的事。
关闭页面后,他恍然,当即给林羌打去了电话。
电话接通,林羌问道:“怎么了?”
靳凡从不在她工作时给她打电话,突然打来一定有急事。
“医院的病历保存多久?”靳凡问。
“存档的门诊病历不少于十五年,住院病历是……三十年。”
“会有没记录的吗?”
“如果你要问因为性侵住院的情况,我可以告诉你,一定会记录。”林羌听他这么问时就猜到了。
“好。”
电话挂断,靳凡起身朝外走。
仲川不明所以地跟上,问道:“什么情况?!发生了什么?!”
靳凡驱车去了监察组临时办公的地点,忽略他们一脸莫名其妙,自报家门后说:“当年被性侵致死的一个女孩的家人之前上告是凭借女孩一张诊断单。他们可以自行销毁,改口说没这东西,但医院还有。”
正一筹莫展的省监察组人员闻言微滞,旋即给派出所打电话,请求他们配合签调查令,要到县医院走一趟。
当年泊门案在罢免了很多官员后就结案了,杜佳游泳馆一案让扫黑办的李功炀想起当年的案子。他在调查期间出了意外,这让上方很重视,紧急调派了人员重查泊门案。
监察组调查了一些时日,相关人的说辞也均如案件档案中记载的那样。
这些年一直在上访的一个女孩的家里人也改了口,说没有冤情了,坚持上告只是想再弄点赔偿。
他们最多对这家人批评教育,罚款五百,这事就得过了。
没受害人、没案情、没证据,案件是无法推进的,别说把泊门案和杜佳游泳馆的案子联系起来查。
但如果两者没有联系,李功炀的意外又太不符合常理了。
现在警方终于有线索了,只要拿到这份病历,就能让这个女孩的家里人无从辩驳。顺藤摸瓜,当年被有些势力掩盖的事实就能重现天日了。
办公室里忙活了一阵,组长正想感谢提供思路的人,扭头已经不见他了。
*
仲川看到靳凡出来,急忙迎上去:“怎么样?”
靳凡没答,只说了句:“烟。”
仲川的嘴角慢慢弯起来,赶紧掏烟递给他,还踮着脚、捂着风给他打着了:“有证据了,性侵致死就能定了。他家人再怎么被收买,这案子也能查下去了!”
靳凡好久不抽烟了,滤嘴到嘴边,烟雾也钻进鼻子,他却停了,捻灭了。
仲川叹了口气,至少跟戈彦一战,算是占了一点上风,不容易了。
靳凡上了车。
仲川搭在车窗,往里探着脑袋问:“干吗去?”
“接我老婆。”
*
县医院门诊部。
林羌被一个喝多的中年男子抓着领子,一边哭一边大骂,口水都喷到她脸上:“你们说的感染性心内膜炎致死率是个屁!发个烧怎么会是这个病?我看你们就是看不得我一家顺当,奔着拆散我们呢!”
有男医生第一时间冲过来拉住男子。他还是不松,扯得林羌白大褂的扣子都崩开了,衣领被拽得大开。护士立刻拿衣服从前面裹住了她。
林羌被男子重复的话和生拉硬拽弄得烦了,解开了白大褂,攥住他的大拇指,往后一拔再一掰。
男子疼得大叫,不由得往前挺了肚子,腿也弯了,差点跪下。
林羌以此挣脱了他的拉扯,整理好衣领,才跟他说:“你觉得我们看错了病,就换一家医院,这里到延州也就一个多小时。跟你说这个病的致死率是告诉你实情,早点把该做的检查做了,接受抗生素和外科治疗。”
她把白大褂重新穿上,系着扣子又说:“尿常规和肾功能检查是看有没有细菌性血栓,不是我们不安好心,当着你老婆的面说你肾不好。”
男医生也说:“前两天过来不还挺明白的吗?这是回去吵架了?喝了点酒就过来闹了?”
有围观的人也加入劝说。
“你呀,就别闹了!耽误医生工作,也耽误你自己啊!兔子被逼急也还咬人呢,你把医生得罪了,人还能给你好好看病吗?这个弯转不过来吗?”
旁边护士说:“您别这样说,我们不会公报私仇,谁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
“这不是劝他呢?知道你们心地好。”
现场人你一句我一句,把这页揭过了,闹事的男子好像酒醒了,也不嚷嚷了。
他有些发热,男医生把他带到留观区,黑着脸给他做检查。他意识到他刚才多鲁莽冒昧,抱歉地说:“对不起,我……”
“你应该跟那个女医生道歉,有问题你可以说,当众扯人家衣服,实在不该。”男医生的语气还有些怨。
男子低着头,四张奔五的人抠起了手。
林羌回诊室时碰到消化科的一位医生,拍拍她肩膀,安慰地笑笑。
这种事时有发生,不算冲突,顶多叫摩擦,多是病人觉得医护人员态度不好,吵吵两句。
林羌算是碰到的少的,在县医院所有医生里被投诉次数属于中档。
临近下班,这位中年男子和他妻子找到了林羌科室办公室,手里拿着一束花、一包坚果和切好装纸袋的酱牛肉。
林羌手里还拿着笔,一扭头就听见男子说:“对不起啊,林大夫!我今儿个喝多了迷糊了,冲动了。你别放心上,我给你道歉。”
他妻子也在边上说:“我们吵了两句我就回娘家了,他这是没了主心骨了喝点酒。这喝了个浑蛋出来,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呗,我们道歉。”
他们的语气显得傲慢,但林羌接受了。
来到地方医院以后,她时常听到这种语气,似乎是这边人说话的习惯。她开始也觉得趾高气扬,而今已习惯。主要对方是诚心道歉,并无恶意。
她接受了那束花,坚果和酱牛肉没要。
送走两位,她把这束葵百合摆在桌上。百合花,花好看,名字也好听。
花旁边是一盆多肉,还有一包红薯条。
这是他们科室收治的一位冠心病患者送的,是一位很喜欢笑的小老太太。她儿女都不在身边,只有一个小她十几岁的妹妹,与她相依为命。她除了复诊,也经常来医院,给医生们送上她自己种的花草、自己晒的果干和自己炒的瓜子。
她喜欢拉着林羌和苗翎说:“你们俩为啥要干医生!这多苦啊,长得这么漂亮应该去拍画报。”
男医生跟她开玩笑:“她俩这不爱笑的谁家拍画报会要她俩啊。”
她又会歪着脖子,扮出凶相:“我要!赶明儿我就开个照相馆,我天天给她照,我就气你!”
最近她不来了,听说病情严重了,女儿从国外回来把她接到延州的医院治疗去了。
林羌站在门口,靠在门边,待了很久。
都说医院是能看到人性洼地的地方,林羌不反驳,但其实最热的泪和最美的笑更为常见。只不过她习惯无悲无喜地对待,没共情过谁。
*
林羌下班跟苗翎碰见,苗翎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睛红红的,睁不开似的,跟林羌扯了下嘴角,算招呼。
就在两人擦肩而过时,环卫人员收垃圾,弄翻了一个垃圾桶,传来“砰”的一声。林羌不以为意,苗翎却下意识身子一抖,双手攥住了她的胳膊。
林羌站着不动,胳膊借给她支撑。她缓了好久,脸还是白的,抬头看林羌时快要哭了,解释牵强:“声儿太大了。”
林羌什么也没问,两个人就此分开了。
靳凡的车就在门口,林羌上了车。没急着系安全带,先把驾驶座的靳凡搂过来,双手勾紧他的脖子。
靳凡放下手机,搂住她,吻了她的发。
林羌说:“刚才那大夫原先也是三甲回来的,什么场面都见过,去了灾区变成了这副草木皆兵的样子。”
“你想去?”
“我不想去,我马上要做手术了,谁也没我的手术重要。”
靳凡没拆穿她:“去超市买排骨?”
林羌松了手,捧住他的脸,笑说:“真贤惠。”
靳凡拿开她的手,发动车:“哪个女的有你这么馋。”
林羌挽住他的腕子:“那是你喂得我嘴刁了。我小时候天天喝玉米碴子粥,也长大了。”
“还是我错了?”
“就是你。”
“行,都是我。”靳凡说完挽住她的手,单手开车。
林羌看着他的侧脸,日子越来越顺了,真好。希望这般日子无尽无止地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