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里,靳凡变得忙碌,但也会准点儿接送林羌上下班。她去哪里都是他当司机,偶尔他腾不出时间,就是车行那群小朋友代劳。
他们还分了组,三人一组接送林羌。
孟祖市三井镇余震不断,县医院食堂三餐的时间都在聊这场灾难。
杨柳随延州的医疗队奔赴前线了,经历一场生灵涂炭,她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跟林羌视频时总是沉默流泪。
她说她可能来不及在林羌手术时陪伴了,但会祈祷手术顺利。
戈昔璇最近因书店的纠纷打官司,跟林羌联系得少了,只偶尔问问她靳凡身体状况。
春天好像终于来了,风却还凛冽又苦涩,叫林羌久久舍不得脱掉羊毛大衣。
林羌拎着外卖进入车行大门时,据说在开会的小朋友们一个个萎靡不振,只有“讲师”公主切神情专注,举止就像个雷厉风行的领导。
蒜头和小脏辫先后蹿到林羌跟前,接过外卖,收起长桌上的电子设备和杂志,把食物摆上去。
小莺从楼上下来,笑着说了一句:“大嫂居然还穿大衣,这群火力壮的都穿短袖了。”
“怕冷。”林羌笑答道,扭头对摆盘的蒜头说,“还有咖啡。”
蒜头应声:“嗯嗯,等下我去拿。”
公主切眼尖心细,看到林羌手被冻红了,拿来一盒八支装的香氛护手霜,说:“大嫂挑个喜欢的。”
小脏辫盖上盖子,直接拿到林羌跟前:“抠!还让人挑?整盒送!你又不是送不起。”
“有你什么事啊!”公主切骂他,“用你说啊?我是觉得野鸡牌子配不上大嫂,让大嫂先凑合一下,好歹用上,别把手冻了!”
小脏辫嘻嘻哈哈:“索子不在你脾气更大了啊,公主!”
蒜头像母鸡一样咯咯笑:“还得是你,一句话得罪仨人。首先造谣索子和阿浣,其次你竟敢当莺姐面儿叫别人公主,是不活够了?”
阿浣就是公主切。她骂道:“贱死你。”
小莺说:“嘴上没装拉链的东西,你看他敢不敢跟大嫂瞎闹。”
小脏辫趴在桌前,歪头,朝上看林羌:“我是大嫂的吉娃娃,大嫂一笑我就摇尾巴。”
其他人全吐了。
林羌不是来跟他们逗贫的,请他们一顿晚餐,再请教他们一个问题:“你们谁知道县里不错的金店?”
小脏辫竖起耳朵:“要买金子啊?”
林羌说:“不得坑靳哥一套头面?白给他这帮小兄弟当大嫂?”
说这个他们都来劲了,凑到桌前。阳光爱研究房产铺面之类,给林羌指了几个店。
蒜头问:“大嫂本着多少钱预算?”
“要看你老大有多少钱,我是不会给他省钱的。”林羌笑道。
“我们老大把持这个车行不挣什么钱,但我们知道他不缺钱。”小脏辫压低声音,“我老大背景深着呢,大嫂当时不就是他家那边委托来找他的?肯定比我们清楚,使劲坑就对了。”
林羌笑道:“行了,知道了,你们玩儿吧。我回去收拾衣服,准备搬家。”
蒜头站起来:“我们能帮你搬啊,不就搬到阳光绣梨府那套房吗?”
阳光说:“不用,我昨天上大嫂那儿看了,东西不多。我一人就给大嫂搬了,开我那大皮卡。”
林羌说:“也就一个箱子。”
“笑死。”蒜头又像母鸡一样笑。
林羌没跟他们逗趣太久,早早回去收衣服了,晚上九点就迈进了绣梨府那套三居室。阳光让她白住,她没答应,最后说定按癸县租房最低价租,一年一万。她一口气租了十年。
拿到戈彦的钱时,她想在手术后买一套房子,有大大的窗子、狗子、火炉子,现在靳凡闯进她的计划,她就要重新规划了。
她站在这所房子大大的落地窗前,心中满足。租的也好,都好。
未来可期。
她返回沙发,坐下,打开手机,没靳凡的消息,也没联系他。他最近太忙了,很多次她感受到他在身边都是因为半夜浅陷的床。她会迷迷糊糊地翻身搂住他,他会在她脸颊上一吻。
今天看来也是这样。
她不在意,洗澡睡去了。
*
城中一个挂着“友客旅馆”的小门脸,前台的短头发女正一边剥着栗子,一边看视频打发着时间。
仲川在靳凡前面进门,看了一眼墙上屏幕,问:“标间有吗?”
女生调低手机声音,站起来,给他流调表,然后说:“一百八,身份证。然后把这个表填了。”
仲川开好房,两人上楼,进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有无探头。
他们不是要干什么大事,是习惯。
仲川确认一点信号都没有后,坐下点了根烟,对闭着眼、单手摆弄打火机的靳凡说:“我给他说了这个地址,他今天肯定来,就是不知道几点。”
“他”指的是黄麦。
黄麦是黄粱的哥哥,黄粱是靳凡在战区带过的驯豹突击队队员,也是当年胡江海公司生产的闸门损坏致死的几人之一。
靳凡在那次战役后一直相信胡江海的话,认为其他人没得救是因为救不了了。
直到几年前,他去探望这几个与他并肩作战的队员的家里人,才从黄麦嘴里知道是胡江海的项目组当时正在不远处,还没有撤出,却见死不救,并且恶毒地透露阀门质量问题,让他们在绝望中死去。
当时黄粱违反纪律,工作期间带了手机,在最后时刻给黄麦发送了信息,让他凭借这件事管胡江海要封口费,用以母亲抗癌。
癌是不治之症,即便拿到钱,保了几年命,母亲也还是去了。
黄麦再见到靳凡,他弟弟这位上司,心中难安,吐露了实情。
本来靳凡都打算在延州南厂修车养老了,可这件事使他震怒。
他是那时唯一的幸存者,这让他意识到了他对胡江海的重要性。他计划不停地作死,让胡江海动用他仅存的人脉来保他。到时候上头注意了,拔他这棵萝卜的时候带出胡江海那块泥,那胡江海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
而选在癸县,是因为癸县在燕水,燕水是戈彦地盘。
他开始厌恶戈彦主要是因为她对他父亲靳序知的伤害。
戈彦当年只是一个县级政府的文员,当时靳序知也只是外交部的文员,但他为人温良正直。周围人都侃他是谦谦君子、风姿特秀。
这么一个有品貌、有才干、前途大好的人,被戈彦一百个手段缠上,得到了,生了靳凡。
本来两人一起进步总有好过的日子,戈彦不,她嫌他油盐不进,不会利用公职给她带来一丝方便,便毅然弃了他,开启无所不用其极的“晋升之路”。
靳凡以前小,不知道这些,靳序知也从不讲戈彦一句不好。他就以为父母是和平分开,只是母亲又嫁了别人,然后有了这些弟弟妹妹。
直到考入国防大学,他去跟祖父报喜,才从祖母的怨声中知晓了一些实情。他自此上了心,从多方了解到全部真相,对这个蛇蝎心的妈深恶痛绝。
起初也只是厌恶,想跟她划清界限,是她对他父亲的言语侮辱,近年来以“母爱”为名的骚扰,一览无余的利用之心,让他下了决心,把她和胡江海划进一个筐,势跟他们鱼死网破!
只是现在林羌闯进他的计划,他要重新规划了——他们得死,而他要活。
今天,靳凡和黄麦约在这个旅馆,就是黄麦已经决定做证,把当年的事情和盘托出。
仲川只知道黄麦是黄粱的哥哥,不知道靳凡要干什么,但不妨碍他为靳凡跑前跑后。他看着表,对靳凡说:“今天都要过去了,他不是不来了吧?”
靳凡睁眼,眼神微变。
仲川不由得抖了一下,放下跷起的二郎腿,探身问:“怎么?”
靳凡站起来,往外走,长腿大步,快速下了楼。
仲川紧随其后,见状,再好奇也不问了。
靳凡回到车上才给黄麦打电话,拨之前就已经料到了结果,果然是关机。这只有两种可能:黄麦又利用这件事去讹胡江海了,或者他真的准备做证,但被胡江海扣了。
他把手机往挡风玻璃处一扔,靠在头枕闭上眼。
胡江海这边的情况是这样;戈彦那边,虽然有部门开始调查杜佳游泳馆事故,怀疑她跟多年前性\交易案有关,却也没实际进展。
他差使仲川拜访癸县原书记张求河,打听当年泊门代工厂性\交易的事,次次无功而返。
原先坚持上京告状的那家人也突然说没冤情了,他们的女儿不是被性虐致死,是自杀的。
调查停滞不前,案子无法推进。他没有身份,掺和不了,也就没主动权。
原先面对这种情况他是从容的,接得住招就接,接不住无非伸头一刀。现在“接不住”三个字不能发生。
他得挡住来势汹汹的一切,保林羌安稳地入睡。她每天都很累,她得好好睡觉。
仲川下楼后没上车,只在前边透过挡风玻璃看着疲惫的靳凡,吁一口气。
*
三月下旬,天还没暖,林羌穿了一次大衣,隔天就换回风衣了。
这天,临近出夜班,急诊收治了一位镇里送来的病人,情绪不稳。急诊科医生查体,怀疑是脑部血管闭塞,形成血栓,给予镇静剂后安排检查。其间因为病人心脏有杂音,询问家属没得到结果,就联系了值班的林羌。
病人情况基本确定已经是中午了,林羌走出医院,看到一辆大型ORV,不由得站住不动了,自然地把手抄进大衣口袋,看着靳凡下车,朝她走来。
靳凡一冬天也只穿大衣。刚过年的时候小脏辫给他买了两个挺贵的牌子联名的棉服,他没要。他说西南冷,过去执勤一直穿袄,也挡不住风,这里暖和多了。
当时小脏辫愣了神,也红了脸,吸吸鼻子,一头扎进了工作间。
靳凡从林羌口袋把她的手拿走,挽好,牵上车。
林羌问:“今天不是阳光和豹子来接我?”
“我接你,不乐意?”靳凡给她系安全带。
林羌笑:“乐意,心花怒放,看见你,我血管都热了,想立刻跟你激吻。”
靳凡没理她,问道:“阳光说你今天要去一个手工店。”
林羌也不理他,拉着他腕子:“听不懂?”
靳凡扭头,问:“什么?”
林羌笑颜如月,皎洁清明,声音轻飘飘的,有些恣意放荡:“激吻啊。”
靳凡盯住她:“听不懂。”
林羌拉住他衣襟,把他拽到身前,吻下去,用力吸咬一番。他好像喝了柠檬水,但只是酸甜的舌尖,她怎么那么喜欢?
靳凡手在她的腰上,她因为瘦,腰很细。他很介意,就想让她多吃一点,他又不是养不起。
亲爽了,她与他额头相贴,温热呼吸在他唇边氤氲:“我才三十多岁,怎么老觉得日子越来越短了。”
靳凡轻轻抚摸她的脸,没有浮于表面的安慰,也没呵斥她的悲观,只是说:“我们过长一点。”
林羌身子微顿,慢慢就笑了,肩膀、胸脯随她鼻腔发出的笑声而动作。她渐渐与他十指紧扣。
她好些天没这样牵住他了,不自觉问:“你这么忙,是找戈彦犯罪的证据吗?”
“嗯。”
“你有把握告倒她吗?”
“没有。”
“那你还要告下去吗?”
这话题有些猝不及防,林羌从不问他这些的。
寂静延长,靳凡缓缓牵住她的手,拇指轻轻摩挲:“我以前以为我活不久了,想拉他们垫背。现在我想让他们怕我,他们怕我,我跟你才能不被打扰地活着。”
林羌目不转睛,她不意外他这话,但他说,她总会心疼。
“如果期间你发生什么……”
靳凡抬起头,注视她的眼睛:“我选择不了出身,我也抹不掉过去。我成为这中间解不开的扣,我没时间怨,我得解决,我只能解决。”
“可是我呢。”
她笑着说话,他却看到她的疼,把她带进怀里:“没你我也不想解决,一块死好了。”
林羌紧紧搂住他,抱到他的实在的感觉宽慰了那点不安。半天过去,她问:“用不用我做什么?”
靳凡学她长“嗯”一声,视线飘到副驾驶窗外:“说过很多遍了。”
林羌知道了。
要在他身边,他总说。
林羌捏住他的脸,微抬着下巴,有些轻佻地笑问:“不虚吗?你可以要点实际的,晚上就能得到。”
靳凡也捏住她的脸,目光朝下,眼型倏而窄长。
他没说话,但林羌就觉得她听见了一句“我不要就得不到”?她把他的脸往一边转,用力一巴掌拍在他正脸上:“德行。”
靳凡发动车,去了林羌要去的地方——手工饰品店。
车停,靳凡问她:“我跟你去?”
林羌解开安全带:“不用,你在车里等着。”
他还没答应,她已经下了车。他打开车窗,胳膊搭在窗框,看着林羌迈进店门。
过了会儿,她拿着个纸袋出来,返回车上,把纸袋放靳凡腿上,同时关上车门。
靳凡拿起纸袋逡巡一圈,看不出名堂。
“你打开。”
靳凡听了,打开,里面是一个老式铝制饭盒。他用左手拿起,只三秒,皱起了眉:“这是你放手术刀的那个盒子。”
就是那晚,她说要用这把手术刀割他动脉。他还记得那句“天天换刀片,天天用酒精烧”。
他难得一笑:“你要割我动脉?”
林羌嫌他开太慢,“啧”一声,又拿回来,自己抠开盖子,里边是一只戒值盒,看着造价一般。她没卖关子,直接打开,对他说:“戴上试试。”
靳凡愣了,没听见她的话,只看着戒枕上的一对银色指环。
林羌等了他半分钟,看他没反应,又替他拿了出来,把他手拉来,给他戴上了男款。另一只女款给自己戴上,再跟他的手放在一起,说:“以后也做不着手术了,就不练了,干脆熔了,打一对指环。”
靳凡心中一团乱,张口结舌。
林羌很从容,还说:“纯钛的,是有点寒酸。但我也买不起别的,你凑合戴吧。”
靳凡还没解开乱麻,但肯开口了,鉴赏一圈,问道:“烧刀,是什么?”
指环边缘刻着细小的“烧刀”二字,林羌解释:“烧的我的手术刀。我以后可能记性不好了,刻个字提醒自己,你什么也没给我买,对戒都是我拿家底子打的。”
靳凡点头,不想说这个小没良心:“没给你钱?”
林羌知道他在说哪笔钱:“那钱不能动。”
靳凡觉得他知道原因。
果然,林羌下一句就是:“要做手术,我的和你的。”
安静几秒,靳凡佯装云淡风轻:“我需要做手术吗?不是可以保守治疗吗?”
林羌唇弯了一下,也可以说扯了一下,全都是苦味:“我们这行不打包票,我可能是你的医生,但也是你的家属。作为医生能客观地说概率,作为家属就得做好准备。”
靳凡顿了一下,挽住她的手,明明没有幽默的天分,还要说笑话:“烧刀也行,只是刻这个,像买烧刀子送的。”
林羌下手,要给他撸下来:“你还给我!”
靳凡又握住她的手,握紧了:“扯淡!到我手的东西别想要回去。”
林羌瞥他:“少跟我横!”
靳凡保持着微抬下巴的姿势,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捏住她的脸,吻下去,很用力。
林羌差点缺氧,推开他后,“少跟我横”这种话暂时不会说了。他不是人,她横不过他。
靳凡也不说话,当够了浑蛋,发动了车,上了高速,悠然开进了延州三环。
过了一个多小时了,林羌终于忍不住问他,他已然停车。她看向窗外,竟是商场。
靳凡先下了车,也不说干什么,只在前头领路,把林羌带到了一家首饰店。
林羌抬头看着他,问题都在眼神里了。
靳凡牵住她:“我钱不多,也不以委屈女人来省。”
林羌木偶一般被他牵到柜台。
店员微笑问道:“您选什么,戒指吗?”
靳凡说:“问她。”
林羌终于微笑一下,说:“那我……挑个最贵的?”
“随你。”
林羌才不信他有多少钱,之前试探车行小朋友,就是想知道他们车行赚不赚钱。既然不赚,他哪来钱?
他们只知道他有深不可测的背景,不知道他的背景只带给他折磨。
但她还是接受了他的心意,按照喜好挑了一只戒指。四万八,豹子头,钻小小的一颗。
她选定了,靳凡就去买了单。
林羌看他连看都不看,突然一笑,她应该挑个四十万的,看他还能不能这么不假思索。
他回来,她把手伸给他:“给我戴上。”
“谁给你戴上?”
林羌说:“我丈夫。”
靳凡淡淡一笑,给她戴上了,牵住了:“走吗?”
“谁走吗?”
靳凡牵着她往外走:“我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