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羌头疼,脸都埋在他胸里,有些喘不过气,但起不来,而且这里暖和。她从来是一个喜欢在舒适区养老的人,只是生活总是时不时给她点考验。
靳凡感到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捧起她的脸,皱着眉骂:“你也不怕憋死了。”
林羌一巴掌拍到他脸上,在他睁大眼惊讶之前,倚着他站到凳子上,风一吹,晃晃悠悠。
靳凡下意识伸手去扶。她推开他的手。
他也不收回手,用手臂在她身体周围护着。
林羌低头看他,眼睫毛还挺长,突然伸手去捏他的眼皮:“你这睫毛是不是嫁接的?”
靳凡差点被她戳瞎眼:“又耍酒疯!”
林羌突然伸手搂住他,下巴就垫在他肩膀上:“你再说一遍。”
靳凡没有说话,但紧锁的眉头渐渐放松。
林羌歪头,闭着眼,轻声说给他的耳朵:“快点,我困了……”
“为了某个人……”
“后一句。”
靳凡的双眉已经放松,他慢慢搂住她,轻抚她的发:“多活几年。”
林羌突然笑了,胸腔发起的笑让她上半身跟着抖,渐停后,她搂紧他的脖子:“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一个铝盒子,里边藏着我第一把练习用的手术刀。我天天换刀片,天天酒精烧。你要是骗我,我就割你动脉……”
靳凡轻轻应着:“动脉在哪儿?”
林羌在他脖子上盲摸,摸到他耳朵后,教给他:“这里是颈内动脉。”摸到脖后:“颈外动脉。”再在后脑勺乱摸:“上颌动脉,颏下动脉……”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了:“算了,我舍不得……”
她彻底没声儿了。靳凡托着她胳膊,在她臂弯里转身,背起了她。
回到家,他把林羌放上床,给她脱鞋,用热毛巾擦脸,然后坐到床边,牵来她的手,握住,看着她沉睡的脸,声音很轻:“要是被我知道你又在装,我就掐死你。”
他说着把手伸到她的脖子,她脖子太细,好像他稍一用劲就拧断了,所以他连摸都没敢摸,就在边上描了描,又收回来。
时间静悄悄地走,也许过了一刻钟,他有些不像他的说:“算了。”
舍不得。
*
初七复工,早八的街上又热闹起来。林羌被吵醒就睡不着了,难得帮靳凡收拾房间。
她住了那么久,什么也没干过。倒不是没眼力见,是某人勤快,什么活也没给她留。
靳凡早起出门了,跟林羌说去打高尔夫。林羌没细问,但肯定他不是去娱乐。
戈昔璇早早来“打卡”,还带了周拙的女朋友过来。
她声情并茂地给林羌介绍周拙女朋友王缘亦,济南人,十二岁之前随外婆在沈阳生活,十三岁出国,十六岁持枪伤人,十八岁被遣返回国,二十五岁开始学画画;二十六岁因为签的经纪人只给周拙办画展,想看看周拙是个什么货色,再度出国,只身前往他的学校,问到他的画室。
两人第一次见面就上了床,后来她就不画了,辞了经纪人,担起周拙的经纪事务。
王缘亦黑长发,穿一身黑,站在门外久久不动。
戈昔璇把早餐放到桌上,回身见她不进门,皱着眉说:“来啊,等什么呢?”
王缘亦后知后觉地进门,眼睛还看着撸着袖子、戴着胶皮手套拖地的林羌。
戈昔璇通过她的眼神意识到原因。“认识我嫂子?”
“在阜定见过。”
戈昔璇挑眉:“我嫂子心外的,你心脏不舒服?”
“几年前我姥姥脑血栓,在阜定住了一个多月。”
“哦,这样。”戈昔璇把早餐装盘,冲林羌笑,“嫂子先吃呗。”
林羌在收尾了,手杵着拖布杆子暂时歇息:“吃了。”
“我哥真是,一点表现的机会都不给我留。”戈昔璇咂嘴,说得跟真的似的。
王缘亦还在看林羌,戈昔璇都别扭了:“不是,你差不多得了,你再把我嫂子吓着了。”
王缘亦收回眼来:“当时林大夫旁边有个很体贴的男的,我以为两人会成眷属。”
戈昔璇一点也不惊讶:“要不是我哥玩儿命抢,可能真成眷属了。”
王缘亦从未进门就保有的戒备心这时才算消了,笑着对林羌说:“你别介意,我已经把自己当成这家人了。有点疑惑根本存不住,说开就好了。”
戈昔璇“嘁”了一声:“谁当你是我们家人啊?你自己脸皮厚,还在这儿阴阳怪气我嫂子,好大的胆子!”
虽然话不好听,但口吻是玩笑似的。
王缘亦:“我也是你嫂子。”
“周拙那玩意实际上比我大九个月,但户口本是挂的双胞胎。我都不跟他叫哥,你还想哄我跟你叫嫂子?想得美。”戈昔璇翻白眼。
林羌收了拖布,坐到桌前,发出疑问:“他比你大九个月,却跟你不是一个爹?”
戈昔璇放下半个韭菜合子,掸掸手,把嘴里的嚼完咽掉,说:“我今天过来就是跟你讲一下我们家。”
王缘亦早了然,反应一般。
戈昔璇给林羌倒杯热水,打开手机的相册,递给她,清了下嗓后说:“我妈是前燕水监察委员会主任,戈彦。你现在上网查,还能看到她是怎么落马的。”
林羌看到的第一张照片,正好是合照,正中间是一位笑容温柔的女士,旁边是几个歪头笑的孩子。
“我妈这一生,出书都得出个系列,一本根本讲不完。”戈昔璇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外界都说她是通过男人上位的,在女性从政不算容易的过去,一路睡到那个位子。”
林羌以前好像看到过新闻,还有一个关于她的笑话,流传很久——她对谁都说是真爱,还说女人愿意为男人生孩子,就是真爱。于是她跟一个人,就生一个孩子。
戈昔璇又说:“过去,私生活又不作为评判一个人能力的依据。光我已知,就有八个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了。我跟周拙差九个月,就是我妈生完他坐月子期间,跟我爹走到了一起。”
王缘亦插了一句:“虽然听过一遍了,但还是叹服这位戈女士的本事。”
“但只有我们是在一起生活过的,其他人和他们的爹不能公开。”戈昔璇说,“那些男的基本是有妇之夫,我妈跟他们生的孩子要么放到他们原配的名下;要么就是对方不要,她送出国。”
林羌并不惊讶,她知道人性复杂。
“你可能很好奇,我妈都进去又出来了,这么多年过去,我为什么还有钱花?这也说不太清。”戈昔璇自己都觉得不好解释了,“反正就是她现在不仅有钱,更有一些我不知道的海外产业。”
王缘亦帮她解释:“她根基扎得太深,牵连太广。有些人怕祸及自己也会玩命保她,又或者还有利益牵扯。虽说拔树连根,但想拔出完整的根系就不能只掘地三尺,而深挖的过程太漫长,代价又太大,非必要大概不会一挖到底吧?”说完笑了下,欲盖弥彰地补充道:“我是这么猜测的。”
戈昔璇不置可否。
林羌放下手机,戈昔璇接着说:“我把家底倒给你,不怕你举报。且不说你的举报不会成功,就算成功,她又进去了,我反而会感激你。毕竟她出来以后天天跟我哥对着干。”
戈昔璇告诉她:“我哥是她唯一可以利用的了。或许你又会好奇,既然她有那么大本事,有什么是需要儿子帮忙的?
“她想跟某战区的司令员建立点什么关系。我哥呢,以前在战区炙手可热,她就天真地觉得我哥可以帮她。”
戈昔璇其实并不肯定,但觉得真相不会差太多。
王缘亦接着戈昔璇的话说:“说白了就是争钱权争了一辈子的人是停不下来的,到死的那天都在这条路上。”
林羌反应平淡,戈昔璇预想她也许会感到好奇的地方,她都不好奇。
戈昔璇等了半天,不见林羌说话,还是没忍住:“嫂子你有没有想问我的?我都告诉你。”
林羌想了一下,看着王缘亦,问戈昔璇:“你是怕我不信吗?还两人一起告诉我。”
戈昔璇也看了王缘亦一眼,解释:“她在准备周拙年后办展的事,正好选址里的一个美术馆是我认识的人在管理,说好下午我陪她去见一见。”
王缘亦接上她的话,对林羌说:“她老说她嫂子特好看,我也好奇多好看,就一起来了。”
林羌淡笑不言。
氛围太和谐了,戈昔璇就没忍住,坐到两个人中间,一手搂一个:“我小时候过得挺好的,每天都特开心。我们家出事儿的时候,我以为我以后的开心都会是违心的。这段时间我发现,我的开心可一点也不违心!”
林羌和王缘亦都没躲开,被她楼了很久。
她们一起去超市买了菜,回来又一起做,吃完饭聊乙一的书。
说好去见美术馆管理人,对方临时爽约,她们又一起去做了造型。
戈昔璇很黏人,一刻都不想独待。要不是书店的官司有进展,她能一直在美容院的VIP区跟林羌、王缘亦两人喋喋不休。
她一走,只剩林羌和王缘亦的包厢就显得安静多了。
两人头发上都用了药水,静静等待。
王缘亦透过面前的镜子看林羌:“戈昔璇跟我说林羌这名字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同名,竟然真是你。世界也太小了。”
林羌说:“你不用担心,我不爱管闲事。”
王缘亦笑了下:“没事,随便说,我的事周拙全都知道。”
王缘亦以前好赌,坐在澳门赌场的老虎机前,输红眼也不走,直到被扣押。赌场往她家打电话,她姥姥为了捞她,把儿子工伤去世获赔的买命钱全取了出来。
后来她姥姥脑血栓住院,她立刻来医院,倒是孝顺。没两天,有一伙人追到病房,让她还钱。
医院夸她孝顺的人这才知道她嗜赌如命,借了小额贷款,利息太高还不起,一直拒接电话。贷款公司就追了过来。
最后怎么解决的林羌也不知道,只知道她姥姥没出院就去了。
林羌听她说到周拙,就问了周拙:“你跟周拙在一起几年了?”
“好多年了,但在我姥姥走以后。”
“策展赚钱吗?”
王缘亦又笑:“你不用试探我,我认识周拙前就戒赌了。我今天挣的每一分钱都用在了建设我们的家。”
林羌摇头:“我不好奇,咱俩要是不熟,你有本事拿捏他,我还觉得你有能耐。但我要是跟靳凡在一起就不能旁观了。提醒你一句,别跟戈彦混,如果你想跟周拙长久的话。”
王缘亦笑容消失。
理发师过来查看了一下林羌烫发的进度。待他离开,王缘亦才问:“这是……什么意思?”
“当年找你讨钱的人闹到医务处,说你欠了一百六十万。你姥姥的押金都一直拖着没交,贷款怎么还的?”
王缘亦张嘴,刚要说话,林羌抢先继续道:“周拙说过他出国早,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他几时回国的。但如果是在你突然开始学画画那年,我大概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想学画画,又怎么刚好跟他签了同一个经纪人。”
王缘亦抿抿嘴才说:“你想象力太丰富了。我小时候在意大利学的就是画画,二十多岁了重拾专业有什么问题?我姥姥走之前把养老的钱拿出来给我还了账,我才痛改前非的。这跟戈彦又有什么关系?”
林羌扭头看向她:“我出现在靳凡面前,就是戈彦花大价钱雇的。”
王缘亦怔住。
林羌扭回头,闭眼,淡淡地说:“周拙是艺术家,帮不到戈彦。戈彦在他旁边安□□,除了想通过他怎么着靳凡,我想不到别的原因。”
林羌被“退单”之后想过雇主不会就此停手,戈昔璇好像是突然出现的,但她没让靳凡改变决定。所以周拙出现了,然后是王缘亦。
王缘亦突然长舒一口气,无力笑道:“我开始也好奇过,为什么她突然给我还账,还说我是周拙喜欢的类型。什么她这个儿子很乖,与其被不知底细的女孩勾引,还不如交给我。她对我知根知底,手里又有我的把柄。
“我觉得她荒唐,她说他们这样的家庭,就要防止内部瓦解。她说她一辈子谨慎,还说行差踏错是致命的,让我别怪罪。
“我当时蠢,应了。后来我跟周拙在一起,天天怕她拿我过去的事威胁我,但她一直没有。
“等我都快忘记我是怎么跟周拙在一起的了,她突然让我给周拙吹点耳边风,说一个人在世上行走是很孤独的,要记得他还有兄弟姐妹。
“还说亏欠他们几个,希望他们相亲相爱。只有他们兄妹齐心,未来才会顺利。”
王缘亦凭着印象说了个大概:“戈彦这人心思很重,但对她的孩子没坏心。至少她没让我搞什么破坏。”
“你既然知道她一辈子谨慎,那谨慎的人能指使你搞什么破坏?让你反抓住她的把柄,威胁她?”
王缘亦也不一味听信于林羌:“你这番话后,我对她的信任可以降低到百分之五十,但你也只有百分之五十。”
林羌可不在意她信不信,说:“你可以继续百分之百相信她,但无论你出于多好的心,也请离靳凡远点。他要不要跟他的兄弟姐妹齐心,在于他本心,不在戈彦的引导。”
“你这样让我怎么跟她交差?”王缘亦双手撑着座椅扶手,身子倾向林羌,有些急切。
林羌很淡定:“那是你的事。”
“我要是不愿意……”
“现在有你把柄的不止戈彦。”
一切戛然而止。
王缘亦以为,提起林羌的情史能给她一个下马威……目前看来倒是被她甩来一记下马威。
林羌的头发好了,造型师过来收尾。还没好的王缘亦只能看着她站到镜前,拨弄气垫卷,不太明显的卷,但让她发量多了一倍,脸也更小了。
造型师夸完,又把包厢留给了她们。
林羌没话要说了。
两人这样无言地待到戈昔璇回来。戈昔璇看见林羌,双眼放光,看起来有夸张的成分,嚷嚷着说:“这我哥不得爱不释手了?”
“瞎用成语。”林羌说。
戈昔璇手快,给林羌拍了张照片,发给靳凡,扭头才看王缘亦的头发:“你还要多久啊?”
“没事,你们可以先走。”王缘亦说,“我也该回画室接周拙了。”
戈昔璇说:“让他等等,美术馆那边打电话,说一起吃晚饭。”说完扭头看林羌:“我刚跟我哥说了,让他结束了过来接你。”
林羌说:“我也要去见朋友。”
戈昔璇没过问:“那我等下跟我哥说一声。”
林羌应了,先一步离开。
她一走,戈昔璇扭头看向王缘亦,笑着问:“怎么样?服吗?”
王缘亦只是定睛看着戈昔璇。
她忽然明白了,戈昔璇是故意离开的。
戈昔璇用手托下巴,还笑着:“我这个人呀,最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要没人过来找事。我真的开心,你别剥夺啊。”
王缘亦回神,淡淡一笑:“服啊,真漂亮,林大夫。”
戈昔璇保持微笑,不再说了。
等王缘亦弄好了头发,周拙也来美容院接人了,但她没跟周拙说她做头发的事。
戈昔璇为她解惑:“我不光通知了我大哥,二哥也没忘。都是嫂子,我不能厚此薄彼呀。”
王缘亦笑着点头:“很周到。”
两人分开,王缘亦上了周拙的车,周拙伸手给她系上安全带。她刚想舒口气,周拙口吻随意地问了句:“有收获吗?”
王缘亦那口气就这么哽在了喉咙,随即后背上跃出一层冷汗。
周拙扭头看她,皱了下眉,拿纸巾给她擦了下额头:“热了?怎么出了那么多汗?特像我小时候欠钱不还、被堵在路上的样子。”
王缘亦不敢吭声。
周拙擦完,牵住她的手:“别怕,我还在这儿呢,我看谁敢堵你的路。”
许久,王缘亦坚定地说:“以后都不会了。”
周拙发动车,上路之前又说:“下午我做核酸时,不知道旁边大楼哪间房的窗户碎了,玻璃掉了下来,就在我眼前,扎得一个人满身是血。”
王缘亦眉一皱,扶住他胳膊,仔细地检查:“扎到你了没有?”
周拙反握住她:“没有,站对了队怎么会被扎到呢。”
王缘亦一瞬滞住。
她后知后觉,这一家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看起来不精明的地方,似乎都是有意营造,只有她是真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