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凡去了一旁,林羌没打断杨柳,双手抄在大衣口袋,静静等她的情绪平复下来。
杨柳哭湿了林羌胸脯,终于停下,松开她。看着她一脸平静,忍不住又涌出泪来。
露台上的众人还在庆祝年夜,极少数几个关注到了吧台前这幕。
下一秒,林羌伸左手,托扶杨柳的侧脸,用拇指轻轻拂掉眼泪,再把她掖进领口的衣服拉了出来,一一抚顺。
杨柳握住她的手腕,眼睛已肿成核桃:“彭年看见你了,你在三院检验科。这是你离开阜定的原因吗……这是你接那活的原因吗……”
林羌的眼神从她耳朵擦过,看到站在推拉门旁边的彭年——原先她在阜定的同事,现在已是一副生意人的样子。
他转行转得很成功,看起来也庆幸。
“为什么啊,真烦。”杨柳根本不想哭,不停抹眼泪,但又掉下来。她有点气急败坏了,跺着脚发疯:“为什么啊!为什么偏偏是这个病啊!你好不容易熬出来……学医多辛苦啊……这个规培……你的十年怎么办……你以后怎么办啊……说你不喜欢阜定说你想去县城轻松生活我都能认……为什么是因为不能再干临床了……”
林羌找酒保要了纸巾,回身给她擦眼泪:“我们又不是朋友。”
“对啊,我们不是朋友,那你说说我为什么这么难受啊!”杨柳哭得比她擦得快。
林羌没答,正好来到十二点,家家点燃烟花,被小村落包围的度假区四面都是炸开的星星。露台上的年轻人醉意上头,站到卡座上挥手机大喊新年快乐。
杨柳又抱住林羌:“我们是朋友,林羌,你是我特好的朋友……”
她本就小巧,靠在林羌怀里,更显依人。
可能是因为她的身子一直在颤抖,飘摇欲坠。林羌回抱住她,手掌在她长发抚摸很久。
*
度假区没房了,杨柳也没打算留下,就像她非要问戈昔璇林羌现在的位置,非要大半夜过来,也在哭过一场后,非得回市里。
他们的车刚走,林羌就收到杨柳的微信消息。她转了二十万过来,还有一句话:不够直接张嘴,咱们有的是钱。
林羌没领,靠在了路边的围栏,路灯下她的影子被拽得好长。
口袋里的烟只剩最后一根,她点着抽了一口,看着远处的黑暗。过了十二点,除了人户以外的地方,一丝光都没有。
抽到一半,她扭头看站在西小门的靳凡。
她跟他说,她认识的人她自己送,他答应了,但也跟了出来。然后就站在门口,远远看着她。
她喜欢聪明人,但不喜欢哑巴啊,可是这个人总是说得很少。
她应该是讨厌他的,他的性格太差,优点都要费劲找。脱离交易关系后,她跟他苟且的根本原因就是情欲,她有点空虚,对他有点上头……
她拿出手机,看着他,打给他,对他说:“之前你给我打钱,让我滚蛋,你家也突然说活儿不用干了,钱也不用还了。”
靳凡也看着她,听着手机传来她的声音,没有说话。
“是你做了什么对吧。”林羌淡淡地说。
靳凡不答。
林羌也不用他答,她早知道,只是好像一直没有一个机会跟他提这件事。如果不是他做了什么,哪来这么大便宜让她占?
她本以为这件事不会再有重提日,看到杨柳的二十万转账,想起他的一笔笔二十万转账时,也没想提。
但在转过头看到他那一刻,强烈的刨根问底的心情占据了她。
她遥望着他挺拔身影,抽完最后一口烟:“如果我当时拿了钱把手术做了,跟我前男友和好了,你怎么办?”
寂静蔓延。
林羌得不到回答,突然厉声:“要不你三十多岁了还没人跟你,就你这冤大头的潜质,有了也是给别人养的媳妇!”
林羌骂完挂了,转身,甚至不再看他了。
她怨他不说,却也知道,靳凡是这样的。
她气得呼吸不匀,迎风也不闭眼,较劲较得眼睛干涩疼痛。
也就片刻,他从身后搂住她。
她挣脱:“滚!”
靳凡搂得紧,越来越紧。
他的声音从她头顶传入耳朵:“新年快乐。我们俩第一个年。”
林羌不动了。
“扭头就看到有人在等,胆子会不会大一点。”靳凡还在纠结她胆小的事。
林羌没说话,他的怀里太暖和了,她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声。听到他的心还在跳,她什么都不想说了。
*
林羌忘了她是几点回独栋的,几点睡的,但知道她几点醒的。她睁开眼,靳凡还没醒,左胳膊垫在脑袋下,睡得特别端正,像个木偶。
她侧躺着,撑着脑袋看他。
靳凡在她的注视中睁眼,偏过头,上眼皮掀起落下:“看什么看?”
“面诊。”
“无聊。”靳凡用手撑着床起身,靠到床头,一把把林羌拽到怀里。
林羌起不来,干脆去听他的心跳。
靳凡看她听得认真,手指在她头发里面轻轻耙了两下,没打扰。
明媚清晨被一通电话打扰,靳凡起床去接,林羌还斜躺在床上。都要再睡去了,靳凡打完电话回来,手撑在她身侧,俯身一吻:“我出去一趟。”
“嗯……”林羌想睡回笼觉。
“下午回家。”
“家?”
靳凡没答,下床拿来斛镜花园那套房的钥匙放在林羌床头,出门去了。
*
林羌再醒来已经十点了,收拾好才看见床头的钥匙,想起早上似乎听到靳凡说“家”的事,唇扬了七八秒。
彭年折返了,跟林羌约在木襄村村头的饭店。
饭店大年初一闭店不开,亏了老板一家就住在饭店,不想冲破喜气,这才招待了他们。热菜也是他们自留的野山鸡。
林羌看着对面脱胎换骨的前同事,完全不记得他因医疗失误被处分时满头汗的样子了。
彭年先道歉:“我把在三院看见你的事告诉了杨柳,对不起。”
林羌不表态。顶多无所谓,不算原谅。
“我本来是要问她你的情况,她很敏感,反而一直追问。我看她实在担心你,就告诉她了。”
林羌没说话。
半天,彭年又说:“你……跟简宋分手了啊?”
“嗯。”
彭年点着头,又说:“昨天你身边那个男的……”
“无可奉告。”
彭年也不尴尬,只是笑了下,开玩笑地道:“我就说,明明这种男的才是你的审美,当时怎么会答应简宋教授。”
彭年跟林羌不仅是同事,还是校友,曾跟林羌的室友恋爱,绿了人家之后又跟林羌示爱。室友跟她翻脸,她不堪其扰,搬出宿舍。也是那时,她崇拜的医学先锋过劳去世了,她鬼使神差地决定保留学籍服兵役。
“管得是不是有点宽了?”林羌没一句好声。
彭年说:“开个玩笑,也是想缓和下我们之间的气氛。咱俩又没仇,你总是对我冷冰冰的。我们公司现在缺一个行政的管理,我诚心邀请,希望你来。”
“不感兴趣。”林羌来也是想告诉他,“别打杨柳的主意,我也给你留点面子,以前你的放荡事一个字也不会提。”
彭年有些难以置信地笑:“我看着很饥渴吗?”
“最好不是。”
彭年跟她说实话:“我以前是放荡点,但谁年轻时又不这样呢?我现在结婚又离婚了,早看淡爱情专注事业了。我找杨柳确实是为联系你,你还记得孙诗文吗?我以前的女朋友,你室友。她去世了。”
林羌没反应。
彭年继续说:“孙诗文她爸以前是昌盛公司在法亚的基建工人,那年主动配合警方调查一起涉及公司高层的案子,跟公司起了冲突。其间又不幸染了疟疾,被公司放弃了。当时你义务兵服役结束,孙诗文委托你前往法亚接她爸回家。”
彭年刻意停顿,就是想看林羌的反应,奈何她太稳当,根本无法从她的神情中捕获到什么信息。
他也不管了,又说:“她爸在当地医院控制住了病情,准备回国时,法亚爆发战争,你们又被迫成为法亚大撤离中被撤离的群众之一。她爸在那次事件里被炸没了双腿,成了个废人。她本就是单亲,这下整个家庭重担都落在她肩膀。起初她边上学边照顾她爸,但残疾改了她爸的心性,给他添了精神疾病,她只能放弃学医,换了个时间宽松的工作。就这样过了十年,她拿枕头把她爸捂死了,她也跳河了。”
林羌不知道后来的事,但现在知道了。
彭年告诉她:“我去年参加她的葬礼,那时就很好奇,你跟她关系一般,为什么答应帮她去接她爸爸呢?如果,我说如果,她爸死在了法亚,你说她现在得过着多么好的日子。她当年学习那么勤恳,我几乎可以想象到今天她在临床独当一面的样子。”
林羌说:“你觉得她今天这个结局是我造成的,我不该帮她的忙。”
彭年笑了下,摇摇头:“我只是好奇,想了一年都没想通。你别怪我多嘴,换谁都想知道具体原因。况且我真爱过她。”
林羌偏不告诉他:“忘了,不记得了。”
彭年的笑脸凝滞,暂时保持礼貌地轻声问:“我只是想知道,你何必呢?”
林羌没再说,扫饭店的付款码付了一半的钱,走了。
彭年没有追出去,看着一桌未动的菜,又想起孙诗文。他不记得他为什么绿了她,但这不妨碍他现在良心发现,为她感到遗憾,做一些看似弥补的事。
林羌走在回度假区的路上,沿街有树,还有耐寒的灌木丛。每隔百米都伫立着一根杆子,刷了白漆,杆头挂着灯笼,风吹得穗子乱舞。
她不善良,也不以助人为乐,如果不是孙诗文给了钱,她才不去法亚,也不会撞上法亚战争,更不会因为当兵的经历被动扛起责任。
她也是需要被撤离的群众,却跟大使馆的工作人员站在一处。
为什么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她不愿屈服于苦难而无奈积累能力,为什么要承担更多责任?
这种问题世上有很多答案,但没一个她觉得在理。她只肯定一点,这个世界上想当英雄的人有很多,其中一定不包括她。她光活着已经百般辛苦,干不来点燃自己照亮别人的圣人之举。
木襄村很大,有大片的农耕地,一条通天的路两侧都是农作物。偶尔有电动车和面包车经过,摁一声喇叭,声音会在田野上荡漾很久。
林羌是被彭年载车接过来的,离开饭店时问老板有没有公交。老板回答只有一辆,一天往返一趟,已经过点了,走回度假区要半小时。
她走走停停,早超过半小时,度假区的建筑才来到视线。她的脚也终于开始疼了。
她停在一个拉着卷门的小卖部前,坐在台阶上,脱下长靴,看脚踝肿了好大一块,不想走了。
早知道给彭年一个笑脸,至少等他送她到度假区再翻脸。
村子这一块人户密集,小孩子穿着新衣裳跑来跑去,还停在她跟前观察她,窃窃私语。
她冲他们笑一下,他们也缩着脖子腼腆回笑。
微信的群消息提示响了一天,小脏辫他们从昨天就开始拜年要红包。包饺子、吃火锅的小视频看都看不过来,占据好大内存,还不能退。她退一个群,他们马上建新群,删一个人,马上换一个人拉她……
她惊讶于居然加了他们车行那么多人,也惊讶于他们居然有那么多人。
小孩子听她手机一直响,提醒她:“有人给你打电话了。”
“是微信消息。”林羌淡笑着,看看空荡的村街,“你们家的大人不拜年吗?”
一个小孩子摇头:“我们村子要拆啦,我们要住到延州市里去了!”
其他小孩子纠正:“婆婆说那叫拆迁。”
大概是大人的聊天他们听了一句半句。
她没好奇木襄村拆迁怎么会去市里,继续返程。
刚拐过路口,从不远处的大门里骂骂咧咧走出来一伙人,拿着铁锹、耙子、小锄头。他们湿漉漉的棉服、领口残留的茶梗就意味着在室内已经打过一场,也许不只一场。
她停住脚,不再往前。
有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红羽绒服,棉裤过长了,褶子摞在腿上,像条沙皮狗。他扯着脖子喊:“你个没人性的东西!你们老刘家有你这号人物,老坟让人掘了都不冤!说好了同意书只是走个形式,是公开文件,到时候私底下再补给我们一笔!我们签完了不认账了,要不是你打包票,咱村这多家能这么痛快答应不?”
“我也被骗了啊!哪知道大洋敢蒙我?”一个三十多岁、气质猥琐的小个子男人踮着脚辩白。
漆面夹克麂皮靴,林羌在年会上见过他。
“反正你得负责!这么大宅基的田舍!别想仨瓜俩枣打发了我们!”
小个子冤枉:“早上给他打电话已经打不通了,我有什么办法?我能负什么责啊?要不等我联系上他再说?”
“那你要是一直联系不上,我们从哪儿找人啊!”一个彪形大汉大骂。
小个子不停鞠躬作揖:“他这么卖力气给度假区当说客,又强拆了靳大爷家的房,肯定竞标赢了拿下度假区的扩建权了!他迟早要开工啊,咱们就守在这儿还怕找不着他啊!你们就先放我……”
“呸!你以为我们还会信你?他一个包工头黑老大,都敢强拆,我们又没跟他说好!他要是不认账,说跟你不熟,到时候你也被放走了,那不真就按同意书上那点赔了?”说话的人思路清晰。
小个子愁眉苦脸,几度张嘴几度无言,理亏得不知怎么反驳。惶急中看到林羌,一下定睛。
林羌也注意到他的眼神,立即往回跑。
小个子挣开村民的钳制,边嚷边冲向林羌:“那女的!他们度假区内部人!昨天年会上看见过!咱先把她逮了!”
村民后知后觉,有人先反应过来,一惊一乍道:“对!我们可以拿她跟度假区老板谈条件!”
一伙人不对掐了,齐刷刷把矛头对准无意闯入的林羌。
那个思路清晰的人阻止道:“扣留别人犯法!别干犯法的事啊!”
村民们都红了眼,都不想只拿那一点钱,谁还听得见这句。
林羌回到小卖部,横腰抄起个小孩子,假装扼住脖子,面向他们:“再往前我就掐死他!”
村民们这才停住。
“啊——把我儿子放下!”一个随后赶来的妇女尖声道。
“哪来的小娘们!”
“别别别!”
……
村民的杂音不断。
“老妹你别怕,我们就是问问度假区占地赔偿那个事,跟孩子没关系的。你先把他放了,别把他吓着了!”理智的人说。
林羌这三十年见过太多恶人,知道人性没有下限。为了赔偿款,对同村的人都能大打出手,何况对她一个外人。
在安全离开这里之前,她绝不会放开这个小孩子:“放我走,我会叫人把他送回来。”
“谁知道你是不是忽悠我们?”妇女急出一身汗,小孩子因为害怕已经哭得嗓子干哑。
林羌装作要收紧扼住小孩子脖子的手:“那就继续。”
“别动!”妇女大叫,伸手拦住村民,看着林羌,快要哭了,“我们不往前了,你把他放了吧!”
“婶子你别信!你忘了我们是怎么签了同意书的?不就是信了他们这种人的话?”有人看不上女人的胆量,“这小娘们不敢的,我们一定不能屈服!再屈服我们种庄稼的地都没啦!”
林羌从医多年,深知相信的东西被一一击碎,人就没期待了。
没期待是选择死的最大缘由。
绝处逢生不是个例,但大部分人都死在了绝处。
她继续收紧了手指,小孩子脸涨红。
“啊——”妇女叫喊。
信誓旦旦大放厥词的人也不吭声了。
“啊……”小孩子也叫喊,比起他妈,他的声音要嘶哑虚弱许多。
林羌一听,手不自觉地松了。
她怕被看出来,正好有人打来电话,她掩饰着情绪,抱着孩子直线跑向那条唯一通往外界的大道。
回到旷野,风都大了,村民浩浩荡荡,穷追不舍。
她再往前跑,离度假区越来越远,但也不敢回头。村户稀疏,但村里的路纵横交错,她不知道哪一条是死路。
她不知道还能走多久,也许他们冲上来摁住她时,她根本来不及保护自己……
风吹得她的头发几乎要糊在脸上了,她看不清了……
那道车轮碾蹭路面的尖锐声就是这时出现的,在她身后不远,但她没停下,直到被人从后横臂拦住肩膀。她猛吸一口气,再不停地吸,慌乱地扭头,胸脯起伏着,喘息声强烈。
靳凡。
她看到他紧敛的双眉,抿成线的嘴,她想说什么,可说不出来。
身后就是靳凡的车,他一手揽她,一手往后,打开车门:“上车。”
她还抱着小孩子,没动弹。
村民把去路堵住了,后面一排人似乎只是凑热闹的,但打头阵的几人当真红了眼。
靳凡扭头看到他们,咬肌抽动一下,左手解开西装外衣唯一系着的一枚扣子,打开车的后备箱,从修理箱里拿出一把扳手,往前一步,站在林羌身后,这群村民面前。
一时间,场面僵持住了。
林羌平静了许多,怀里的小孩子还在激烈地哭喊。她放下他,蹲下来把他搂住,震颤的手轻轻抚摸他的后背。
她搂他搂得很紧,声音却很轻。风里她的头发乱飞,鼻尖、耳朵也被吹得粉红,一切都在夸张地舞动,再大幅的抖好像也没那么反常了。
“不怕……
“只是在玩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