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二十九晚上,林羌的检查结果出来了。
她收到邮件的时候正在靳凡的车上,随他前往延州西南郊永定河东岸的一个村子,他祖父老家。
她关闭了手机,没问靳凡还要多久到。
他们本来要跟戈昔璇一起过年的,后者临时有事,正好木襄村书记联系上靳凡,一件他家的要紧事需要他去解决——木襄垂钓度假区扩建要占民宅,涉及的人家都已经沟通好,只有靳叡家找不到人。
参与扩建竞标的工程公司老板为了尽快拿下这个项目,雇人半夜三点开铲车强拆,被村民发现后匆匆逃离了。
目击者都知道是谁干的,苦于村头没有监控,空口白话在镇上的派出所里不足以成为证据,只能辗转多处打听靳叡的后代,总算找上了靳凡。
过了八点,两人到达。
靳凡下车去看,林羌隔着车窗望去,五间连排砖房倒了一间半。原本一米五高的围墙圈住了一个宽敞院子,现在一个巨大的豁口朝东敞开,风吹得瓦上的枯草沙沙响。
书记看见靳凡,双手捉来他的手攥住,寒暄了两句,随后掏出一个压扁的烟盒,抖搂半天,抖出一根烟,点燃递给他。
靳凡没接,说了什么话。
挡风玻璃太厚了,村里民户稀疏,风也大,她一点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靳凡返回,关上车门,转动方向盘说:“不回了,住垂钓度假区。”
林羌没说话,她同意。
木襄村的鱼塘面积不小,从曲折的土道进入一段柏油路,随即便能看到双开的红漆大门,打着九乘九的门钉。门口还有石狮子和保安亭,就是没人站岗。
也正常,这是西小门。
靳凡在门前停住车,摁下喇叭。老保安打着手电筒打开门,像是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连排小独栋,辽阔,气派,富丽,别有洞天。对比之下,靳叡的五间房有点像狗窝。
对外说是扩建在即,度假区关闭了,开放日择期公布,但招待所大厅还有工作人员。五个前台座位,五个都没空着。
过年的氛围也一点不敷衍,装饰礼品在招待区堆成小山。
靳凡办理入住,前台递给他洗漱包和纸袋,他接过没打开。到房间后,袋子被林羌打开了,她拿出里边的安全套:“还挺贴心。”
靳凡打开空调,回身看到她手里东西,皱眉不语。
林羌笑着放下,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一楼有广阔露台,人工溪流架梁,由木板铺成的浮桥通往一片金黄麦浪,再往前就是垂钓区。
她环顾左右,不少独栋都亮着灯。回房再翻那个纸袋,看到一张邀请卡,邀请1007房间的顾客参加明晚的年会。
她靠在小水吧前,放下邀请卡,看向靳凡。他正在脱大衣,动作很正常,但她觉得有诱惑力。
他又摘了表,一手搭在桌沿,一手给她倒了杯水。
好像更诱惑了。
露台的门开着,窗帘被风吹得扑扑响,粗线毛衣好像一点不抗风,她不自觉抱住臂。
靳凡也看到了那张卡片,1007就是他们的房间号。
度假区老板声称强拆跟他们无关,但是由扩建引起的,愿意好好解决。于是委托书记搭钱,邀请靳凡参加他们明晚年会。
他从卧室拿了毛毯来,从前往后包住林羌,毯子两边被他交叠好,顺势抱起,放到水吧上,双手撑在吧台边沿,把她圈在双臂之间。
林羌靠上后面的酒柜,从毯子里抽出左胳膊,伸手抚摸他的脸颊,拇指轻轻刮蹭他的唇。“你妹妹真的有事吗?”
“不然呢?”他的唇贴着她的拇指,呼吸铺陈指腹。
林羌腰力很强,稍一用力,后背离开酒柜,前一秒还在他唇上的手已经托住他的后脖颈。两个人额头相贴,鼻梁碰触,唇瓣相缠。她说:“你支走了她。”
“我为什么?”靳凡受用于林羌每个动作,更爱她眼里的自由。
林羌的呼吸扫在他唇上:“你就想跟我单独相处……”
“害臊吗?”
“不害臊。”
靳凡眼睛弯弯,虽然浅淡,发自内心地感到安稳。
“想不想我,大哥?”林羌皮得很。
靳凡不说:“我没见过你这样的。”
“嗯,你见过的都是给你打毛衣,织围巾,再打飞的去接你的。”林羌特会嘲讽人,“你有跟她这么近吗?亲过吗?她也会叫你大哥吗?”
“我说,我没见过你这样的。”靳凡一本正经,“我以为这就是答案了。”
林羌心跳短路,思绪无章,没来由地吞了口水,声音懒起来:“你少骗我,我不信。”
“只有你喜欢骗人。”
林羌随意拽着他的衣领,手指有意无意划拉他的锁骨和喉结:“我骗你什么了?”
“少装。”
“我不知道,大哥告诉我。”林羌真无辜,她好会装无辜。
靳凡听不得“大哥”了,托住她大腿,把她从水吧搬到床上,锁在身下:“检查结果发了吧。”
林羌还勾着他的脖子:“大哥还挺敏锐,当过军官就是不一样。”
靳凡忍耐着,原始欲望是最低阶的欲望,很多事都可以排在它前边,就比如林羌的身体情况。“结果怎么样?”
“就那样。”林羌笑着回答。
靳凡突然起身,去了卫生间。
林羌还躺在床上,胳膊垫着后脑勺,看着天花板,听着卫生间的水声。
时间突然好漫长,她好像等了很久,他终于出来。冷水冻红了他的鼻尖、下巴,他再次来到林羌面前,伸出手:“手机给我。”
林羌撑着床坐起来,下床,从桌上摸到烟盒——书记后来硬塞到靳凡怀里的,到单人沙发坐下,点着了烟,看了一眼大衣:“自己拿。”
靳凡找到她的手机,打开邮箱,看到几张显像图。他只认识PET、FDG等等名称,对显像好坏一无所知。
他走到林羌跟前,还给她手机:“是好还是坏?”
林羌平静抽着烟:“好坏又怎么样?”
靳凡夺了她的烟,掐灭了,静站了半天,蹲下来,抬头看着这个因为一根烟就能变得阴郁衰败的女人:“不怎么样,就是我得知道我后面该怎么做。”
林羌听得有趣,胳膊肘抵在大腿,托着下巴看他:“该怎么做?”
“我也在想,我该怎么做,你才不胆小了。”
林羌身子一顿,神情僵化了。
明明是她之前在车里说自己越发胆小,怎么却是他变得小心翼翼?但他好像猜错了她胆小的原因。她根本不怕病魔。
安静许久,她牵住他的手,缓缓拉起他,让他坐在沙发上。她搬来一把椅子,把手机拿过来,给他看多巴胺转运体PET显像,指着深色的两点,教给他:“双侧脑部细胞死完了,只剩这点。”
“就是说……”靳凡想问,没问出来。
林羌早知道自己的情况,显得轻松:“就是说……不太好。”
换靳凡陷入沉默。
林羌靠在他肩膀,温热的手掌贴在他心口:“反正你也不想活,你管我情况好不好。”
靳凡不言。
林羌顾自继续说:“我以前想,两个要死的人凑合几年,有几年是几年,但你不愿为我活。”
一片沉寂。
“我以为我一身骨气呢,却还是跟你苟且了。”她越来越舒缓,“现在你爱活不活,无所谓了,早死我再找。男人那不遍地都是?”
靳凡像失灵的机器人,呼吸几不可闻。
林羌突然头疼,还在故作轻松地说:“你不用在意我说我越来越胆小的话,我有时候也觉得我越来越胆大。反正人都……”
靳凡突然抱住她。
林羌轻飘飘的话都被他的肩窝吞没。
“做手术能不能痊愈?脑部细胞能不能变多?有没有偏方?国外医院有办法吗?”
林羌一愣,无知无觉地攥住衣摆。
*
林羌一起床就闻到牛奶的香,光着脚走出卧室,看到一辆小推车。靳凡正在把早餐挪到餐桌,她一歪头,瞥见牛角包和菠萝派。
靳凡的衬衫外面套了一件针织背心,毛线纹路密匝,像是定制店铺里高级裁缝手工织就的。有些学院派,很不大哥。
她坐下来,把牛奶拿来,问他:“不去餐厅吃早餐?我看到纸袋里有早餐卡。”
靳凡把食物盖子一一掀开,扭头看到她嘴边没擦净的牙膏,自然地伸手擦掉,说:“早餐时间截至十点半。”
林羌看表,十一点半了。
“跟医生约了吗?”靳凡坐下来问。
“约年后了。”林羌昨天收到邮件就转发给李擎主任了。检查的目的是要看她有没有出现新的病灶,结果比预想好一点,目前的躯体化确定是病程来到后期,药物不敏感了。
她已经决定手术,定下年后去交钱预约排队。
靳凡昨晚问她手术会不会好,她没答,他便不会再问了。
林羌咬一口牛角包,不太甜,她就喜欢这种。随手拿来单据,备注一栏赫然写着:可颂要无糖的。
她又随手放下,抬起头,伸出手,挡住一半眼睛,看向这位哥:“所以现在才是本来的你,就像你妹妹形容的,温和。刚见面时那么凶,其实是装出来的。”
靳凡翻看度假区的地形图,随口答:“是平和。”无所谓,不在意,没关系,都接受,也都过得去。
“你这是恢复本性了吗?不凶了?”
靳凡抬头,扭头看向她:“你很介意我从前?”
林羌端来牛奶杯,叼住吸管:“想多了。只是问清了就会明白,为什么你以前的女人愿意给你织毛衣,我一点不愿意。因为我没有感受到你的温和。”
“谁给我织毛衣?”
林羌吃饱了,站起来:“爱谁谁。”
靳凡看着林羌进卫生间,又光脚,不由皱眉。
林羌站在镜子前,镜中自己的脸有点不耐烦。瞎问什么?
靳凡突然进来,蹲下来,给她穿上拖鞋,站起来,注视镜中她不耐烦的眼:“从前、现在都是我,人每年都会变。毛衣是我自己买的,但你要是忍不住乱想,非要介意……”
他说着单手往上一掀,把毛衣脱了,看都不看,利落地扔进脏衣篓。
林羌的心乱跳两下,她转过身,靠在洗手池前,抱住双臂,唇角微吊,眼波诱惑,一派慵懒松弛:“谁买的我一点不介意。”
“你最好是。”靳凡眼神向下,看这个人一会一变的脸。
林羌眼神从他的脸渐渐往下,挪到他的胸膛;食指从他的锁骨处往下,停在衬衫领口,最上面那枚系住的扣子上:“那我要是承认我确实介意了……”
靳凡被她的手指划得上火,接下来又是以林羌不争气地求饶结束。
“天天给你面诊……没发现你的心脏这么堪用……”林羌跷起腿,小腿刚刚好贴在他腰侧。
靳凡握住她的小腿:“说明你医术不行。”
“大胆。”林羌弯着唇说。
靳凡俯身下来,双手撑在洗手池边缘:“你,不行。”
林羌张嘴咬了他的唇瓣一口,在他吸一口凉气时跳下洗手台跑了。
靳凡维持原姿势很久,缓慢站直,看着镜中自己沁出血的嘴唇。啧,摊上她算是好不了了。
*
垂钓区作为度假区的卖点之一,抢占了最好的一块地,沿岸有栈道,连接所有垂钓口。每个垂钓口能容纳两人,头顶是一座防腐木亭,身后栓了一条浮桥,笔直地通往入口。
许是久不开放,草黄了,叶落了一桥,被入口的水晶雕照出一派凄凉。
林羌和靳凡散步到这边,居然有新人在拍婚纱照。
新娘子很漂亮,一双眼睛乌黑,新郎有些腼腆。摄影师每说一句“靠近一些,新郎的表情太僵啦”,他都会低头,耳朵一瞬红透。
靳凡电话响起,走到一边接了。
林羌的黑大衣有些重,重得她拖不动了,就坐在了露天长椅上,看着四点半微微发黄的太阳,倒映在平静的水面上。
靳凡回来对林羌说:“回去吗?”
林羌知道他有事了:“你去吧,我等下自己回去。”反正也无聊,她想看看拍婚纱照的。
靳凡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我等下来接你。”
林羌没有吭声,靳凡走了。
“好,休息下。”摄影师说。随行拎包的女孩突然跑向林羌,递给她一盒喜糖:“新年快乐。”
林羌接过:“你也是。”说完看向新人,跟新娘目光一接触,举了下手里的糖:“新婚快乐。”
新娘隔空用手势比心,喊了一声:“谢谢你啊。”
女孩返回,林羌低头看糖盒上手绘的头像,底下有两行小字:为你写诗,与你合唱。
真好。她想把糖盒放在身旁的空位,却在中途就松了手。糖盒掉在枯叶堆上,滚了一周,盖子自然打开,各色糖果掉出来。
她遥遥望着,搁在膝盖上的手不停地颤抖。
她攥了下拳,弯腰去捡,一只纤长骨感的手突然进入视线,先她一步捡起来。
她抬头,手的主人已经坐在她旁边的空位。
靳凡把糖盒上的蝴蝶结重系一下,放到她腿上。目视前方,却精准地拉过她的双手,包在掌心细细揉。
林羌盯着他傲人的侧脸,好半天才想起来问:“不是有事吗?”
“不重要。”
林羌不知不觉扬起唇,不知不觉扣死了他的手。
刚才差点,现在才是真好。
*
年会晚上七点开始,林羌下午回房间睡了一觉,醒来刚过六点,没找到靳凡,只在沙发上看到一条裙子。
她拎起来,鱼尾长裙,简单的黑。
她收拾好自己,在房间等到六点四十五,靳凡还没回来。她便只身前往年会了。
年会的举办场地在招待区的三楼,叫满月厅,面积大,有独立吧台、酒廊。外接望月台,露天卡座不规则地摆放,正中位置原本放着天文设备,现在被邀请来的乐队替代,奏着狂欢曲。
人不少,看得出来不止这个生态度假区的员工,还有合作伙伴,林羌下午见到的那对新人也在其中。放眼望去,西装领结,礼服抹胸,极少几个来时撞见的村民。
林羌坐在角落旁观,感到强烈的生气。
她以前在阜定也参加过年会,简宋还在年会上公然说以后不能随便开他玩笑了,他怕林医生不开心。
林羌那时并不感动,她以为是因为她天生性冷,现在再回想,未必不是因为没动心。
可怎样才算是动心?
背景音乐突然从花之圆舞曲换成万宝路进行曲,好像接下来要颁奖似的。
林羌在一众眉飞色舞中抽身去了露台,外边都是年轻人。乐队唱着情歌,神情专注。他们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也很专注。
她走到吧台坐下,打开手机看到杨柳的消息,问她现在在哪儿。
她问怎么了,杨柳没再回。
酒保问她:“您喝点什么?”
林羌摸了下嘴,想抽烟了,随手指了一瓶干白,然后从大衣口袋掏出烟盒,点了一根,抽了一口,夹烟的手拨了下头发。
酒保已经调好酒:“女孩子少抽烟。”
林羌抬眼,看着这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微笑:“是吗?还好我不是女孩子了。”
酒保一愣,随即笑了,害羞又软糯:“姐姐好。”
叫得还挺甜,林羌看向他手里的酒:“酒。”
酒保低头一看,反应过来,赶忙推给她:“不好意思。”
“没关系。”林羌淡淡一笑,端着酒转过身子,背靠在了吧台,看向追光灯下的乐队。
酒保男孩在她身后打着磕巴问:“姐姐可以加一个微信吗……”
林羌扭过头,看到灯下他紧张的眼,刚要说话,一只手拿走他递过来的手机,扣放在桌上。手的主人说:“我的给你加。”
男孩又是一愣,抬头看来人时脖子不由得一缩,拿起手机无声无息退到一边。
林羌也抬头看向来人,黑色的西装,俊俏的脸。
靳凡把她手里的酒杯夺走:“跟谁都聊得起来?”
林羌笑着摇头:“得是跟弟弟,多甜。”
靳凡拧着眉,阴晴不定的毛病犯了。
林羌见好就收,拉住他的腕子:“我虽然喜欢跟弟弟聊天,但心里只有大哥。”
靳凡看了她很久,说:“你就不能跟我聊?我很无聊吗?”
林羌停顿,忽而无言。
她预想了很多靳凡会说的话,这句是她没想到的。她仰起下巴,笑得有些放荡:“你以为你很有趣?要不是长得好看谁搭理你?”
靳凡用手拉住她的椅背,将吧台椅带人,一起拽到跟前,俯视她那一脸放荡不羁:“一闲就皮。”
林羌笑得更性感,手肘拄在吧台,托着脑袋,坏心眼儿地戗:“弄死我啊。”
靳凡瞪了林羌半天,最后只是把她大衣的两襟收了收,说:“早晚被弄死。”他说他自己。
林羌爱听,在他手离去时拉住了,难得关心了一下他的私事:“事情解决了?”
“差不多。”
林羌不问了:“回房?”
靳凡就是来接她的:“腻了那就回。”
“腻倒不腻,不是有弟弟吗?就是困了。”林羌不知死活,也不管靳凡死活。
靳凡攥着她的手使了劲,她一吸凉气,他又松开了,拇指轻揉。
还没走两步,一阵风被一个黑色的身影裹挟而来。林羌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黑影已经搂住她。她闻到一阵清新的发香,随即便听到哀恸哭声。
是杨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