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阜定医院心脏外科。
主任刚带领团队接连完成四台手术。结束时,所有人双眼充血,脊梁塌陷,只有林羌勉强能站住。
林羌,三十二岁,主任团队的第一助理医生,目前处于博士规培最后一年,训练结束就要晋升主治医师。但她于两个月前递交了辞职申请,决定离开三甲,回到老家癸县医院。
同期认为她疯了,已经熬了那么久,马上拨云见日,此时离开根本是自断前程。
林羌的带教主任和上级医师开导了她几天,希望她重新考虑。主要是像她这样情绪稳定且具备专业性、眼力见,还无医疗差错的“骡子”走了,活儿谁干?
但她要是去意已决,他们也不多挽留。总有人挤破脑袋也要进来当“骡子”。
林羌交班结束,回到值班室。
天还没亮,房间很暗,但她没开灯。桌上是凉透的咖啡,还有从内部便利店买的关东煮,也凉透了。
她麻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搭在腿上的右手震颤不停。
忽然,手机响了,这只右手慢慢合拳。
林羌以前觉得医生当久了就对急诊和病区的来电安然若素了,现在发现她的感觉错了。
但这回不是工作上的电话,是闹钟。她关闭闹钟,脱了白大褂,拿上包、钥匙,出了值班室。
十月末,天气凉了,踏出心外大楼的第一步就被吹透了。林羌把包转到身前挡风,朝地铁站走去。
阜定南门外是条老路,很有年代感。路两边的树遮盖了天光云彩,大概要等到下个月叶子掉得差不多了,才能一览朝阳。
通勤的人让这条路显得很热闹。林羌有意躲避这一波高潮,到咖啡店买了杯美式,出来确实人少了,却也不用乘地铁了——
路边停了一辆帕拉梅拉,一个斯文俊秀的男人站在车前,看着她。
这个男人是阜定神经外科的副主任,简宋,三十八岁。他三十三岁之前都在美国的医疗体制内,回国后受惠于一个科研项目,在业内稍微有了点名气。第二年进入阜定神外,第三年成了林羌的男朋友。
林羌原地罚站似的站着,不知道为什么没走到他身边。
简宋一向惯着她,她不走过来,他便走过去,把她的包拿过来,然后牵住她,返回车里。
林羌一上车就闻到了奶黄包的香味,好像还有鲜肉烧卖的。
简宋把后座的纸袋拿给林羌,随后发动了车。
他好洁净,不允许车里流窜乱七八糟的味道,但林羌得吃早饭。他更不允许她糟践身体。
林羌不饿,没动弹,只是像个托盘,把这只飘香的纸袋托回了家。
简宋的家。
她自己租的那一间次卧只能叫宿舍。
八点多的天已经大亮了,朝东的落地窗接收了一束光柱,灰尘在光中跳舞。林羌坐在沙发吃饭,简宋靠在边柜,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林羌的奶黄包还没吃完,简宋走过去,蹲下来,用拇指轻轻刮掉她嘴角沾到的奶酱。
这人气韵儒雅,温良到林羌只是看着他,都会被他的眼波抚慰到。
所以林羌很少看他。他越柔和,她越会想到自己有多锋利。
简宋握住林羌的手。“票订好了吗?”
“嗯。”
“院里呢?交接了?”
“嗯。”
沉默。
“那我呢?”
简宋这三个字被唇齿吞了一半,传到林羌耳朵里全是情绪,一点怨一点屈,很多不舍。
他虽然随和,但很少有示弱的时候。林羌漫不经心地回避,佯装沉浸在他这点失常的情绪之中。
“你说你早打算回去,那为什么还跟我在一起?”他又问。
寻常的语气里滋滋烧着一把火,林羌不能一直冷漠,简宋从没对不起她。算起来,她要分隔两地还是对他的不公平,就在沉默片刻后答:“因为,作为医生你很优秀,作为男人亦然。”
简宋用拇指摩挲她的指节:“但这不足以让你留下。”
“是。”
毫不留情。
简宋的期待一秒落空,怕是为难她,没再追问。
可能因为他又妥协了,林羌潜在的人格都开始为他鸣不平了,操控她伸手抚平他失落的眼角,手指沾染到了奶酱的气味,蹭在他的脸上。
简宋沉浸在这点细微的亲密,完全没意识到,林羌压根没打算谈异地恋。
*
十一月十几号,林羌绝尘而去。
一并带走的还有心。刚上高铁她就跟简宋提了分手,删了好友。
在一起肯定是因为喜欢,分手的原因就很多了,她不想说。总之明显会无疾而终的感情就拉倒。
跟过去割袍断义的仪式就是再吸一口癸县的空气。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总觉得县里的空气更清新一点,但事实上癸县到延州也就一百多公里。
*
林羌的家在城东,老楼,六十多平方米。她把钥匙弄丢了,所以打从上车就先给开锁铺打了电话,正好跟锁匠同时到。
开完锁,签字备案,林羌再次迈进这间相处过十年的陋室。
满屋子的防灰布已经看不出颜色,厚尘和微薄的采光让逼仄的空间更显得压抑。没比她租的宿舍好多少,不过用来“苟延残喘”也够了。
收拾到半夜,她不堪疲惫,躺在咯吱响的地板上。
空气里是难消的朽坏味道,石膏板上是忽明忽暗的黄光灯泡,乡下的风声像马的嘶鸣一样刺耳……即便条件这么糟心,她也昏沉睡去了。
她一觉睡到晌午,开始为打扫工作收尾,傍晚才吃上回来以后的第一顿饭——两片全麦面包。
这时,杨柳发来消息提醒她:“地址发你了,别忘了去。”
林羌已读不回。
杨柳是林羌在阜定的同事,呼吸内科一名医生,在知道林羌要回癸县后,请求她帮忙,说服正好在癸县的心衰患者接受治疗。
起初林羌拒绝了,架不住杨柳执着,软磨硬泡。
见面地点在车行,位置有点偏,名字跟地图上显示的也对不上号,但林羌还是在约定时间前找到了。
进门前,林羌看那丈高的铁门,上面锈迹斑斑,还以为大隐隐于市,肯定内有乾坤,结果就是一个废钢厂。占地倒挺大,门口摞放着轮胎垛,正中停着七八辆卖相不错的跑车,一群街溜子正傲慢无礼地扫量她,姿态、神色仿佛把她打成了不速之客。
林羌顿时反悔了,扭头往外走。
只是这群人不好惹,她来都来了,让她就这么走跟砸了他们街溜子招牌似的,几个男孩上前拦住她。
嚼着口香糖、歪着嘴的小脏辫语气轻佻:“姐姐找谁?”
“靳凡。”
“哦!”男孩的语气变得兴奋,扭头向楼上看,喊了声,“老大!找你的!漂亮姐姐!”
林羌看过去,二楼站着一人,略微俯身,胳膊搭在栏杆上,背着光,还戴着檐儿帽,五官不清,但脸很窄。穿着黑工背心,正好贴身,肩膀和胸腹的肌肉线条特别漂亮。上臂到小臂比例协调,筋长,手指也长,双手交叉,骨节泛白。脖子上有条银链一直悬在栏杆上方。
比底下这一群稳重点,但看着不像有病。
碰了面,好歹得说明来意,林羌没走,随着几个小流氓上楼,进了靳凡的……办公室?不确定……宽敞得仿佛车库,一张涂鸦桌子,一把缺轱辘的椅子,两台机车,堆成山的酒瓶……
靳凡靠在那张桌子前,看了林羌半天,什么都不问,也不让她走。
林羌自我介绍:“我是林羌,杨柳托我来找你,说你家里人希望你能接受治疗。”
“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林羌听到这儿扭头就走。
靳凡口吻恶劣:“说中了,恼羞成怒了?”
林羌临近门口,一只酒瓶子从耳侧咻一声飞过去,砸在门上。碎玻璃溅了一地。
“聋了?”
林羌静站了几秒,转了身,面无表情地往回走,到靳凡跟前的同时抬手。
靳凡反应也快,拧住她胳膊,迫使她转身,随即锁住她的喉咙,别住她的腿。
林羌挣扎着用手肘击男人的肋,趁机拎起酒瓶子,抡向他耳侧,趁他恍神挣开他的钳制,挥腿侧踢。
靳凡攥住她的脚踝,但没等她施展后招就松手了。
他没再说话,她也见好就收了。
林羌回到家,打斗的酸痛姗姗来迟,重重摔坐在沙发,脱了外套,只剩背心,脑袋枕在沙发靠背,面朝屋顶,闭目养神。
她刚进入浅眠,杨柳来电,歉意深挚:“对不起啊林羌,刚才靳家叔叔跟我联系了,让我跟你道歉,我就知道是靳凡打电话回去闹了。他是不是跟你耍浑蛋了……”
林羌打断了她:“你没说实话。”
杨柳沉默了。
林羌站起来,走到厨房,从冰箱拿了根黄瓜放在案板,再抽出一把切菜刀,把黄瓜切成了两段,准备晚饭就吃它了。
杨柳似乎是酝酿好了,试探着问:“你听谁……”
“他格斗不错,反应很快。双臂有疤,我能认出来的只有刀伤。胸口有块挫伤疤,我见过类似的钝性损伤,都是在穿着防弹衣中弹的士兵身上。不论以前,就说现在,他领着一帮社会青年玩车,危险系数不比在急诊当医生低多少。我不能为了帮忙,把自己搭进去吧?”
杨柳又沉默了。
林羌也不逼她解释,反正以后不会再跟那人打交道了,对他什么身份背景不感兴趣。
正要挂电话,杨柳开口:“他在战区待过。”
林羌猜到了,后面的不想知道,就挂了。
林羌的右手震颤严重,黄瓜切了一半就切不下去了。她用握手术刀的指压式握菜刀,更考验手指力量,但这部分力量她早已失去了。
她放下刀,转过身,靠在案边,盯着墙上挤满油污的白瓷砖缝隙。
很多人不明白林羌为什么离开阜定医院。
其实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手术刀都握不住的外科大夫还赖在外科干什么?
杨柳一直来电,林羌一直没接,随即收到她几条消息——
“他的命有机会延续,问题是他本身无生存意愿。林羌,请你帮忙不止因为你正好是医生,还因为你也在部队待过。你跟靳凡有相同的经历,你或许可以理解他,从而说服他。”
“我知道这种病人很讨厌,但情况特殊。”
“他的命很值钱。”
“靳家那边表态了,不会让你白帮忙的。”
杨柳又发来一串数字。
林羌看着那串数字发了一阵呆,不知道多久,回过去:“这基础上增加一倍,这活我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