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风双手抄进兜里,难怪找她吃饭她这么痛快。
“自己写。”他说。
夏灯微微弯起的唇角落下去:“哦。”
“什么时候交?”
夏灯的嘴角又微微扬起:“下周二。”
游风伸手,夏灯把袋子的拎头挂在他手上:“谢谢男朋友。”
“就得了?”
“我会陪你吃饭的。”
“吃饭就得了?”
这还不行?
夏灯说:“你别太过分。”
“我又不是你们专业的,要先学一遍再给你写,你自己都不学我给你学,一顿饭就把我打发了。”
“那你还想怎么样?”
游风偏了下脸。
夏灯拒绝:“不要!”
游风看着她那一脸抗拒,又把纸袋子递还给她。
夏灯很不想接,讨价还价:“能不能等人少时……”
“可以,但要加码。”
“……”
夏灯好不理解自己,又不是什么必须写的东西,得罪房博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为了在游风面前占一点上风,让他也吃一点苦头……
何至于此啊她!
而且,八千字的心得对游风来说真的是苦头吗?他看起来一点也不苦恼。
游风在她乱想时,牵住她的手,走向校门:“给你写,没条件,把你那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收一收。”
“没条件?”
“嗯。”
“为什么?”他有这么好心吗?
“我该你、欠你的,活着就是为了给你写作业。”
“……”
饭点,正是人多的时候,夏灯点名的小食堂要穿过航大整个生活区,游风没告诉她这点。
从游风领着夏灯进门,路过的人多看的那几秒,不断累积,夏灯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小食堂要走那么远吗?”
“嗯。”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是你没问。”
“……”
夏灯想挣开游风的手,只是有点勉强。他也没有很用劲,但她就是能感到他握住她的力量,叫她身心两个方面都拒绝不了。
航大主校区是旧校区,但四年前翻修过,扩建了两栋学知楼,整体显得对称了很多。陈旧古老就是会比西澳那种超现代有底蕴,路过的人脸上也是知识沉淀下来的痕迹。也许他们的青春安静,所以就很平和,会看向游风和夏灯,却不会一直看,也会好奇,或者惊讶,但不会持续太久。
这一点让夏灯很舒服。
大概只有在西澳,她和游风牵手走在一起,才会被当成猴看。
游风把夏灯带到一个小食堂,给她一卡通:“吃什么自己拿。”
夏灯接过来:“你呢?”
“你看着拿。”
“好。”夏灯走向取餐区,拿着托盘走了一大圈,拿了一点紫米饭和螃蟹腿,还有猪肉脆和两杯百分之百果汁含量的橘子水。
夏灯介于浓颜和淡颜之间,这样的脸往往不锋利也不柔和,很容易融于人海,也就是会普通,但她的五官出类拔萃,单拎出来或者拼一起,都是刚刚好很亮眼,不腻也有辨识度。她每到一个餐区都会有人看她,或偷偷摸摸,或明目张胆。要不就是跃跃欲试想搭讪。
这对夏灯来说早习以为常。
就像她随时随地都在被人要微信,她从来都能从容拒绝一样,再令人不舒服的目光,经历多了也不会有所困扰了。
游风不是,他越看越困扰。
虽然知道夏灯出门就会被各路眼光远观近看,心里已经习惯,但还是不能平静接受,只是不能也没用。他能将她私有,但不能将她深藏。
夏灯端着餐盘回到餐桌,放在正中间,给游风挑。游风只挖了一点米饭,两条蟹腿。
夏灯看着他给自己留的好大一份:“碳水和脂肪,有点多了。”
游风把盘子推到她面前:“给我。”
夏灯就挖了好大一勺米饭放在他的盘子里,还有全部的猪肉脆。
她不是故意拿那么多猪肉却不吃,是看到很多人排队,进门处的显示屏也说它是招牌。但一份确实有点多了,吃这么多油,胃肯定不舒服,到时候再跟她说不好受,要她晚上伺候他……
他做这种事可不要太得心应手了,想着就又从游风盘里夹回了两块。
旁边座位的两个女生看见这幕稍有些神情动**,这自然的动作没处一年以上可做不来。
游风顾不上注意旁人的目光,他一直在看着夏灯这些自然、乖觉的小动作,唇角不自觉柔和。
他知道,夏灯控制摄入不是有容貌或身材焦虑,是体质不好,要防止摄入太多脂肪,影响造血功能工作。
她也很辛苦,可是别人不太理解。
还记得高二他们班值周聚餐,她因为没吃烤鸭,被孤立好久。
游风看着她,说:“我吃不了一份就不吃,不用担心我吃完了难受让你伺候我。”
夏灯拿叉子戳着米饭:“我又夹回来,是计算后发现吃两块也没问题。”
“数学没及过格的人,算得准吗?”
夏灯不跟他吵:“算不出来就不吃,计划之外的事就不计划。”
游风知道她性子,但还是没来由地问:“我在你的计划之中还是之外?”
夏灯扒拉着米饭,一边想着他以前可不会这么问她,一边漫不经心地回了句:“你是意外。”
不在我寡淡的每日里,也不在我偶然的计划中,出现得不合逻辑也没有道理。更没道理的是,所有我不会做的事,为你都做完了。但我不觉得你不可替,你离开的一个月,我有很多疑问,但其实不告诉我,我好像也没有那么在意。
在夏灯的认知里,游风于她来说,就是这样,比不反感强点,但也没有很重要,只是因为磨合了太久,而养成了有他的习惯。
也许有一天他不在了,她会不习惯,但应该不难过。
游风没对她那四个字发表什么看法,平静地吃着饭,吃完第二块猪肉脆,他放下筷子。
夏灯抬头看到他皱眉,下意识问道:“是胃疼了吗?”
游风还没答,她已经走向了水吧,拿了纸杯回来,放在他面前,顺便端走那盘猪肉:“别吃了,太油了这个。”
“我是想起下午有事。”游风说。
夏灯端着盘子,突然呆住不动了。
“不是胃疼。”
“……”
游风双臂叠放,可被他逮住了似的,颇有心情地问:“很怕我胃疼?”
夏灯吃饱了,把盘子放下,站起来:“我也还有事。”她看起来还是很平淡,拿起包和装作业的纸袋,“就先走了。”走出几步,又退回来把袋子放下,“你记得给我写。”
“谁给你写?”
“……”
他好烦人,夏灯一个字一个字地叫:“我——男——朋——友。”说完转身朝外走,脚步如常,看起来情绪也稳定。
夏灯刚走到门口,突然被人拦住,他们三五个,笑得很腼腆,其中一个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小姐姐能加个微信吗?”
她正要拒绝,有人从身后握住她的手,一扭头就看到游风。游风不带表情地看向这几个害臊的人,他们一对上他就变了脸色,忽而慌张起来:“呃,风哥……”
游风没理,牵着夏灯出了食堂门。
夏灯被他牵着,能感到他的不爽,还有他的占有欲。但这跟她也没关系吧?他好用力……
游风把夏灯送出校门,正要说话,沈佑打来了。夏灯看他有事,就打算悄无声息地走,还没迈出去,被游风拉住了手腕。她扭头看他,他正好接通了电话。
“那什么,我上午忘了跟你说了,我把你行李箱放宿管室了,你回宿舍时记得拿。”沈佑说。
游风回涂州后,把行李给了沈佑,之后才去游泳馆找夏灯的。
他没搭话,直接挂了,看向夏灯:“下午忙吗?”
“忙。”
“忙什么?”
夏灯卡住了,她也不知道她能忙什么。
游风说:“送我一趟?”
“去哪儿?”
“回家。”
“好。”夏灯说不出忙什么,怎么拒绝他?他都这么直接了。
夏灯把游风送到他家,出于礼貌,又问了句:“还回学校吗?”
“嗯,我就换个衣服。”
他都不拐弯的,说得那么直接,夏灯只能想到他是不喜欢她买的这身:“就穿一天都坚持不了吗?有那么不喜欢吗?”
游风没说话。
“还当着我的面。”
游风说:“没不喜欢。”
“那你……”
“动动你的脑子,想想我要换什么衣服。你给我拿那么小号,让我怎么穿?”
“……”
夏灯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衣服了……
“非要刨根问底。”
“你凶什么?”夏灯还没抱怨,“那你之前给我拿的也小了很多,我怎么就能穿?忍着也穿了。”
沉默。
突然,夏灯也沉默,脸转向窗外。
半晌,游风说:“两年前买的,不知道你还会……”
夏灯打开车门下了车,没听完他的话,但她知道,游风一定是说,发育,她这是在跟他聊什么……
游风下了车,走过去,把手机递给她:“写上。”
她抬头看他:“什么?”
“尺码,给你买新的。”
“……”
游风等了半分钟,夏灯没反应,他就一把把她扯进了怀里,抱了得有半分钟,然后在他手机上写了几个数字。
“……”
“手机给我。”
夏灯持续发呆。
游风从她包里把手机拿出来,在备忘录上打上几个数字:“我穿这个号,背一百遍,不要再买小了。”
“……”
“我记不住。”夏灯忍不住说,“你总能平淡地做这种事吗?”
游风把手机递给她:“上楼了。”
夏灯没说话,原地站着。
“你在那儿站着不晒吗?”
夏灯这才跟上了他,他撑着大厅的玻璃门,等她进门才关上,换成他跟在她身后,走向电梯门。
上电梯,下电梯,都没再说话。
进了房门,门的感应声还没停,游风就把夏灯压在了门板上,夏灯瞳孔翕动。游风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她,呼吸喷在她的眼睑上,吹动她的睫毛。
他体温很高,骨头也硬,夏灯被他这么堵着很不舒服,更不要说他还故意似的用了大劲儿。
她声音很小:“你,想干什么?”
“问你,你想不想?”游风声音也小,也低,但两个人的空间里刚刚好听得清晰。
“我不想,你就可以不想……吗?”
“可以。”游风说。
“……”
“不过要纠正你,我想,只是可以停留在想,这一步。”
夏灯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突然有些乱:“不是难接受,是我还没有……”她说了实话,“我只跟你在一起过,你是我第一个男朋友,我没试……”
“夏灯。”
“啊?”
“故意的?”
“什么……”
“先告诉我,我是你第一个男人,再说不想。好人坏人都你做,剩下我被你撩完了,只能忍着。”
“……”
夏灯在说实话啊,他又不想听实话了?真难伺候。
他骨头太硬了,她被压得实在是疼:“要不你先放开我。”
“放不开。”
“你松手就行了啊。”夏灯教他。
“不想松。”
“那你就是故意的。”夏灯头低下去,声音也埋进他的胸膛,“到底谁是坏人?”
“我是意外,意外没有点特权吗?”
“……”
夏灯就说她当时说这话他没反应,原来这儿等着她呢……她为什么跟他上楼呢?真的因为很少拒绝他吗?从他用力牵她手那时候起,她就应该知道他在生气了。他生气了,那不就是会欺负她吗?
“有没有?”游风又问。
“你已经有很多特权了……”比如是我男朋友,比如这一刻,我们这样近距离……我从未想过进入爱情,但我跟你是明确的情侣,还不够特权?
昨天才说给不了他太多,今天就在得寸进尺了。
夏灯才知道为什么都说,信什么都不要信男人那张嘴。虽然昨天他也没答应她,什么都不要……
游风突然抱起夏灯,把她抱到半岛台上坐着,手撑在边缘,把她锢在两臂间:“别人只能看着你,你男朋友也只能看着你,这叫什么特权?”
“哦,那昨晚……抱着睡的又是谁?你光挑跟别人一样的地方说,怎么不说跟别人不一样的待遇?”
“昨晚什么?”
“就是……”夏灯别开脸。
游风那点不愉快又被他女朋友清理了,他没在她面前露笑意,但柔和的眼神太能泄密。
他当然可以忍,八年都忍了,但她太能勾起人的兴致和探索欲了,他总想逗她:“你好意思说,都是我主动,你有为我们的关系付出一点努力吗?”
“……”
他这么会强词夺理学什么航天啊!
夏灯说:“你自己愿意的!”
“我愿意,也委屈。”
夏灯心又突突地跳。
沉默。
冰箱发出细微的作业的声音,夏灯说:“你知道我很无聊的。”我是灭了的灯和一片死海。
“嗯。”
夏灯看向他的眼睛,听到彼此的心跳。
游风说:“没关系。”我总会在大气层外找到我的飞行器,也总会发现死海的心脏,不管它多寂静隐秘。
游风轻轻亲夏灯的额头:“不回去了。”
“嗯?”
“下午不回学校了,在家给你写作业。”
“哦。”
夏灯学不会他那么过分,他退了一步,她也会退一步:“那我在这里陪你。”
“嗯。”游风把桌上的琴拿到墙边靠住,把她的书放在桌上,打开电脑。
看到那架电钢琴,夏灯又想起以前了。
有年演出由她开场,她排练了一场音乐剧,就围绕周杰伦的那首《听妈妈的话》。游风压轴,搞了一首《以父之名》的独唱。
那时候还不觉得这两首歌有什么联系,现在会忍不住想,真的没联系吗?是不是他想通过这个小动作传递给她什么讯息呢?
想到这,她立即止住,打断了思绪的蔓延。
这太自作多情了。
谁知道游风在这时说:“是这样。”
她扭过头,眼又睁大了,他有读心术?
“一个单细胞生物盯着我的琴看,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想什么?”
夏灯真不想理他:“你老这么戗人,谁会以为你那些行为还有其他意思?我又没有自恋综合征。”
“我戗谁了?”
“……”
夏灯不说了,好像一直以来,他就只戗她一个女生。
果然全天下的男人的小时候是一样的,喜欢谁就欺负谁。可是凭什么被他喜欢就要被他欺负啊?这样的男生能追到喜欢的女孩就离谱!
“别跟我说话了,分我心,看不了书,你还想不想交作业了?”
游风戴上了眼镜,细银镜框架在优越的鼻梁上,长睫毛掀落,宇宙在眼眸中转动。夏灯没回戗,他专注的样子,很好看,她忽然不想打扰。游风很认真地看郑克鲁,夏灯好无聊,就趴在边上睡了过去。
醒来已经五点了,她想问他吃点什么,见他看书看得认真,她就没打扰,拿上车钥匙悄悄出门了。
她到餐厅打包了几个清淡的菜,所有跟猪肉有关的看都没看。不能让游风吃猪肉了,他胃会不舒服。
买完回公寓,游风家门口站着一个妆容过于鲜艳,打扮也过于成熟的女孩。她看到夏灯,愣了一下,然后指了下游风家的门:“找我哥。”
夏灯没说话,用手掌压了下密码键盘。女孩偏头,想看她输密码的意图明显。夏灯停住了,扭头跟她说:“他在家,没开门就是不想见你,被你知道了他家密码,他一定改,还有必要吗?”
女孩很不喜欢她:“我是他妹妹,这层关系撇不开,就算你现在跟他在一起,也不保准有以后。”
夏灯知道游风家的组成情况:“但你是他父亲再婚的那个女人带进门的,没血缘关系。”
“没有血缘关系我也是他妹妹!我也在他们家户口本上!”女孩急道。
“你不用跟我说,我只听他的。”夏灯没有表情,“他觉得你是,那我也觉得;他觉得你不是,我就不能告诉你他家密码。”
女孩脸部肌肉抽搐,搭配老气横秋的妆面,有些难堪和狼狈感。
夏灯初中时就听同学念叨过,游风有一个妹妹,但没血缘关系。那妹妹到处跟人说以后会嫁给她哥哥。
本来夏灯都不记得这些了,女孩一出现,那些听过的话慢慢在耳朵旁重播。
女孩的狼狈没有维持太久,不知道想到什么,双眼忽而锋利带刺,冲向夏灯:“夏灯,你装什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这时,门开了,打断了女孩的话。
游风迈出门,长手一伸,把夏灯拽到自己身后,再平静无波地看着女孩:“滚。”
“哥……”女孩眼里的泪光来得快又猛。
游风甚至没再跟她说第二句,牵着夏灯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夏灯打开柜子,拿出两个深底盘,把菜都夹上去,倒了果汁,坐在一边,等着游风把书的最后两页看完。
游风看完,合上书,扭头就看到夏灯静静地坐着。他走过去,坐下来,什么也没说,默默吃着东西。
夏灯看着他,他还是那样,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觉得他现在心情很差,也许在她没回来的时候,他就跟别人吵了一架。她没忍住,双手伸向他的脸,轻轻捧住了,手指部分轻轻贴住了他的脸。
游风停顿了下,抬起头,夏灯看着他的眼睛,好漂亮,像星空,也像海洋。
游风放下筷子,伸手覆在她手背,一把把她拉到了腿上坐着。夏灯浅惊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
游风抬头,看着他漂亮的女朋友:“干什么?”
“安慰你。”
“就这样?”
夏灯想了想,主动亲了亲他的眼睛,很轻盈:“这样可以吗?好一点了吗?”
游风心里着火了,火势迅猛,蔓延至心头一片荒野。
他是能忍,但有前提,就是这大花瓶子不撩拨他。
无心的也算在内。
游风的眼神从夏灯的眼睛挪到嘴唇,停下的片刻,他吻住她。
夏灯不知道吻也是会疼的,身体的异样感受搅乱她的意识,眼神变得迷离,呼吸也乱七八糟:“我在安慰你……你怎么恩将仇报……”
游风细长坚硬的手指摸着她腰腹:“那你就安慰得彻底点。”
“我不要……”
“不要就别撩。”
游风到这时候也不会温柔,但夏灯还是不动了——
她感受到他蓬勃时的气势了……
游风牵住夏灯的手,唇在她耳边:“还需要我再等等你吗?”
夏灯微僵,她情动了,他的亲吻、抚摸、附耳说的话,都叫她心痒痒,身体也出现异样感受,但她还是躲开了。
游风停下,坐起来待了会儿,下楼点了根烟,抽了十分钟,进了浴室,不久传出水声。
夏灯躺在**,头发有些乱,盯着天花板的眼神空洞淡泊。她没等游风洗完澡,悄悄离开了。
如果他出来时,她还是不想,那留下干吗?
他说,还需要我再等等你吗?
她听过这句话,但在哪里听过呢?忘记了。
因为太想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她会有那么强烈的反应,所以她躲开了,她得先去弄清楚。
游风洗澡时就听到了关门声,她动作轻,但他耳力一向好。他没阻止,也没留她,就这么任她走了。
洗完澡出来,他擦着头走到沙发边,坐下来,不经意看到吧台的水杯下压着张字条。他又起身,走过去,拿起来,是夏灯写的一句:
再等等我。
他把字条放下。
废话。
他当然会等她。
这他擅长,也习惯了。
舒禾和程程叫了辣炒海鲜,外卖员已经取餐了,两人才想起原先跟夏灯约好去吃肠粉。夏灯回来时,她们两个摆好架势跟她道歉。
舒禾声音最大:“对不起!我俩忘了!”
程程也说:“周五吧,周五活动日,我们再去!”
夏灯心不在焉:“嗯。”
“好!周五!”舒禾说完,看向程程,跟她眼神交流。
程程小幅摇头,让她别问。
舒禾刚知道游风跟夏灯在一起时,也觉得这种事太隐私了,不想让夏灯不舒服。但这一天校园里到处都在聊他俩的事,甚至夏灯去航大食堂吃饭都被讨论了好几轮,实在憋不住了。
而且上午跟夏灯聊起游风,夏灯反应一般,她就抱有侥幸心理,想:夏灯应该不排斥别人跟她聊游风?
这样想着,舒禾不管不顾地凑到夏灯跟前:“灯,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两年。”夏灯脑袋和嘴分开了,麻木地回答着她的问题。
“天哪!”舒禾十分激动。
程程也惊讶了:“竟然有两年?我记得上次喝多了,你还说不会喜欢他……所以那次在吵架?”她说完反应过来一个问题,“那回咱们吃龙虾碰到你同学聚会,游风不会也去了吧?那咱们那单……”
“他买的。”夏灯依旧平淡。
舒禾搬着椅子坐过去,想要听故事:“我记得游风也是平城的,你们不会上大学之前就认识了吧?”
“嗯。”
“嗯?”舒禾更激动,“那你来涂州不会……”
“嗯。”
舒禾叫起来:“天哪!灯,你竟然是为一个男人才来涂州上学的!”
“游风这一生也太顺利了,拥有极其优秀的外表和学历,再有这么漂亮又有钱的女朋友……”程程也没想到,她有一天会嫉妒起游风来。
舒禾顺着程程的思路,想到一件事:“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知道你有钱吗?”
程程闻言也很感兴趣,挑眉,搭茬:“他别是想当赘婿吧?”
“他家家庭条件很好。”
程程和舒禾对视,程程问:“你这个很好是跟谁家相比呢?”
“他一直住在我家附近。”
程程和舒禾两人默契地闭上了嘴。
跟夏灯家是邻居,也有矿?可怎么没听人说过这事?外头传游风这个那个,怎么没人说他家这么有钱?
夏灯知道她们不言语是好奇为什么没听说过游风家里的事。
其实初中的时候他们还不是邻居,她妈妈那时为了她上学,在天坑买了独栋。游风那时应该是住南苑的富人区,因为他也常走天坑那边。她当时在司机师傅的车里,经常看到他傲慢的身影。高中时她搬到学区别墅群,发现游风那时候也住在那附近。后来听她妈妈说,林荫尽头那栋别墅是老翻译家游振东在住。她才知道游风是那个知名的翻译家的孙子。
高中时司机家母亲常常生病住院,偶尔需要夏灯自己回家。这为数不多的几次她都是走大路,一次两次偷懒,就走梵兴路到问安巷那条小道。她每次走那边都撞见游风,他就在她身后四五米远的地方,默默走着,从不说话。她有一次递给他一瓶水,他接都没接,还让她滚开……
想到这里,夏灯乱麻一样的神经线好像缠得更紧了。
对啊,他就是很奇怪啊,她现在知道了他以前做的一些事,觉得他好像是喜欢她,但让她滚开的事又怎么解释呢?
夏灯抠了抠手指,眉头紧紧锁住。
到底是哪里不对?
游风通宵达旦,忙活了两天,总算给那大花瓶子把作业写完了。拿起手机,发现他们上一次互发消息,已经是三天半前了。
他看着她蔚蓝色的头像,似乎已经想象到,她把自己关在泳池,盯着一个地方发呆,想那些想不通的事的画面了。
他给她发去消息:“给你写完了。”
放下手机,他摁摁额头,刚想去洗澡,爷爷打来了电话,他停顿数秒才接。
爷爷的声音传来:“你知道我给你打电话要说什么。”
游风知道,但不会去的:“她是坐牢,又不是截肢,腿脚健在,为什么一定要去接?”
“你爸肯定不去,你再不去,不是要她命?”
游风坐下来:“爷爷是原谅她了?”
“她又有什么错?”
“我又有什么错?”游风说完这句,把电话挂断了。
把手机丢在一边,游风仰头靠着沙发靠背,闭着眼面朝天花板。
他奶奶年轻时就查出有精神疾病,但因为没犯过病,她跟爷爷就没当回事。后来他们生下了游弋江,一家三口的日子十分美满。
游弋江长大后,奶奶给他说了亲,介绍的人叫黎薇,是个混血儿,异常漂亮。两个人就这么相爱了,没两年生下了游风。但没有能隐藏一辈子的秘密,随着奶奶犯病,一件惊天大事摊开到众人视线里。
黎薇,这个美艳绝伦的混血儿,其实是奶奶年轻时跟一个兰国男人生下后养在国外的。也就是说,游风的父母是同母异父的姐弟。
黎薇当即跟奶奶翻了脸,争论的过程中动了手,奶奶被甩到沙发上,脑袋磕向沙发腿。
之后黎薇负气离开,留下奶奶独自一人,最终奶奶失血过多,不治而亡。黎薇也因过失杀人被判了几年,后来因在服刑期间多次违反管理规定,接连弄伤狱友至二级以上轻伤,按照法律法规,延长了刑期。
黎薇跟奶奶翻脸的主要原因还是太爱游弋江了,她不能接受跟他是亲姐弟这点。
游弋江对她也是,就连打定主意跟她分开,找了一个带着女儿的女人,都跟她有八分相似,活像她的替身。
现在黎薇出狱,游弋江敢情是上蹿下跳的高兴,但早已经决意分开了,又用什么身份去接她呢?于是他想起了一件事,他跟黎薇还有一个儿子。
游风不认为父母相爱有什么错,至于亲缘关系的结合他们更是受害者,只是自从他们知道了这件事,就再没管过他了。好像他的存在是他们身上一块抠不掉的痂,他们只能用无视来化解心里的不适。
他就这样,像一只讨人厌的小狗被他们丢掉了。
而这只小狗,因为这个病态、凌乱、乌七八糟,也不怎么和美的家庭,隔三岔五就要接受全身检查,查遗传病,查这查那。
是爷爷一直以来的照顾,让他还算完整地长大。
现在想让他去监狱接人?他像是个善人吗?
寂静中铃声响起。
接通后,爷爷的声音平缓,是在试图安慰他最疼爱的孙子:“悲剧是上代人的,后果也该上代人承担,你没有错,不应该背负这些,听爷爷的话,我们不怨了,好吗?”
“不想让我背负的唯一方式就是不把我生出来。”
“风……”
“爷爷,我不爱回头看,也无所谓走到今天崴了几次脚,意思是你不用觉得抱歉,我根本不怨,淡漠只是因为没关系。”
游风看着屏幕上他给夏灯写完的作业,心里头渐渐平静下来。
因为这样的我而拥有的东西,早值得我原谅一路以来的崎岖。
爷爷没有再说话。
不久,电话挂了。
游风把手机扣放在桌上,手撑在桌面还没持续多久,有条微信来了,是他的“小潜水艇”。
她问他:“高二那年,七月十二日晚上六点十分,你在哪儿?”
他皱眉,不知道怎么回。
夏灯又问:“你是不是在问安巷?”
游风放下了手机。
夏灯继续发来:“血泊里那个人是不是你?为了我,对不对……”
游风只是看着屏幕上不断弹出来的夏灯的消息,没回复一句。很快夏灯打来电话,他迟疑许久,慢动作接通。
“你现在在哪儿?”
“家。”
“你等我。”
夏灯从游风那里逃走之后就一直在想,到底是在哪里听过那句:“还需要我再等等你吗?”
想不通就把自己关在涂山苑。
身子浸在水里,胳膊搭在池边,脑袋枕着胳膊,看墙外繁茂紧凑的树影发呆。要不就在寝室里听着窗外雨,看一部电影。
程程认识了个赛车手,最近几天早出晚归见不到人,舒禾只要看见夏灯闲着,就缠着她抱怨。
“你说她是不是讨厌?不让我找男人,自己巴巴地找得可勤快!
“她说我分不清谈恋爱和纯为男人贡献的区别,谁说我分不清?她开车找男人去约会就是妥妥的贡献!
“而且打着为我好的旗号不让我找男朋友真的不是剥削我吗?”
舒禾越说越离谱,夏灯还是纠正了她:“她开车找男人去约会,不是在贡献,这对她来说是一种享乐。”
“可她抱怨过这事啊。”
“因为她的性格里有口是心非这一项。”
舒禾坐过去:“不让我找,总是在剥削我吧?”
“她谈恋爱,那点油钱和时间对她来说不值一提,她还很快乐,所以没损失。你谈恋爱,给人花钱和精力,这两样对你来说很宝贵,付出以后还没有回报,所以损失很大。”夏灯出奇地平淡,又说,“她分手,喝顿酒就能清醒;你分手,不好走出来。”
舒禾沉默了。
“她不是剥削你,是了解你。”夏灯说完拿起平板,回了外婆的邮件和妈妈的消息,又放下了平板。
舒禾只是知道男人付出金钱和精力是豁命,她不也是?男人还比她强点,知道那是豁命干脆不付出,她一谈恋爱真是纯贡献型的。
可是,舒禾问:“一定要很理智地面对生活吗?要是学不会该怎么办?”
夏灯还是很平淡:“学不会就不学了,一辈子也不是多长的时间单位。我不认可程程怕你受伤就不让你恋爱的观点,理智会阻止尝试,不试会错失机会,所以不犯罪的事还是有必要冒下险,也许可以帮助你成长。”
舒禾悟了,但很快又有新问题:“夏灯,你一直都可以想通吗?”
夏灯平淡的神情终于显出来一丝罅隙。
并不,她常想不通,尤其是有关游风的事。也不是尤其,好像只有他的事她才想不通。
别的事一想不通她就不想了,游风的事会搅扰着她的神经元,逼着她去想。本来都相信他喜欢她很久了,忽然想起他在问安巷的那句“滚开”……
倒不至于怀疑他的喜欢是假的,但总会让她好奇,喜欢又为什么让她滚开。再加上又出现了句熟悉的话——
“还需要我再等等你吗?”
这两件游风的事,实在有些折磨人,希望明早醒来可以豁然开朗。
夏灯三天没理游风了,游风也没再发来消息。
午休时夏灯收到高中群的消息,说是高中陪伴他们三年的主任又要结婚了,问她随多少份子钱。消息闪得太快了,她就没回,无聊地翻完了最近的。
她高中有两个群,一个班级群,一个年级群。年级群是高考后有人建的,不知道谁把她拉了进去。她一直没看过群成员,今天心血**看了两眼,好多认识的人。
除开阑籽盈、关一心、贺仲生、赵苒、秦获这些有过交集的,还有林渡、夏添、许伽期、于斯他们这些只闻其名的,但好像这几个人都不是他们学校的。
夏添是北三中的校花,考了南交大。许伽期好像是实验八中的?夏灯还记得,游风和许伽期一起参加过一个知识竞答的节目,他们学校广播了好久宣传这事。
指尖漫不经心地往下滑,看到游风,她停了。她盯着这两个字发了会儿呆,退出群消息,点进他的朋友圈。屈指可数的几条状态都是任务,唯一一张照片还是跟科学院研究员的合照。
照片中的游风太洋气了,夏灯就多看了几眼。他很会穿,以前就是,好像每个时期都超前。
赵苒说游风命中自带饭碗,因为时尚感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他完全可以走这条路,但没想到他的脑袋也特别好使,前沿技术领域他也能蹚一蹚……
夏灯以前不关注这些事,感受不深,现在越来越多的眼神在游风身上了,发现他真的挺优秀,无论哪方面。
退出他的朋友圈,她收到赵苒的消息。
赵苒说:“夏灯,你要回去参加老吴的婚礼吗?第三次了,他要结一辈子婚,难道我们还要随一辈子的礼吗?”夏灯还没回,她又说,“我在高铁上呢,等会儿就到涂州了。”
“几点?”
“这回不用你接,我男朋友下午没课,他会来接我的,到时候我俩去西澳接你,请你吃饭哈。”
夏灯以前都是拒绝的,这次也不例外,但手指点到聊天框时,还是犹豫了,最后回复:“好。”
赵苒的男朋友叫秦获,以前经常跟游风他们混迹在一起,到涂州上了一个专科学校,学服装设计,去年开了间网店,但流水不好。
夏灯已经记不太清楚秦获的样子了,如果不是赵苒不时提起,她可能已经不记得有这个人了。
这么一想她确实无情。
她不记得出现在她生命中的大多数人,好像就算是太阳炸裂、月亮枯萎也不能让她兴致盎然。她仿佛一盏船头的灯,孤独无聊赖,但因为心就是大海,所以从不担心路程遥远,也无所谓归途漫漫。
只要海水蔚蓝,她至死有港湾。
本来可以按照这种节奏度过一生,现在全被游风搅和了,她也找不到她的节奏了。
秦获和赵苒做东,请了夏灯去她常吃的馆子,一家港式茶餐厅。
点完菜,赵苒胳膊肘搭在桌沿上,身子倾向夏灯:“大美女怎么没把大帅哥也叫过来啊?”
秦获立马接上:“这游风也太不够朋友了,你俩在一起的事,从来没跟我们几个说过。”
赵苒附和:“他们两口子就在这种事上默契,要瞒就一起瞒。”
秦获给夏灯倒了点酒:“咱们现在算是亲上加亲了吧?你跟风哥不得照顾照顾老同学生意?给我当两天模特什么的?”
“开车,喝不了。”夏灯拒绝了秦获倒的酒。
秦获有点尴尬。
赵苒把话题接过去:“你知道关一心正在追贺仲生吗?我应该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吧?”
夏灯也不知道,赵苒提起贺仲生,她才想起来,那个知识竞赛的节目,贺仲生也有参加,他好像比秦获他们跟游风的关系更好一些。
赵苒咂着嘴:“以前那么厚脸皮,让别人误会游风给她拍照,怎么敢跟游风哥们儿示爱的啊?不尴尬吗?”
秦获挑眉:“游风给她拍过照?”
赵苒就把蓝、白礼服的事也跟秦获说了一遍。
夏灯在此期间看了几次手机,明天要交外国文学史的作业了,但游风已经三天没来卖惨了,虽然过去两年他也一直隐身。
秦获不信:“关一心……看着不像这样的人。”
赵苒翻白眼:“你们不就喜欢这种故作清纯的小白花?阑籽盈是装随和好相处,跟所有人当朋友,关一心是老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这两款可把你们男人迷死了。”
秦获笑了笑,搂住她胳膊,靠近她:“我喜欢大气的。”
赵苒抖开他的手:“永远不要怀疑你女朋友跟你说的离哪个女生远点,你不可能有你女朋友了解她。”
“那你是不是也听听你男朋友的话?离那些男的远一点?”
赵苒瞥他:“你倒会见缝插针。”
“我这叫谈判高手。你也不知道那些男的跟你做朋友,思想有多龌龊,我是男的我很清楚。”
“行。”赵苒假装不耐烦,但眼角、嘴角的笑意明显。
秦获拿起手机:“昨天刚跟老贺聊过,他就在涂州,想知道关一心是不是在撩他,把他叫出来不就知道了?”
赵苒想了下可行性,点着头:“那倒也行。”说完看夏灯,“可以吗,夏灯?”
秦获已经给贺仲生打通了电话,夏灯就没说话。
“他等下过来。”电话挂断,秦获说。
赵苒挑眉:“他这么闲吗,现在?”
秦获笑着看了眼夏灯:“我说夏灯在,他就说半小时。”
赵苒“嘁”一声:“你们男人就这样。”
“我是陪我女朋友,请她的闺密吃饭,我可不一样啊,别瞎说,让风哥知道还不扒我一层皮?”
赵苒胳膊肘戳了他腹部一下:“扒的就是你。”
夏灯在桌对面,看着小情侣亲密无间,思绪越飘越远。她跟游风相敬如宾,从不这样。虽然不羡慕,但也让人再一次不由得怀疑,既然互相无所谓,那不如分开。
分开。
上次跟游风吵架,夏灯也想过这件事。明明分手就可以化解一切烦恼,她也不用在这儿想不通所有,为什么不分呢?
想分手,但就不分。她以前也没这么拖延。
很快,贺仲生来了,西装革履,油头粉面,赵苒一个心有所属的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秦获在赵苒面前晃晃手:“老婆,你看太久了。”
赵苒也不尴尬:“那老看你我不腻吗?”
贺仲生笑了笑:“好久不见了,赵同学。”
赵苒也笑,捂着心口装模作样:“早知道老贺现在这么帅了,我还在秦老师这儿费什么劲?”
秦获也装模作样地生气:“赵苒,我看你快了。”
贺仲生只笑不言,客套两句之后,扭头转向夏灯:“游风电话占线,是你打了吗?”
夏灯被问住了。
占线。
但她没打。
赵苒向来直接:“一直占线吗?”后面那句“可夏灯没打电话”她只字未提。
气氛忽然微妙,贺仲生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那就是有事。”
赵苒跟秦获对视一眼,没说话。哪有游风和夏灯这种情侣,游风有事夏灯不知道,要游风的朋友过来告诉她。看夏灯的态度,似乎也没告诉游风她跟高中同学来吃饭了。
贺仲生倒是习惯了似的,笑着看夏灯:“我就说,公主那都是王子的,哪有骑士什么事儿?”
赵苒皱眉,秦获也没听懂。只有夏灯,微怔的神情不像是发蒙,更像是恍然大悟。
夏灯没跟赵苒他们吃完这顿饭,中途退场了。作为赔罪,她买了单。
赵苒还有点不好意思,面对桌前两个大男人:“夏灯这人,我真是……提前离开而已,谁没有过,就要客气,非让我觉得我俩的友谊浅薄。”
贺仲生平静地吃着饭:“是夏灯的话也正常。”
“我确实也习惯了。”赵苒说,“本来都没想着她会答应过来,以前叫她吃饭她拒绝得可干脆了。”
“她以前是怕我托你找她给我当模特吧?”秦获在这时说。
“不要阴谋论她,你直接跟她说你很想找她拍点新品,说清楚情况,她不见得拒绝。淡漠,不是冷漠。她只是活得太自我了。”
赵苒觉得自己还是有一点了解她的,她可不是见死不救的,一直不是。
“游风的爱,听着很真,但夏灯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要是费尽手段把她骗下凡,再辜负……”
“不会。”贺仲生说,“我其实想过告诉游风,别做骑士,记得张嘴,该说的事要说。后来他上了航大,没了命地成为航大二分之一命脉。我就不说了。”
有谁听说过一个骑士为了娶公主去争王位的?这人那么努力地爱她,他凭什么轻飘飘地说些扯后腿的话?
秦获听贺仲生说话,又想起他刚才告诉夏灯的事,呼口气:“原来高二游风请的那半个月假是在医院……”
夏灯上了车,关上车门,看着方向盘,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这三天想了很多,到这时候却奇怪地什么也想不出来了。以前发现一件事,她也会有问清楚的冲动,但冲动进行到一半,总能及时停住脚。不是太胶着,或者太拧巴的局面,她都不会站出来说什么。
她承认这个世界是多样性的,多样性的世界包容一切,她的观点只是其中之一,不是唯一。所以她不会说服他人接纳她的思想,也不认为窗户纸一定要捅破。想来想去都是不要问了,但想要立刻去找游风的心情空前绝后。
她还是给他发了微信,连着问了三个问题——
“高二那年,七月十二日晚上六点十分,你在哪儿?
“你是不是在问安巷?
“血泊里那个人是不是你?为了我,对不对……”
游风没回,她发动了车:“你现在在哪儿?”
“家。”游风答了。
“你等我。”
电话挂断,她几乎是用城市道路能允许的最快的速度到了他家,她要问问她男朋友好好的嘴为什么不用。
紧赶慢赶到门口,正要摁密码,门开了,他出现在她眼前。她看向他,他把手放进口袋。他可真傲慢,老底都要被掀了,也还是能做到从容。
但他不出门就不会管头发,大概是刚洗完就吹干了?傲慢之余还有点乖顺,就像还是清纯男高中生的时候。
哦,也不太对。
他以前也不纯,是小痞子、小混混,只是长得俊、穿得干净,才勉强成为那么多人的“白月光”和“意难平”。
游风居家穿得更随便,白短袖,黑长裤,看他漂亮的女朋友只会盯着他发呆,也不说话,提醒了句:“不进来我关门了。”
夏灯慢半拍地进了门。
门关上,夏灯站在门口,不往里走了。
游风看了眼桌上的电脑,文档还开着:“写完了。”
餐厅网络延迟,夏灯上车后看到他的微信了:“嗯。”
游风坐下,不说话了。
夏灯还站着:“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哪一个问题?”
“每一个。”
沉默。
短暂的沉默。
游风说:“太久远了,不记得了。”
夏灯猜到他会嘴硬,头低下去,手慢慢往后,背着他,抠了抠手指肚:“我是不是对你说过一句,‘你可不可以再等等我’?”
贺仲生说,游风以前在问安巷挨了打,对方七八个人,他一挑七八个,被摁在地上打得露出了骨头。
因为那七八个人想把一个叫夏灯的女孩堵在巷口侵犯,还打量好她们家有社会地位,出了事也不敢曝光,看游风总跟在她身后,就问他是不是认识,能不能把她骗过来,他没等那人说完就跳起来给那人开了瓢。
贺仲生问夏灯,游风很蠢吧?多蠢啊,他一个哪打得过七八个,逞什么英雄装什么蒜?可当他们猥琐地叫夏灯的名字的时候,他就忘了这件事。
事情闹得不小,很多人听说此事都去凑热闹了。但警察的警戒线拉得太长、太远,他们只能看到血泊里躺着人,不知道那是骑士给他的公主最笨拙的保护。
贺仲生对夏灯说:“我前几天被高中班主任问起了游风和你谈恋爱的事,我才知道高考后他也是要出国的。”
就是这句话,那个时期有关游风的记忆,都回到了夏灯的脑海。
梵兴路到问安巷那条小道,夏灯走过为数不多的几次,有一次明显感觉到有人跟着她,那人脚步太小心,她回头却只看到小巷空**。
好在还不算晚,返程难度不大。
但天都是一下子黑的,她刚走没多远,路就看不清了,有路灯也只泛出微光,勉强照出墙壁的涂鸦。
她开始跑,陌生的脚步声紧随其后,逼她跑得越来越快……她知道巷口往左有一个派出所,她还记得以前参加防身夏令营学了一点三脚猫功夫……她乱想着,突然被人抓住胳膊,她反应快,立刻把书包甩过去。那人只是攥住她的书包带,慢慢松开了她,她晃了下手机,是同学校的游风。
他穿着白衣服,背着琴,额头有发带,手腕上缠着好多根链条,勉强看到的脸很不耐烦。即便这样,夏灯也还是放下心来。但游风好像不是来找她的,让她认清他不是歹人之后转身走了。
天很黑,夏灯快步跟上他,一抬脚发现自己的脚崴了,但又不能慢下来,于是第一次,她拉了下男生的衣摆。
游风回头,耐性屈指可数。
“对不起……”夏灯鼓足勇气问,“你能不能走慢点……等等我……”
游风面无表情。
“我的脚崴了……”
游风往怀里甩手,把衣摆从夏灯手指间抽回来,声音比突然黑下来的天还让人胆寒:“关我什么事?”
夏灯看着他走远,墙上涂鸦没了白天的氛围和艺术感,只剩下恐怖和狰狞,剩下一双双奇形怪状的眼睛……她不能留,厚着脸皮也还是跟了上去,脚疼也跟上去。只是没想到后面的路游风走得特别慢,比她这个崴了脚的人还慢。
走在游风身后,向上看到他戴在头上的发带,夏灯突然想起赵苒说游风额头受伤了。她忍不住想,他戴发带是为了挡住额头上的伤口吗?
她不知道,只知道那天她安全回了家。
第二天司机还是不能去接她,而她已经不准备再走那条小道了。可是那天运气不好,下了雨,校门口车很多,却没一辆是空的。她打不到车,雨也没有停的意思,她不知道要怎么办,游风拿着伞从旁边便利店出来,手里拿着一瓶饮料。
她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挡住他的路,逼停他又觉得不礼貌,立刻让开。他也真的立刻走,问都不问她干什么。她只好又拉住他的袖子,再次逼停他。
他回过头时的神情实在是可怕,好像很讨厌跟她产生什么交集,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不怕,但有些人气场太强大,就是会掩盖她的不怕。
雨特别大,他的伞却能装下他,和她。
她没有看他,声音不大:“你可以再等等我吗?”
哗啦啦——
雨掉在水泥地砖上,溅湿了他们的裤脚,喇叭声在堵着的车队里此起彼伏。夏灯的声音几乎要被淹没在嘈杂的一切里:“没人来接我,我可能还要再走一回那小道……”
游风没有答应她,但也没拒绝。
那天雨一直下到半夜,刚刚好就是游风送夏灯到家的时间。
不久夏灯再走那条小道,再撞见游风,递给他一瓶水,他没接,还让她滚开,之后就再也没有梵兴路到问安巷的记忆了。
除了有一次坐在车里,问安巷的方向聚了很多人,警车的鸣笛也一直在主路上重复,她妈说来时看到那边出了事故,血泊中躺着人。
她甚至没有再问一句,什么事故?大人?孩子?
……
如果不是游风问“还需要我再等等你吗,夏灯”,她可能再也不会想起她曾对游风说,“你可以再等等我吗”。如果不是贺仲生大发慈悲揭破这件事,不知道夏灯还要任记忆捏造游风过去的形象多久……
原来那为数不多的几次走小道,不是因为小道更近,是因为有游风在身后,所以她不怕天黑路长,涂鸦乖张。
那句“滚开”是做给坏人看的?或者是让她意识到不熟的人都很凶,让她自觉远离?她不知道,但他能为了她让自己深陷困境,自然那些凶巴巴的话一定不是因为讨厌她。
可是她忘了,就像忘记经过她生命中的大部分人那样,忘了。她把她的骑士忘掉了,每一次都忘掉了……
其实她才很坏吧?
哪有她这样的女孩子?
寂静。
漫长的寂静。
感觉天都要黑透了游风才说:“忘了。”
房间里没有开大灯,只有吧台上方的条形吊灯发着微弱的光,夏灯看不清楚坐在沙发上的游风的脸,只能看到他像是尺子比着刻出来的下颌线,一切不顾身体情况急忙跑来的冲动行为,都变得可笑起来。
她明明带了披荆斩棘的勇气,可他并不准备跟她说……
背在身后的手停止了小动作,夏灯也准备离开了。
她就不该来。
刚转过身,身后传来一点动静,还没来得及扭头,就被人从身后搂住了,他的呼吸是白茶味道的,铺在颈上痒痒的,但清甜。
她没有再动。
身后的人抱怨:“你就问一句?不答就不问了?卖菜的都至少问两句你买不买,到我这里不配你多问一句了?”
“……”
“再问一遍。”
夏灯突然一扫沉郁、烦闷、自我怀疑,心头反而升腾起一股钻入水里的愉悦和闲逸。她可以随时随地感到寡淡,但只要去游泳,寡淡就会被强制停止工作。被水包裹时,她会觉得那是无聊的一生当中最有趣的部分了。她现在就有那种只有水能带给她的愉悦,也觉得生活好有趣,可她没有在泳池,她在游风的怀里。
在她有些怨气的音色温郁的俊俏的男朋友的怀里。
“问什么?”她对这种愉悦感到陌生,决定先往下压。
游风握住她的手,手臂用力,筋很明显,她更像嵌进他怀里:“没有就别问了。”
他这么一说,就显得夏灯坏,很坏,像个罪人。
最近她越来越能反驳别人了,以前别人说什么都无滋无味,现在这样的她越来越少见了。他不让她问,她偏问,就从他怀里转了身,仰头看他:“我是要问你长没长嘴……”
游风吻住她。他很熟练,夏灯在他的唇贴住自己的以后忽然发现,要问的事好像不重要了。
“你说我长了吗?”
游风还给夏灯擦了下唇角的一点点水光。
“……”
夏灯不看他了,姿势变成了面对他胸膛:“我是说问安巷因为我打架的事,你明明可以告诉我的。”
“也不是很重要。”
游风的轻描淡写,让夏灯又抬起头:“你当时都那样了!这不重要那还有什么重要?”
“你没有事重要。”
“……”
夏灯的胜负欲、所谓的要强,都沉寂了。
风把窗帘吹得跳舞,长条吊灯摇晃,灯影落在墙上和地上。
夏灯第一次,不是在安慰,只是作为一个女朋友,牵住她男朋友的手,靠在她男朋友的胸膛,缓慢轻量的话都说进他心口:“可不可以再等等我?”
等我走得足够快,快到可以跟上你。
我会一点一点填上心里的海,风都收集入耳,浪都埋进平原。以后蔚蓝的尽头不再是港湾,潜水艇也可以只潜进一个人的眸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