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深死后,裴术看似正常的上班下班,瞒过了所有人,却没瞒过覃欲舟。覃欲舟知道,裴术一直想死,从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她的眼睛就不亮了。哪有活生生的人眼里没有光呢?
这两年,她有偷偷收集大剂量会致命的药,也有偷偷藏起麻绳和剪刀。覃欲舟养子的身份让他只能看在眼里。
裴术当覃欲舟是亲生,但覃欲舟因为被抛弃了太多次而不敢以亲生自居。
他还是害怕,刚被覃深捡回家的时候,他就害怕。光阴如期而至地带走它想要带走的东西,也早在他没有记忆时,就带走了他对其他生命的信任。
时间直线延伸,覃欲舟如履薄冰地维持着这段母子关系——他怕他没有保护好覃深的宝贝,他怕他失去来之不易的亲情。然而有些果早已种下,他怎么小心都回天无力。
最后那两个月,裴术睡在露天地的时候更多了,越是冷的天气,她越容易睡在路边的长椅上,烟酒店的门前。覃欲舟放学后不再去补习班,派出所到家这段路,他藏起脚步,悄悄跟在裴术的身后。
裴术身为警务人员,警惕性很高,但这几年眼睛、耳朵都不好用了,要人到花甲才出现的白内障,她还不到三十岁就有了。耳朵的情况要比眼睛严重,十几平的房间,他要叫她好多遍。
运气好的时候,她听到了,却还要问:“覃深吗?”
他哪里是覃深呢?可他每次都狠不下心否认。
覃欲舟往往沉默,这时裴术就知道,那不是覃深,覃深早死了。后面的几个小时,覃欲舟会看到失魂落魄的裴术,她会撞到柜子上,会切菜切到手指,会晕倒在门前……
他无能为力,因为他无从削减裴术对覃深的想念,她爱那个男人,他想象不到有多爱,她似乎只需要想念他,她就可以生,也可以死。
凛冬二月,正是最冷的时候,裴术对覃欲舟说:“对不起啊儿子,我得去找你爸爸了,我没了他活不下去。”那之后,就传来了消息,裴术自杀在废弃工厂的家属楼里。
那是覃深住了很多年的地方。
覃欲舟是跟着救护车送裴术去医院的,同行的还有一个戴着帽子口罩的人,他没有问那是谁,他感觉得到。覃深捡到他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气场,他忘不掉。
他并不惊讶,其实裴术每次睡在外边,被人送到门口,他都可以感觉到这种气场,他就知道,覃深没有死。
裴术被推进手术室,抢救了很久,命保住了,可人也虚弱、衰老了很多。
刚脱离危险那几天,覃欲舟一直在一旁小心谨慎地照顾,待她睡着,换覃深来。
覃深喜欢握着她的手,一握就是一整晚。他告诉覃欲舟,他故意没有在裴术出事的那天晚上送她回家,就是要她清醒过来,重新面对生活,却没想到,她醒不过来,她沉睡在了他离开的那一天。
裴术有严重的失眠症,精神也不太好,医生给她开了镇定剂,照理说她会睡得很死,却还是在覃深守着她的一天晚上醒过来,她不敢正视覃深的脸,只悄悄地看,看了几眼,回过头,泣不成声。
那是他们分别两年后第一次清醒地面对彼此,裴术的拳头不硬了,像棉花一样打在覃深的肩头,她破皮惨白的嘴唇不停地抖,她问他:“你凭什么认为,我不需要你?我应该活下去?”
覃深能感到裴术剧烈的痛苦,那种痛苦如岁月一般冗长,像缝纫机的针眼,密密麻麻匝进他们的人生轨道中。
那天他们说了很多话,覃欲舟在门外,不清不楚地听着,一直没有离开。他妄想这一幕已经很久了,他不想错过见证他们古尽甘来的时候。
裴术出院后,陪覃深去做了检查,杨巾嵘医生告诉他们,覃深最多可以再撑两年,他也会尽全力让他可以像正常人那样再活两年。
只有两年,裴术却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她去菜场买了好多菜,伸手接过老板手里的塑料袋时,手腕上刀割的伤口露出来,她不是故意的,老板却在她的布袋里多放了一颗白菜:“裴警官,辛苦了。”
回到家,覃深从他手里接过布袋,在她鼻尖轻吻。
裴术会别开脸,假装觉得他矫情,但弯弯的眼睛却暴露了她其实很高兴。
覃欲舟幻想过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该是何等面貌,有幸得见,他感恩老天的厚道,给了他们一个有得可回忆的后半生。
裴术把两年当十年过,每一分都填满,许是她的诚心感动了命运之神,覃深额外获得了几年的时光。就这样,几年又几年,覃深和裴术在偷来的时间里安稳地熬过了残酷、虚妄的环境。
覃欲舟从未这样感激,他能够在一个完整的家庭中成长,考上理想中的专业。他远走他乡,临行前最惦念的就是父母,他们却那样平静自如。
经历了一些事,他们不再拥护咆哮式的交往,他们越发沉着地面对所有事,这让覃深感到放心。
津水这个小地方的两个平凡人,似乎颠覆了固化的人生,每一步都踩在了罗马路之外的土地,他们好像不能到达终点,但他们不在乎,他们只想这一路上有热爱的人陪伴。
覃深在偷来的这段年华里,教了裴术一首又一首古代诗,裴术还是最喜欢《赠汪伦》那一首,她尤其喜欢那一句,桃花潭水深千尺。
她觉得,覃深就是从那桃花潭里生出来的人,深不可测,勾引着她不要命地探索。
覃欲舟归国那一年,覃深和裴术的生命都走到了西边。久卧病榻,两人早没了他们那个年纪该有的生命力,眼角的灰斑和法令细纹不留情面地述说着他们的身体状况,他们时常笑着的嘴角却像是在反驳,其实他们过的很好。
是啊,还是那么美丽、俊朗。
有一天清晨,阳光如火,覃深和裴术手牵着手出了疗养院。去了哪儿没人知道,也没人问,裴警官一生可靠,是课本里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人,他们不能像看贼一样看着她。
那一条沿河的道路,落满了白雪一样的浓霜,土道一直延伸至津水的边界,春山岗。那是一座无人问津的山头,他们曾开玩笑说要死在那片山头。
后来,他们再没有回来。
阳春草绿,原野焕然一新,芽子钻出土皮,一些沾了圆润的露珠,一些挂了蒲公英的种子。覃先生就住在这片原野的尽处,春山岗。
联合制片又来人了,这一次还是询问覃先生的《春山日》是否愿意出售版权。
《春山日》是覃先生写的长篇小说,于二十多年前出版,并不畅销,远不如覃先生本人名声响亮。
联合制片的老板名为贺红畴,除了影视行业翘楚,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景点开发巨人。由他立项投资的旅游项目遍布南北,春山岗这片山头是他下一个目标,于是覃先生的小说《春山日》,就有了另外的价值。
负责说服覃先生的制片姓范,眼睛弯弯的,憨态可掬。喝过覃先生的绿叶茶,他说起正事:“先生,我们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拿到批地,到时候电影上映,正好赶上春山岗的项目开发,您的身价也会跟着涨。当然,您不是追名逐利的人,可若是有机会让更多人看到您的作品,何乐而不为呢?”
覃先生住在山里,还沿用古法泡茶,茶叶泡开,浮在茶水上,饮茶时要用茶杯盖拨开。他动作缓慢,语速也是,正如他给人闲淡的感觉:“不卖《春山日》,是你们的演员不合适。”
范制片以为他松口了,喜形于色,说:“只要您同意我们开启《春山日》这个电影计划,演员您来挑!”
覃先生放下茶杯,眼看窗外。
这房子在津水以北、春山脚下,一砖一瓦皆来自他双手搭砌,简陋,粗糙,冬冷,夏热,就不是住人的地方。或许是住了这许久,他竟觉得没什么不好。
覃先生名为覃欲舟,当代书坛最年轻的书法家,风头最盛时一字千金。行内人爱他的字,行外人爱他的事迹。
覃欲舟早些年行走于各国的孔子学院,教授书法,讲古诗文人,无意间促成太多于那些学生来说弥足珍贵的经历。归国后,他婉拒文学艺术联合会的任职邀请,回到老家津水,在这片无人问津的《春山日》岗,住了许多年。
小说是他没接触过的领域,《春山日》作为他首部小说,他可以出于卖点,写尽他的一生,但他却选择写另外两个人,他的父母,覃深,裴术。
谁能演绎他的父母?
覃欲舟不会把这个故事拍成电影,这个故事是他为覃深、裴术写的结局,他觉得老天那一版写得不好。覃深怎么能早在假死两年后病逝?裴术怎么能终止在那间破旧的家属房?
可事实偏偏如此。
裴术没有被抢救,覃深没有在病房握紧她的手,没有菜场那一颗白菜,没有走向春山岗的那条路。覃深假死后,他们再没有清醒地面对过彼此,终于在两年后,一前一后离开了人世。
尾声种种,都是覃欲舟虚构的。
覃欲舟再次拒绝范制片:“没人能演覃深和裴术。”
范制片刚升腾得一星半点喜悦瞬间摔碎离析,他很失落:“这么好的故事不能让人知道,那真是太可惜了。”
覃欲舟没有接话。
范制片突然抖机灵:“先生,听说多年前您是寄养在裴警官和覃先生的家里,现在您在这深山里幽居,不问世事,日子久了,就没有怀念市井的时候?不如趁这个机会出山,让更多人听到裴警官和覃先生的故事。您守卫他们爱情的这些年,一定能够引起深远影响。这对您来说,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劣处。您说呢?”
范制片是要覃欲舟用养子的身份开启话题,慢慢递进,博取关注,可他早在多年前就凭自己出过风头了,现今他只想平静地度过余年,这样他才能在想起他的父母时,常怀思念,而非愧疚。
覃欲舟的缄默不语让范制片有些紧张,说话越来越没逻辑、没道理:“换句话说,您又不是他们亲生的,守了这么些年也够了,您应该多多为自己考虑。”
覃欲舟不恼,端起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凉茶,说:“给我生命的人,怎么不是亲生?”
范制片语结,讨了个无趣和尴尬,再没颜面待下去,匆匆走了。往后再来,换成了贺红畴,但覃欲舟的坚定不是换个对象就能动摇的。
覃欲舟早时对覃深、裴术故事的延续是他的一点自我安慰,也是对不公的质疑。人到中年,他再翻开这本书,果然全是他的一隅之见。他觉得老天书写关于他们的结局不好,不曾想这是不是他们期望的结局。
因为在所有别无选择的事情中,只有这一件,他们可以自己做主。
裴术自杀在家属房后六个小时才被找到,覃欲舟去派出所认领尸体的时候,她是笑着的,他看了她两年对自己的折磨,还是第一次看到她那么释然的音容。
可以去找覃深了啊,她一定有感到幸福。
覃欲舟把揣在怀里的那本《春山日》拿出来,放回到书房。刚走到书架跟前,乏力感袭来,他手撑住墙面,动作迟缓地护住心口。
他的心脏活够了,够久了,不愿意再工作了。能捱到中年,这对一个心脏病患者来说属实难得了。他靠着墙,慢慢滑向地面,坐在墙角。书还没放好,也好,拿着吧,就像他们还在他身边。
病魔将他的余力吞没,生前光景一眼千张,却有几个画面像是按了暂停键。覃欲舟还算成功的一生当中,让他断不敢忘的,竟然是被覃深捡回去、被裴术领回家的那几年。
他们是最好的人,老天欠他们一句抱歉。
覃欲舟累极了,他看到那一驾通往极乐的马车了。他轻轻地笑,像是见到老朋友那样打招呼:“你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