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练剑,喜欢在落英缤纷的桃花林里,有人练剑,喜欢在涛声阵阵的竹海中,沐锦楼曾经酷爱昆仑山的皑皑白雪,站在山顶如刀的山风中,会让她有一种剑指苍穹、刃碎朔风的感觉,现在的她,觉得这世间无处不可舞剑,因为私心妄念无处不在,地狱空荡,恶鬼游走于人间。
斩刃受人之邀前去应约,沐锦楼一个人在山间小路上练剑,飞鸟与之共舞,走兽避其锋芒,风从林间来,卷动无数安然于枝头的叶子。
从三岁开始学剑至今,以一女子之身成为昆仑首徒,打败了自己的师父,废掉了自己的掌门,从昆仑山巅到浮华凡尘,沐锦楼手中的剑是当之无愧的天下至快之剑。
一片树叶飘飘摇摇下落,一身灰色长袍的女人看了一眼,手腕儿一动,那片树叶落到地上的时候已经碎成了小指甲大的小块儿。
世间的一切都变得很慢,沐锦楼只能感受到自己剑的速度,飞蝶掠过留下片翼,不知何时下起的雨被她削断了。
下一瞬,这个状态如同一面碎掉的镜子一样支离开来,反手用剑拄地,沐锦楼单膝跪在地上,一口暗色的血液从她的嘴里喷到了地上。
“我还没出手,你怎么就一副要死的样子?”
在沐锦楼身后,穿着紫色纱衣的女人翩然落下。
“我就算要死了,杀你还是容易的。”
用手指擦掉嘴边的残血,沐锦楼站起身,身形微动,一柄长剑已经直指舞罗的面庞。
紫色的长帛缠在剑身上抵挡它的攻势,舞罗不敢与沐锦楼的剑正面对抗,双臂展开,像是被风吹走的落叶一样飘忽着后退。
一道紫影,一道灰影,穿梭于早秋山林的深绿浅黄相接之中,又有银色的剑光冷淡地勾勒着一切的斑斓。
“叮。”
是剑与山石碰撞的声音,舞罗背靠山岩,退无可退,沐锦楼的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与此同时,她藏于丝帛间的黑色匕首也贴在了沐锦楼的胸口。
垂眸看了一眼匕首上幽幽的蓝光,沐锦楼收起了自己的剑。
“小道。”
“能杀人的道,不分大小。”
“这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
“游山玩水,好吃好喝,既不用被锁在黑牢里也不用被追杀得全天下跑,当然比不过你这个疯婆子,人虽然疯了,剑法也更吓人了。”
紫色的长帛如同有生命一般层层叠绕在一起,掩住了舞罗手中的那把匕首。
明显比沐锦楼年轻很多的魔教妖女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五年的时光没有给这个女孩儿的身上留下什么印记,她行走于这山林之间,脸上带着浅笑,像是一棵树或者一朵花成了精。
与这样的舞罗相比,沐锦楼才更像是一个妖女,眼角带着煞气,仿佛随时会出剑,把这世间的一切都荡平。
“你不问问我是来做什么的?我是奉命来杀你的,我们教主说登仙台的坤字牌是在你手里。”
沐锦楼停下脚步,舞罗悄悄退后了一步。
“没有。”
“没有就没有,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嘴里随口说着,舞罗又退后了一步。
“你之前吐的血颜色暗红,是不是中了什么毒?”
“贵派的‘往生路’。”
“多久了。”
“五年。”
“那没救了。”
“我知道。”
“等你死了,我就叛出教门,跟斩刃双宿双飞,不要太羡慕啊。”
嘴里这样说着,舞罗再退了两步。
“没关系。”说这句话的时候,沐锦楼还在舞罗十步开外,话音还未落下,她的剑已经再次指住了紫衣女子纤细的颈项。
“到时候不管你和他在一起说什么,做什么,记住,有这么一双眼睛,一直在冥冥中看着你们,就这样,看着。”
沐锦楼的脸凑到了舞罗面前,眼睛睁得极大,露出了红色的血丝,里面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翻滚,让舞罗有些被吓到了。
“疯、疯婆子!”
“呵。”
米子明导演喊“过”的时候,叶早腿一软蹲在了地上。
她其实更想坐的,但是这身戏服全是轻纱做的,洗起来麻烦不说还容易有破损,她舍不得,于是只能蹲着,还收拢了裙摆。
方栖桐没有走开,而是歪着头看了她一眼。
“累了?”
叶早擡头看了她一眼,一点说话的欲望都没有。
连着二十条都遭受着这个人的精神打击,叶早只觉得看见对方的脸她就心里难受。
短短的一段儿文戏,十几句对话,一段走路,女孩儿被方栖桐虐得体无完肤,整场戏的节奏都被方栖桐握在了手里,无论叶早怎么试图夺回掌控权都无能为力。
方栖桐脚下一顿,叶早就会紧张,方栖桐一说话,她就会生出戒备感,要调整这种状态,还要把握舞罗这个角色的情绪,都不用导演说话,叶早就知道自己表现得有多糟糕。
连着有几次,她说到一半儿连台词都说不下去了,看着方栖桐的脸,心里只剩了一种烦闷又无序的情绪。
尤其是在“那没救了”,“我知道”之后,她总是会被一种陌生的感觉卷携而走。
在这样的情况下,米子明导演居然一直说她的状态越来越对,弄得叶早更加痛苦。
“导演,我觉得我这次的台词还不够。”蹲在地上缓过气来,叶早站起来去找导演,刚刚那段儿表演她觉得自己只是勉强把台词说出来了,舞罗应该有的东西表现的都很不足。
“很好,很足够啦。”
米子明笑着对叶早说,看着她脸上焦虑的表情,他还拍了拍这个年轻人的肩膀。
“可是这个角色跟我的表演逻辑……”
“你的表演逻辑重要,还是角色重要呢?”
面对导演轻飘飘抛出来的问题,叶早愣住了。
“方栖桐一直带着你的戏,把你带的很不错。”
米子明让叶早看着监视器里刚刚那段戏的镜头,叶早自认她只是勉强说出了台词,可是作为舞罗她对沐锦楼那种隐藏的复杂情绪其实表现的很明显,有羡慕甚至嫉妒,有怜悯也有不解,想欣赏却又被理智阻挡,想要杀了她,却又从心底不打算这么做……无论是从什么方面去看,这段戏叶早都已经很“足”了。
“我记得以前有人叫你小池迟是吧?你的表演上面确实有很重的池迟的影子,但是你没有她的厚度,模仿她的角色是没有用的,因为她能为自己的每个电影去创造新的角色,你一直跟在后面自以为进步,只会被她甩得越来越远。”
“想要成为一个她那样的演员,你不能只考虑自己的角色,你要考虑的是一整部电影,你是这个电影里的谁,你能为这个电影贡献什么。”
换下了戏服又卸了妆的方栖桐脸上透着一点苍白,她现在一直还在接受心理治疗,晚上需要服用安眠药才能入睡,不演戏的时候总有有点蔫,可她说的话对刚刚被“虐”了的叶早来说足够有力度了。
年轻的女孩儿有些茫然地看着方栖桐,刚刚表演时的力不从心有了这样的一个解释,并没有让她释然,而是让她开始思考自己表演新的方向,她感觉自己面前的表演的这条路似乎更宽了,也变得浓雾密布。
喝一口保温杯里的热水,方栖桐转身往摄影棚外走去,陪着一个小女孩儿练了一天,她也累了,要不是桑杉跟她打了招呼,她才不愿意费这个功夫。
早春时节,阳光晴好。
“小池迟……”
方栖桐不由想起了初见池迟的那天,穿着衬衣长裤的女孩儿明明是她的竞争对手,却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了一块儿糖递给了她。
老师说过,池迟的心太大了,她完全不能与之相比。现在想想,确实是这样的。
一个演员的表演深度,往往是他承受的苦难的极限,方栖桐自以为再世为人,表演已经脱胎换骨,可是跟池迟的那种游刃有余相比,还差得太远。能承受那么多痛苦而又没有崩溃的人,要么早已疯了,要么就是胸怀大到能承载一切。
“方……方老师,谢谢你。”叶早站在方栖桐的身后,恭恭敬敬的弯腰行礼。
“我才比你大几岁,叫什么老师?”
斜了叶早一眼,方栖桐从外套兜里掏出来了一块巧克力。
“补充一下、体力,放心,胖不了。”
……
见过了冯老师,肖景深坐上了回剧组的飞机,现在关于他和桑杉的流言蜚语仍是沸沸扬扬,他不合适留在京城太久。
获得冯老师的谅解比他想象中容易太多了,那位曾经能一口气“说”一个小时台词的人也老了,鬓生白发、皱纹横生。
“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多年一点也不肯松口?要是我知道你是因为你外公的病……你呀!你呀!”
没等肖景深开口说一个字,冯老师的话从开头的铿锵愤怒渐变成了一声叹息。
肖景深的眼泪险些从眼眶里落下来。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肖景深认认真真地向自己的老师说了一下自己这些年的境遇,纵使他竭力地报喜不报忧,冯老师活了这么一把年纪,又怎么听不出来他的生活中挫折多于收获?
几番叹息,师徒间的隔阂再无分毫。
“景深啊,不管怎么说,这些年你终于是走过来了,以后的打算你得自己想清楚。”
“人的一生分成两步,一步是变成人,一步是变成什么样的人,第一步你走完了,第二步你想怎么走呢?”
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肖景深擡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老师的意思他明白,他是时候去想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
其实他心里一直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只不过从前连想都是奢望,现在,他在一步步地靠近,终将握之于手中,再不分开。
京城初曜的办公室里正在跟助理说话的桑杉打了个喷嚏。
“就按照我说的去做吧,以妇女节礼物的名义,给冯女士送一条珍珠项链。”
擦着鼻子,她这样嘱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