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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里面,烛光静静地燃烧着,柳初与孙典隔了三五步的距离,分别坐了一张客座。
柳初坐在右边,自打孙典靠近堂屋时,她便微微低了头,垂着眼只看自己的膝盖。
因为孙典一直不说话,她才慢慢地将视线移过去,看见对面他衣摆下的一双黑面布鞋,看见一双修长结实的小腿,到了膝盖处,她不敢再往上看。
这边针落可闻,屋檐下隐隐传来佟穗与林凝芳的谈话声。
柳初攥了攥手指,不知两位弟妹是真的有话说,还是为了证明她们不会偷听她与孙典交谈。
只是……
柳初飞快地看了眼孙典的脸,见他如记忆中那般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连忙又垂下视线。
可柳初还是觉得奇怪,以前的孙典,每一次见到她都有一箩筐的话,今晚他来话别,怎么一声不吭?
想到三爷还在等着凝芳回去,东院的佟婶也在等着阿满,柳初只好低声问道:“你,明天就要出征了,有回家去看看吗?”
孙典:“不用回,我爹早做好了准备,大郎没心没肺的,还不会惦记人。”
柳初:“你二弟回去了吗?”
孙典:“前几天回了一次。”
柳初点点头,沉默片刻,道:“战场危险,照顾好自己吧。”
孙典:“若我回不来了,你会哭吗?”
柳初抿了下唇,两行清泪已经坠了下来。
除了萧家这边的亲人,孙典是外面唯一还在惦记她的人了,她十五岁的时候,他用如火的眼神看她,如今她二十五了,他还是用如火的眼神看她,丝毫未变。
孙典紧紧地攥住座椅两边的扶手,不然他怕自己会冲过去,会不顾一切地将她揉进怀里。
“柳儿,我已经错过你一次了。”
“除非你再改嫁给旁人,这辈子我都会守着你。”
“你真想t当一辈子寡妇,我就当一辈子鳏夫,也挺配的,是不是?”
柳初低低地抽泣起来。
孙典突然往前伸出一双腿,朝她晃了晃两只大脚:“看看这鞋,认得吗?”
柳初拿帕子抹了泪,再去看那双鞋,终于认出来了:“这,这是我送四弟的那双?”
孙典笑:“是,他非跟我显摆,我就把鞋抢过来了,有点挤脚,凑合也能穿。”
柳初:“……你,你去打仗,怎能穿不合脚的鞋,明天赶紧换回自己的。”
孙典:“知道,我可舍不得穿去外面,今晚特意穿来见你的,回去就收起来。”
柳初刚想说话,西跨院那边传来了萧延的假咳嗽。
柳初紧张地站了起来。
孙典也站了起来,瞅瞅外面,最后道:“四弟的鞋被我抢了,你再给他做一双吧,比这双再大一个指甲盖那么长,刚刚好。”
柳初犹豫几瞬,点点头。
孙典就笑了,大步离去。
他一走,萧延立即又催屋檐下还在跟二嫂依依不舍的媳妇。同样是出征在即,孙典都能见到大嫂了,凭什么让他一直独守空房?
林凝芳握了一下佟穗的手,转身走向萧延。
萧延似是嫌她走得慢,迎上来一把将林凝芳抱起扛到肩上,迅速隐入西跨院,反手关上院门。
急不可耐的模样,但佟穗看得很清楚,林凝芳并没有推打抗拒的动作,甚至在萧延弯腰抱她的时候,还提前张开手臂好方便萧延的动作。
佟穗看向天上,那里挂着一轮明月。
明早右路军会分为三路,萧缜要陪着乔长顺、孙典去打阴县,并不与他们在一起。
屋内传来脚步声。
佟穗收回思绪,才走到堂屋门口,柳初也来到了这边。
佟穗看见了柳初泛红的眼角,刚想说话,柳初跨出门槛抱过来,哭着道:“阿满,你们都要好好的,你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祖父,他老人家虽然英勇,毕竟七十多了,该劝的时候你在旁边劝着点,尽量别让他亲自去打。”
如果说林凝芳是枝头的玉兰花,道别也是笑着的,叫人如沐春风,柳初便是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叫人眷恋、惆怅、不舍。
“大嫂放心,光咱们自己就能打败李纲兄弟,现在有韩将军的大军在背后撑腰,打下朔州肯定轻轻松松。”
佟穗将柳初送回了西厢房。
绵绵居然还醒着,抱着佟穗也哭了一场,等佟穗红着眼圈走出南屋,就见萧玉蝉不知何时站在了对面的北屋门口。
佟穗擡到半空要擦泪的手就僵了一下。
萧玉蝉笑了出来:“怎么,还不好意思让我看到啊?”
佟穗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
萧玉蝉几步走过来,拿中衣袖口帮佟穗抹了两下脸,边抹边道:“家里三个嫂子,我跟你算是最投缘的,你可要好好地回来。我还惦记你赚的那十两黄金呢,这几天你没空,等你回来,怎么都得送我一样首饰,让我也占点便宜。”
佟穗看看她披散着的一头乌黑长发,许诺道:“好,到时候咱们姑嫂四个一起去首饰楼,我送你们每人一样。”
萧玉蝉飞个眼刀:“我厚脸皮开的口,凭什么她们俩也有?”
佟穗:“买便都买,少一个谁都没有,我不在家,你多帮衬她们点,不许再欺负人。”
萧玉蝉:“……”
佟穗笑着去东院找母亲。
次日黎明时分,东西两院的人都起来了,街上停了三辆骡车,两辆给周家四个郎中用,一辆是萧家这边的,里面全是萧家一众爷们以及佟穗的行囊。
周桂陪周景春上了一辆马车,随军的时候,她基本都会在老爷子身边帮忙打下手,只有晚上才去跟佟穗住,或是佟穗病了,她再守在旁边照顾。
军医们都是宝,行军时本来就是坐车的,周桂此行能帮忙救助受伤的将士,麻烦则一点都没多添。
他们上了车,萧守义也带着萧延、佟穗上了马,张文功、孙典昨晚便回了军营。
贺氏泪眼婆娑地望着丈夫、儿子,周青、姜氏也分别望着自己的女儿。
林凝芳、柳初、萧玉蝉带着两个孩子站在后一排,无声胜有声。
佟穗一一看过这些熟悉的亲人,最后狠心斩断那些无形的绳索,纵马离去.
卫城之外,天亮之初,几路兵马全部集合,韩宗平壮言激励过士气,这便各自出发了。
右路军的这三路同行到卫县与定县的交界处才要分开。
萧缜、萧野、萧涉、乔家兄弟、孙典、张文功都来拜别老爷子。
“祖父放心,我们一定打下鲁县!”
“哈哈,没准你们赶到鲁县的时候,我们已经把阴县打下来了。”
“干脆比比好了,看咱们三路哪路先到朔州城外。”
萧穆严肃道:“别光想着赢,如何赢得漂亮才最重要,韩将军威震四海,反王那边必然军心不稳,外面这些关隘尽量争取不战而屈人之兵,实在说服不了再以武力破关。”
乔长安笑道:“知道,就跟做生意一样,本钱越小盈利越大。”
萧穆颔首,所以他放出去的这两路指挥都是擅用脑袋的,把最莽的三孙子留在了身边。
“出发吧。”
萧野、乔长安、张文功第一波动身了。
乔长顺、孙典也走得潇潇洒洒,只有萧缜,调转马头前朝老爷子身边的佟穗看去。
他长了一双气势凌人的眼,底下几个弟弟都怕他,佟穗刚嫁过来的时候也是怕的。
可此时萧缜投过来的眼神,冷静犀利之下却暗藏着比柳初的眼泪更叫佟穗眷恋不舍的柔情,似是将不能当众说出来的做出来的都收在了这一眼中。
佟穗攥紧手中缰绳,默默地回望过去,直到萧缜随着坐骑的脚步转过身,只剩一道挺拔背影。
马蹄声越行越远,佟穗也随着老爷子这边的一万兵马朝另一个方向行去。
当初韩宗平给了两个反王三天的考虑时间,但大军不可能真的等到反王给了“不投降”的明确答复后再兴兵。提前一日调兵遣将,何尝不是一种威慑?
步军行进速度有限,正常行军一天约莫有个八十里地,出发后的第五日黄昏,佟穗等人终于过定县、成县、应县南部,到了雁门关二十里地之外。
老爷子下令安营扎寨,让今晚伙房给将士们添肉,吃好喝好养精蓄锐一晚,明日直攻雁门。
反王这边的暗哨自然早早把萧家军的动向带回了雁门关上。
雁门关是代县西北方的门户,而代县又是代王施毅起事之地。
如今施毅坐镇坚固无比的朔州城,可他依然看重周边几处险要之地,防着将领慑于韩宗平的威望主动投降,施毅特意命令亲信心腹驻守几处要塞,其中被他派来镇守雁门关的大将便是他的亲叔叔施光磊。
施家祖上也是富户,只是家道中落,到施毅的祖父辈便彻底沦为了佃户之家,全靠给别人种地维持生计。
施毅的父亲是个纯粹无比的农家老汉,已经死于长年累月的辛苦,小叔施光磊只比施毅大了六岁,少时被卖入城中一商户之家为奴,因长得勇武领了护院的差事,跟着主人家走南闯北长了不少见识,得知侄子在村中被逼迫得冲动起事,施光磊立即叫上一帮护院兄弟杀主夺财,全力支持侄子。
叔侄俩都恨透了朝廷,也恨透了助纣为虐的文武官员,即便是韩宗平,他们也不愿臣服。
此时,施光磊正在询问哨兵:“一共来了多少兵马?主将是谁?”
哨兵道:“约莫一万步兵,主将七十年纪,身边跟着一个女子,应该是卫县的萧老爷子与二太太,另有一对儿父子大将。”
施光磊:“确定只有他们?”
哨兵道:“是。”
施光磊冷笑:“萧老头还真是自负,打败李纲就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我有雁门关之险,又有一万守兵,就算他率领四万所有兵马都难破关,区区一万人就敢过来,简直是自取其辱。”
身边几个武官都发出了嘲笑,大军压境他们或许还会害怕,以同等数量的兵马攻打占据天险的同等守兵,无异于以卵击石。
施光磊走到城墙上,指着周围一片崇山峻岭道:“大家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朔州四面都是天险,便是韩宗平亲自到此也拿我们无可奈何,他们最想打的是朝廷,跟我们僵持一段时间便会绕路南下,那时咱们再继续扩大地盘,等他们跟朝廷打得两败俱伤了,咱们也有了问鼎天下的实力t!”
众武官都被这番豪言激起了血性,都是一样的人,谁规定龙椅只能由一家人坐?
与其像萧家那般投降别人,不如自己当家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