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百年,人间大雪。
言卿握着南斗令牌醒来的时候,神宫内的蜃雾已经散的差不多了,他现在大脑一片空白,五感都是迟钝的,低下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心。
手指间的红线一圈一圈绕成死结,线尾滴血的末端弯弯绕绕落到南斗令牌上,好像这一切的缘起缘终。
“谢识衣……”
言卿脸色苍白,唇翕动了下,轻轻念出这个名字,随后在这片冰天雪地中,他惊醒般抬头,扶墙起来,神色焦急地往外走。
言卿赤足行在雪地上,步伐快到红衣猎猎翻飞,明明已经心神大乱,可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现在不能慌、不能乱、不能给魔神一丝一毫的可趁之机。
魔神久久不言,同样被蜃雾中看到的一切震惊到了。
这里是霄玉殿,是天道秩序之所,谢识衣上辈子逆天改命后就死在这里。神木荆钗和南斗令牌,于迷雾蜃海里,牵引出前世的所有真相,无比清晰地展示在他们面前。
魔神缓了很久,才找到声音,喃喃说:“疯子,谢识衣,真的是个疯子。”
言卿在雪蜃中待太久了,初到密道有一瞬间失明。他稍微闭了下眼,随后扶着墙壁按照自己记忆里的一千零九步,一步一步摸索往外走。
魔神在短暂的愣怔后,开始焦躁起来:“那现在是怎么回事!如果谢识衣没有用南斗令牌,你是怎么穿越回来的!还有谢识衣不是死了吗!为什么时间会回溯!”
黑暗中放大了魔神的声音,也放大了言卿现在内心深处所有情绪。茫然,难过,后悔,一阵一阵灼烧内心。他想到了墓地的那场雨,也想到了神陨之地离开时身后那道执拗安静的注视。
所以当初为什么要那么骄傲呢。回头看一眼啊,就看一眼,哪怕一眼也好。
呼吸融化倒挂的冰棱,有冰凉的液体滴在眼睫上,言卿后知后觉想明白,原来沧妄海底他背着谢识衣走时,那个少年脸贴在他脖子上,是真哭了啊。
言卿兀地短促笑了一声。
魔神突然诧异道:“言卿,你……”怎么哭了四个字被祂咽回喉咙。
言卿擦去脸上冰冷的液体,回答祂前面的问题:“你就没想过,这一切是天道的安排吗。”
魔神愣了片刻,立刻勃然大怒道:“凭什么?我的诞生我的延续,都是那些人造成的,是他们心中的恶造成这一切,天道真想要秩序太平,不如杀尽这天下人!”
言卿放下手,平静道。
“你一万年前就该死了。这天地间善恶本来一直都是持平的。九天神佛用命偿还过错,你诞生于他们的邪念,他们死后,你也不该存在。是忘川给了你这一万年苟延残喘的机会。”
路转狭缝,言卿感到一股刻骨的寒意,他没有往前走,也知道里面应该是一滩黑色的永远不会流动的水。
谢识衣以魔神为祭,让整个霄玉殿风雪乍停,惊雷巨响,摧毁无数山峰。
言卿喃喃说:“他们不该封印忘川的,如果不封印忘川,或许你早就被天道察觉伏诛了。”
【睡觉的时候,本座偶尔也会做梦。】
【“梦到什么?”】
【“梦到一个黑窟窿。黑窟窿里全是黑色的水。贼冷。”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那地方太冷了,冷死了。我们蝙蝠是需要冬眠的,冬眠知道吗。”
“不过我记得我中途被一声巨响叫醒过。最开始我还以为是打雷呢。直到我东晃西晃撞得满头包,才发现,格老子的原来是有贼在偷我家。”
“可恶的贼!”
“但是我只是个需要冬眠的蝙蝠哇。冷都冷死了,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只能继续睡,后面天气暖和了,我就醒来了,出山洞了。我真是留仙洲土生土长的蝙蝠。没骗你。”】
兰溪泽曾经试图在霄玉殿找到忘川鼎,只落得个粉骨碎身的下场。谢识衣筹谋一生机关算尽,没想到阴差阳错,临死之前让沉睡在黑水之底的忘川醒来。
忘川苏醒,也让天道察觉到了这不属于六合五行,这世界多余的恶。
于是时间回溯到春和百年的春。
这一年谢识衣出关。
这一年不得志出洞。
这一年言卿在祠堂前幽幽转醒。
言卿仰头,看向某个未知的地方:“我就说若是霄玉殿秩序真的存在的话,怎么会放任不死不灭的邪神永存于世。”
他抬头摸了下自己碧绿的一只眼,哑声道:“嫉妒者死于嫉妒,傲慢者死于傲慢,贪婪者死于贪婪,魔神,其实你也是死于你本源的恶。”
“你想摆脱天道桎梏,你想摆脱霄玉殿……所以你盯上了我,但你没想到,比你更先找上我的,是忘川鼎。”
他见过世间无数奇珍异兽,当初都没想明白,这样一个误打误撞到他怀里的丑蝙蝠,为什么一滴血就能和他结下灵魂契约。
原来都是因果。
魔神再次陷入沉默,随后恨极怒极地笑了:“我还没想到,你竟然愿意用身体当做囚笼,永久地封印我。”
“这没什么想不明白了。”
言卿垂下眼睫,声音很淡很轻:“这世间谁不是用身体做牢笼,束缚住心里的魔魇呢。万年前,九天神佛和你才是意外。”
言卿在暗处走了太久,刚出山洞的时候,天地白光让他眼睛有一瞬间眩晕。
今天好像就是谢识衣封印忘川的日子,将忘川封印,也是将那些所有多余的邪念封印,还天下太平。
言卿从没来过霄玉殿,不熟悉这里,但他刚出来就在风雪中看到了一个故人。
镜如尘。
言卿有些错愕,他现在的模样非常妖邪诡异,墨发红衣,血碧异瞳。但是镜如尘好像就是在等他一样。年轻的浮花门主温婉从容,纯白的衣袍上鹤羽翻飞,望过来时微微一笑,清瞳若水。
“言卿。”
言卿听上重天的人喊他,一直都是“燕卿燕卿”的,只有谢识衣一人喊他真名,就像只有他一人喊谢识衣一样。骤然听镜如尘直呼名字,他还有些不习惯但想见谢识衣的心现在已经战胜一切,言卿沙哑道:“带我去找他。”
镜如尘说:“我在这等你,就是为了这事。”她似乎是见言卿现在虚弱异常,稍微扬手,周遭的风雪微微绕开,一股暖意随着空气贴近。
镜如尘道:“其实封印大典已经进行到尾声了,但是出了一点差错。”
言卿:“差错?”
镜如尘道:“对,谢应处理了魔域百城城主,也处理了秦家和四百八十寺,但在封印忘川的最后变故途生。原来还有一些魇没被收纳进去。这些魇都在合欢派那位叫白潇潇的小弟子体内。”
言卿手指微动。
镜如尘继续说:“谢应坐阵霄玉殿抽不开身。白潇潇体内有四位化神期的修为,不肯伏诛,趁乱重伤数人逃出,现在所有人都在找他。”
言卿看她:“但你却在这等我?”
镜如尘微笑说:“白潇潇能力再大也大不过上重天,我不急于此。路过此地,想着你今日可能会出来,就停下了。看来我没猜错。”
言卿抿唇,他面无表情的时候,眉眼的风流邪气便变成深冷戾气,看起来很不好接近。但是镜如尘好似并不在意这些,她说:“言卿,你知道谢应百年出关之时雪停了吗?”
言卿说:“知道。”
镜如尘:“霄玉殿的雪是天道秩序所化,雪停了代表了什么,我想你我都清楚。”
言卿出神了会儿,垂眸说:“我现在清楚,无比清楚。”
霄玉殿雪停了,意味着忘川的苏醒,也代表着天道的苏醒。
镜如尘往前走,裙裾之下银色流光浮动,她缓缓道来:“言卿,我是镜如尘是双生子,我们之间虽然有一盛一衰的诅咒,但是某种意义上我们意念是相通的。在她死后,我想了很多,魇到底是什么?从最开始的病、到诅咒、到神的恶念、到人的恶念。”
“恶念积攒过多,就会在识海深处化为魇。镜如玉有魇,可是紫霄也有魇。我知道镜如玉并非好人,可是紫霄呢?”
“紫霄一生所杀都是奸恶之人,哪怕是为镜如玉利用的那些年,也会查明一切才下手。他这样的人,如果都说被魇所控——我和你,和万万人,谁又真能肯定自己不会有入魔的一天。”
言卿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魂丝。他听完镜如尘的话,才哑声道:“你想问什么?”
镜如尘听他质问神情呆了一秒,随后在风雪中悠悠笑开。
她回视言卿,但是眼里却好似笼着一团茫茫的雾霭:“因为这世上所有人都告诉我,人被魇操控的时候,是没有理智没有七情六欲的。可是镜如玉在汀澜秘境中扑了过来,她替我扛下了赤灵天火、扛下了坍塌的天壁。我知道这是她欠我的,但我就是不懂,原来被魔魇操控的人也会做出这种事吗?”
镜如尘说:“我就是想知道一个答案。她的嫉妒产生的那么早,可是年幼时她喊我的每一声姐姐都是真的,对吗?”
她清丽的脸上看不出情绪,笑了下,云淡风轻说:“或者,我想知道的答案是,从来都是人控制魇,不是魇控制人,是不是?”
言卿听完,沉默一会道:“是,诞生于自身的恶念,没有身不由己。只是有的人愿意控制,有的人不愿控制罢了。”
镜如尘得到想要的答案,不再说话了,唇角笑笑,神情在大雪中看不明白。
她带着言卿往霄玉殿的主殿走,跟他聊完镜如玉,又跟他聊起了紫霄。
“你或许想不到,镜如玉还没成为浮花门主之前,也曾对紫霄有过恻隐之心,但他们谁都觉得对方蠢,觉得对方执迷不悟。”
“紫霄觉得镜如玉多行不义必自毙;镜如玉觉得他为了一群死人而活愚不可及。不过他们谁都叫不醒谁。”
镜如尘淡淡说。
“紫霄少年时便凶名在外,嫉恶如仇,宁错杀不放过,杀尽天下不忠不义不仁之士。直到被奸人所害,误杀满门,才让他的性格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时怼刀是天兵神器,一怒血三尺,但是紫霄后面的几百年,我从没见他动过怒。”
“他一生都在负碑而行。”
镜如尘笑笑。
“可能他也在后悔吧。当初那个雨夜,推门的时候如果冷静一点,不让愤怒灼烧理智,是不是就能看清楚一切。”
其实早在最开始,就有人向他们证明了魇不是无药可救的,可是当时没人在意这段往事。
忘情宗看到的那片青枫林,漫漫长路通向回不去的故乡。
他们只看到凤凰魔种后面的秦家阴谋,看到一颗鼻尖痣引起的权力纠缠。
魇诞生于人的身体,就属于自身,甚至都不需要去寻找平衡。
善恶黑白,爱恨得失,本就是相辅相成。
不必惧怕。毕竟强制剥离魇的后果就是这万年的孽债。
走到一半的时候,言卿指间的魂丝突然微动,缠紧他的手指。言卿停下步伐,偏头跟镜如尘说:“等等,先去个地方吧。”
镜如尘虽然诧异,但还是跟着言卿一道。他们二人都是当时修真界巅峰的人物,一路上畅行无阻。言卿来到了这里的一个偏谷,两座山峰挺拔陡峭,立在薄雾轻雪里。
他沿着魂丝的指引,跟镜如尘一起往谷中走,随后看到了一个山洞。一个下山的山洞,里面的寒意已经散了很多,开始长出一些植物来。化神修士可是黑暗视物,但言卿之前和魔神两败俱伤,从袖中掏出一颗夜明珠来。
明珠照着青苔暗处滋生。
脚步沉沉回响在山洞内,如同岁月的回声。
言卿听到了惶恐的抽噎,和隔着一堵墙清晰的对话。
“现在九宗弟子都在找我,他们要把我绑起来,他们要杀了我。颜乐心现在也视我为洪水猛兽,我回不去合欢派了,我哪也去不了了,见水哥哥,救救我。”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救救我,见水哥哥,你帮我引开灵药宗的人。潇潇现在身体好痛,动不了了。”
言卿绕开石壁,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了一个怎么都以为不会有交集的人。谢识衣处理秦家,邀天下共观,如今这里集聚了不少九宗弟子。
一墙之隔,是终于在南泽州重逢的燕见水和白潇潇。
灵药宗的道袍清透如流纱,绣着草木图纹,在风中缥缈。燕见水的容颜也丝毫未变。
他也参加了这次青云大会,不过他是外场,跟言卿他们没有任何交锋。燕见水是回春派的大师兄,对医药多有研究,天赋也不错,于是青云大会后得以拜入灵药宗。
燕见水眼神惊讶,皱眉道。
“潇潇,他们要找的人原来是你吗。主殿到底发生了什么,九宗和仙盟为什么要抓你。”
白潇潇一下子扑了上去,哭得一双兔子眼通红:“见水哥哥,别问了,我现在好痛啊,你带我出去吧见水哥哥。”
对于燕见水来说,他从小就把白潇潇当未婚妻,护他爱他好像已经成为习惯。愣了愣,还是点了下头,扶着白潇潇往外走。
白潇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想到谢应坐于霄玉殿垂眸视下时看他如看死物的眼神,一瞬间痛不欲生。他手指抓着燕见水的袖子,颤声哽咽说:“燕卿,燕卿都是燕卿那个贱人,都是他害我。”
燕见水呆住,他到南泽州后自认和那些人的差距,闭关苦修,常年呆于洞府,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燕卿不是都嫁与谢应为妻了吗,他为什么要害你啊。”
白潇潇被彻底激怒,“他就是个小偷,就是个骗子!”
燕见水:“好,别哭了别哭了,好他是骗子,他怎么了?”
白潇潇带着哭腔说:“明明最该嫁给谢应的人是我。”
燕见水张了张唇,咽下了嘴里的话。
……可你明明是我的未婚妻啊。
镜如尘目睹这一切微微愣住。
她身为浮花门主之女,从小身份尊贵,后面哪怕失去也是被飞羽保护得无忧无虑,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景。
言卿见这一切,意味不明地笑笑,他举着夜明灯,像是回春派刚醒看这混乱狗血的闹剧一样。
燕见水带着重伤的白潇潇离开此地,甚至帮他打掩护欺骗同山洞内的灵药宗长老。
后面在出山洞前,又遇上了同样在此搜寻的合欢派弟子。颜乐心知晓白潇潇是魔种后,想到那些床事恶心地快吐了。没了忘川之灵,白潇潇身上对男人的“蛊”消失得一干二净。他见到燕见水和白潇潇,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笑来。
“啊啊啊见水哥哥,杀了他!”
白潇潇恐惧地躲在燕见水后面,指使着燕见水杀人,但颜乐心毕竟是合欢宫少宫主,哪是一个天资愚钝的修士可以对抗的,他轻而易举制服了燕见水,然后阴沉地盯着白潇潇:“贱人,你想跑去哪里啊?”
白潇潇连连后退。
燕见水见此豁出命去拦住颜乐心:“潇潇,你快跑!”
白潇潇含泪,无视为他七窍流血的燕见水,直接头也不回往外跑。
外面是一片旷野,风雪茫茫,把飞鸟都隔绝,旷野尽头是一座悬崖。
白潇潇退无可退,站在悬崖边,话都说不出来了。燕见水趁颜乐心轻敌,用了些南泽州名门弟子不屑于用的阴损招数,暂时将他制服,然后捂住胸口,去找白潇潇,看到白潇潇一个人在雪中瑟瑟发抖,燕见水吃力地走过去:“潇潇,你没事吧。”
白潇潇回望他,眼里灰白绝望,好似受了全天下的辜负,委屈得不行,他说:“见水哥哥,帮帮我,我想活下去。”
燕见水:“潇潇……”
白潇潇焦急地说:“你帮我引开他们好不好,见水哥哥。”
燕见水:“潇潇,你要我做什么?”
白潇潇说:“我给你喝我的血,你换上我的衣服,帮我引开他们。”
“好。”
但是这冰天雪地的霄玉殿,所谓引开,就是亲手把换好衣服有了气息的燕见水推下悬崖。
“潇潇?!”燕见水错愕地抬头,强烈的求生欲让他伸手攀住了边缘。
白潇潇眼中碧绿一片,愤愤踩着他的手,跟疯魔一样哭着说:“见水哥哥,你不是爱我嘛,救救我吧。你让我活下去好不好?”
他现在整个人都处于癫狂的状态,眼睛变绿的瞬间,白潇潇忽然察觉什么东西,锐利地钻入眉心。
他惨叫一声,跪在雪地中,抬头,逆着光影看着不远处一男一女。
言卿牵动着手中的魂丝,墨发飞扬。
表情和目光,和高高在上的谢应一模一样。
倏地一下,白潇潇的眼泪就下来了。
言卿一步一步逼近。
白潇潇失魂落魄在地上,到死都还想不明白:“明明是我先来的,你凭什么后来居上,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言卿认认真真看着白潇潇,他算是知道谢识衣为什么上辈子什么都不用做,白潇潇都能作茧自缚自寻死路了。
他的爱情或许真心实意没占多少。虚荣,惊艳,贪婪,不甘,占了九成。
“我不知道什么呢?”言卿俯下身,像是第一次认真看他,轻声道:“我是不知道他四岁的仲春狩猎?还是不知道惊鸿十五年的春水桃花?”
白潇潇愣住,错愕地看着他。
言卿望着他有点出神:“白潇潇,你一直以救命恩人在他面前自居,为当初的一点恩惠沾沾自喜,自以为见过他最落魄的样子最了解他。”
他轻轻一笑。
“白潇潇,我上辈子要是能有你一点想象力就好了……”
白潇潇表情僵裂,脸色煞白:“你在说什么?”
言卿忽然觉得索然无味,魂丝扯动,跟弹琴一样,轻声说。
“春水桃花路的尽头是不悔崖,其实我和他当时的约定是跳下去的。没想到,那时没跳成,后面雨夜屠城的那一晚倒是跳成了。”
不远处颜乐心气急败坏跑来,灵药宗的弟子也寻到此处,燕见水于悬崖边艰难上爬。
言卿摊开掌心,把那块南斗令牌递给他看,上面血书的字迹殷红诡异。
“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好意思说了解谢识衣呢。”
白潇潇话都说不出来。
言卿说:“白潇潇,你是不愧魔神选取的容器,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最后死于什么。”
白潇潇身上的邪念太多了。
言卿以前读书时看到的一句话,“你灵魂的欲望就是你命运的先知”,放到这一路走来看过的诸般生死,一语成谶。
他将所有白潇潇体内的魇取出,那些魇瞬间奔着霄玉殿上空一道金柱而去。
“白潇潇!”
燕见水难以置信地扑了过来,手指死死掐住白潇潇的脖子。他欺身把他压在雪地中,眼睛赤红,心死了后,满是愤怒。
白潇潇口吐鲜血,愣愣看着他,透过高远的蓝天,好像又看到障城金黄落叶中冷若冰霜的少年。那个少年唯一一次笑,在春水桃花路,对着一个谁都不知道的人。
而现在他知道了。
他到死,终于明白自己的可悲可笑。因为幕强虚荣,他为殷无妄抛弃燕见水,为颜乐心抛弃殷无妄,又为谢识衣抛弃颜乐心。
可是殷无妄和颜乐心都是因为情魇作祟,谢识衣的故事自始至终他没资格参与,真正爱他的人被他逼到现在杀了他。
如今无数双眼在批判他、审视他、嘲笑他。这是他的春水桃花路,但没有春水没有桃花,只有雪。
满天的大雪。
“燕师兄……对……”
对不起。
随着那四道魇一起消散于空中的,还有言卿指间的魂丝,魔神之物魔神功法,本来就不该存在于这世道上。
镜如尘将他带到霄玉殿主殿前,然后立于门外不再进去了。
言卿惦念了好久的霄玉殿主殿,可是他真的站在这座庄严肃穆的宫殿面前,忽然又觉得一丝恍然。
他推开门往里面走。
寒殿深宫,长明灯次第亮起,帘幕重影投在玉阶上。
宫殿正中央摆放着的数百盏魂灯,自上而下形状若红莲。焰火上方缠绕着诡异的碧色雾影,随风一点一点上浮。
他的视线顺着那飘浮的碧影,看向了坐在天下之主位置上的人。
这次封印忘川的阵法,谢识衣用的是九件地阶法器和千灯盏,这也是他集九宗宗主于此的原因。
……原来这数百盏魂灯就是千灯盏。
言卿握着那枚令牌,往上走,衣袍拖曳过深冷玉阶,好像隔着岁月跟谢识衣同步。
跟当年那个剑出无情,冰冷残忍的少年殿主。一步一步,覆盖鲜血之上。
谢识衣察觉他的靠近,手指微顿,睁开眼来,一双冰雪漂亮的眼眸静静看着他。
言卿回望他,一下子没忍住笑了,醒来后所有的遗憾、难过、自责、后悔,都在谢识衣一个眼神里烟消云散。
他手指紧握着那块令牌,跟谢识衣轻声说:“我将白潇潇体内的魇都取了出来,之后天下就再没有魔种了。”
谢识衣皱眉,对他擅自出来的行为表示不满。
但很快听到言卿问道:“你什么时候有的前世的记忆?”
谢识衣薄唇紧抿,说:“若我说不久前,你信吗?”
言卿走过去,因为台阶的尽头,俯身笑起来。
“信啊,怎么不信。”他低声道:“原来不是你召回的我,是我自己回来的。”
“谢识衣,墓园那会儿我当时在找你,你没发现吗?”
谢识衣愣住,墨发衬得脸色更若琉璃般苍白冰冷。
言卿说:“你在神陨之地责怪我为什么不回头。可是我回头了,你却避开我的视线。”
“不过我庆幸你当初没用这块令牌,让它现在成了破局的关键。”
南斗令牌是逆天之术,用来换命的,将他的命数和燕卿互换。燕卿早就死在与天道的交易里。于是这具魔神纠缠的灵魂,只能通过这样的毁灭再重塑,得以摆脱。
令牌上的血如今是言卿的,一笔一划写下“愿与渡微仙尊结为道侣”,覆盖旧的痕迹。
言卿静静说:“谢识衣,我现在知道你当初说那句话的心情了。不是所有你自以为对我好的决定,都会让我开心。”
“我在葬礼上回头,就是在找你,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回头?”
“不过,怪我上辈子太固执,没把话说清楚。谢识衣,我们之间怎么会只有恨呢。”
他眼睫微颤,眼眶泛红。
“当时九天神佛看着我吻你,你管这叫恨?!”
“我失魂落魄走了那么多遍四十九步,就只是为了一个仇人?”
谢识衣冰雪般的神情愣怔,随后几不可见皱眉,抬手擦去他脸上的泪,紧接着轻轻抱住言卿的腰。
“谢识衣……”
他指尖的红线随着忘川的封印,一点一点烟消云散,如果所有的因和果。
言卿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他难受地俯身吻下去,睫毛上的水珠落在谢识衣脸颊上,像是偿还他当初的泪。
他握着那块令牌,说。
“愿与渡微仙尊结为道侣。”
谢识衣眼眸如同一片落雪的湖,扬起头来,轻声说。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