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冬天,除非必要,苏曜几乎连门都不怎么出,一直在家陪着沈盼。
两三个月下来,他几乎找遍了蜀中的名医。除此之外,他也给俞显写了封信,请他留意好的医者。连沈盼不怎么来往的父亲沈曦,他也去信请求。两人都给了回音,答应帮忙寻找。只有陆仲那里,因沈盼怕舅父一家担心,不许他写信回去。
然而请来的医士不少,却始终没人找出病因。又因苏曜府中请医频繁,最后竟连蜀王都被惊动,特意派出宫中医正来他宅中问诊。可是医正诊视的结果与其他医人并无不同,也说除了脉相略显虚弱,并无不妥,建议调养为主。
医正回宫后,也向蜀王禀报了他的结论。蜀王以为是苏曜小题大做——娶了这样一位有来头的夫人,自然会看得金贵些,之后也就没再过问了。
苏曜不知道蜀王对他的看法。即使知道,他也不会在乎。
心事重重地送走了医正,他便回来看沈盼。至今为止,每次问医的结果都是失望。沈盼心思又重,他担心这样下去,她会先承受不住。可是不求医,他们也许连最后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走到房间门口,苏曜深吸一口气,收起脸上的忧色,换上笑容。推开门,沈盼已经下了床,正倚窗而坐,对着外面的景色出神。
不知不觉,已是早春。园中花木已有新叶催发。生机勃勃的嫩绿,此时看来竟有些刺眼。
听到进门的响动,沈盼知道是他回来了,转头对他微笑。
自从那日约定了一起面对,夫妻俩都尽量避免在对方面前露出愁容。但是两人都知道,情况并不乐观。苏曜回家以后,沈盼的眩晕症状略有减轻,也没再频繁发作,看起来是在好转。可是苏曜能看出来,她的精神已经大不如前。有时和他说着话,她都会忍不住露出困倦的表情。但她休息时又睡不安稳,总是很容易就被惊醒。
苏曜走上前,轻声劝道:“外面风大,吹久了又要头疼。”
沈盼顺从地离开窗边,只是神色略显黯然。冬天开始,她又添了畏寒怕风的毛病。如今想多看几眼春光也变成了奢侈。
苏曜心里难受,却不敢在她面前露出来。他握着她的手,柔声说:“看你这阵子好像没怎么头晕了。等天气再暖和一点,我陪你出去走走。”
沈盼轻轻点了下头。
苏曜看出她精神又有些不济,可是她并不肯马上休息。苏曜明白她的心思——她担心自己时日不多,所以分外珍惜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光。他不忍辜负她这番心意,便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又故作轻松地说些趣事给她听。他说他去过的地方,还有他认识过的人。沈盼半闭着眼睛听他说话,不时面露微笑。
眼看气氛正好,苏曜却忽然瞥见门外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他认出那是自己的亲信,心里一沉。此人性格稳重,颇知进退,不会轻易逾矩。他这日擅闯内宅,应该是有很重要的事。可是……苏曜低头看向怀中的沈盼。她眼睛已经阖上,似乎将要睡去。他不想在这时惊扰她。
“去吧……”一直闭着眼睛的沈盼却在这时忽然吐出了一句话。
苏曜故作不解:“去哪里?”
“去做你该做的事。”她睁开眼,用清明柔和的目光看着他。
她没有看见来人,但是她听见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且苏曜的身体随着那阵脚步声有过一段短暂的僵直。虽是极细微的变化,可她马上就察觉到了,并且猜出是有人来找苏曜。
这几个月为了她的病,苏曜几乎一直留在家中。因为他不肯离开家,有正事时,他的部将只好来他们府中与他商量。他们说话时都小心避着她。但她很容易就能猜出他们谈话的内容。他和袁进有约定。现在已经开春,他差不多该有行动了。
“阿沅……”他颇觉歉疚。
沈盼摇头:“你这次陪了我这么久,我已经很满足了。你有你需要去做的事,不要被我绊住。”
苏曜犹豫片刻,终于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前额:“你先睡会儿,我去去就回来。”
沈盼应了。
她被苏曜扶回床榻上躺着。她听到他走向门口的声音,也听到他与属下的交谈。只是两人声音压得很低,又隔着很远的距离,她根本听不清内容。但听语气,他们似乎在争论什么。她很想细听,可是禁不住倦意阵阵袭来,很快便昏沉入睡。
苏曜很快结束了交谈,回来查看了一下沈盼的情况,见她已经睡着,终于答应下属的要求,和他一道出门。但是这次出门,他们前往的并非官署,却是城内一处客店。
方进客舍,苏曜就被人揪住了衣襟,接着听到一连串的质问:“之前的信是怎么回事?不想出兵是什么意思?苏曜你他妈在玩我吗?”
这人正是袁进。
本来两人分别前约好,一开春就联兵阻击赵文扬。谁知直到春季临近,苏曜都没给他消息。如今已是初春,竟也迟迟不见蜀军出动。他派人来成都询问,结果使者竟带回一封苏曜的亲笔信,说他不想出兵。袁进一急,便亲自来了成都。不过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是微服出行,也没有支会苏曜之外的任何人。
“袁进,”苏曜慢慢拂开他的手,“阿沅……我是说沈盼的情况不太好。”
袁进根本不信:“你想和我翻脸就直说,别找借口。她上次还精神抖擞地骗我,能有什么不好?”
“是真的,”苏曜说,“你记得她前世的病吧?”
袁进当然记得。前世他把苏曜身边的人都调查得相当清楚。可是……他将信将疑地问:“她那病不是很多年以后才得的吗?”
在袁进面前,苏曜反而可以无所顾忌地表达自己的忧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病提前了,症状也比以前严重。”
“怎么会?”袁进吃惊。
“她说……也许重生的恩赐是有限的。”
袁进皱眉不语。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们三个都是重活一次的人。现在发生在沈盼身上的事,将来说不定也会发生在他身上。
良久以后,他终于开口:“这就是你不想出兵的原因?”
苏曜轻叹一声,幽幽问他:“袁进,你曾经错过什么人吗?”
袁进没说话,只是露出困惑的表情。虽然同是重活之人,但他并不理解苏曜的感受。
“我与她已经错过一次了,”苏曜长叹,“这次我们好不容易把误会解开,原本以为可以重头再来,但是……我现在甚至不知道她还有多少时间……我们哪次征战不要花费数月时间?甚至有时一整年都回不来。明知她可能离我而去,我怎么还能把时间浪费在打仗上?就算能夺得天下,那时她人都不在了,对我又有什么意义?”
袁进听完,默然良久,最后竟发出一声嗤笑:“没看出来,你竟然是个情种?”不等苏曜说话,他又接着说:“我没你这么多情,所以不理解你的想法。我想要的从来都是这个天下。如果你所言属实,重生果真是有时限的,我就更得抓紧时间去夺取了。”
苏曜点头:“人各有志,祝你得遂宏愿。”
他正要离开,身后却传来袁进的声音:“你是真打算放弃?”
苏曜苦笑:“我会用妻子的性命开玩笑吗?”
“你现在退出就保得住她吗?”
苏曜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以目前的局势而言,最有实力的仍是赵文扬,”袁进悠悠道,“他会放过你吗?”
苏曜的脚步停止了。
“你们原来合作得好好的,他突然反目,必然是因为他觉得你是更大的威胁。如此情况下,指望他对你手下留情无异于痴人说梦。何况你之前差点就取了他的性命。他得有多大度,才能不和你计较?”
“你想说什么?”苏曜回头问。
袁进咧嘴一笑:“你想和爱人厮守,首先要保证你们有这个命。就算你要退出,也不能是现在。”
“你的意思是……”
“助我,”袁进直截了当地说,“我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我们联合起来削弱赵文扬。等他实力大损,我便有机会重新经略河西,届时便能独自对付赵文扬,让他无暇再来找你们的麻烦。等我问鼎天下,也会保你们一世平安。”
苏曜不语。赵文扬固然是大患,但是袁进又可信吗?
袁进猜到他的想法,慢悠悠道:“我知道介于你我以前的关系,你对我并不完全放心。但是我至少没像赵文扬一样,在你背后下过刀吧?老实说,我对你也很矛盾。我现在并不是那么想对你出手,但我也不甘屈居人下。你这时选择退出,其实是解决了我的难题。对于失去威胁的人,我也从来不吝惜我的宽容。我并不要求你替我杀了赵文扬,只要你帮我把他削弱到我可以暂时维持均势的状态。”说到这里,他对苏曜露齿一笑:“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