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已经驶离了徐州城。
沈盺毕竟年幼,这几日又消耗了许多体力,恐惧也无法抵挡他下沉的眼皮。沈盼看出他的困倦,让他枕在自己膝上。
靠上姐姐膝头时,沈盺含含糊糊地问了一句:“阿姐,我们会死吗?”
袁进拦下他们的车后,将车夫和沈盼带来的侍女都拖了出去。虽然沈盼及时捂住了他的眼睛,但是惨叫声他还是听到了。即使不到十岁,沈盺已经可以理解眼前的危机。他和阿姐被人劫持了,正走向未知的地方。
“不会,”沈盼用轻柔的声音安慰他,“睡吧。”
得到姐姐的保证,沈盺似乎放了心。很快车内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沈盼摸着弟弟的头,见他确实已经睡着,脸上才稍露忧色。
没想到她会遇到袁进。更没想到他竟敢在徐州干出劫人的事。
这日之前,她从未见过袁进其人,但是早年间她没少从苏曜及其部将口中听到他的事迹。苏曜第一次和她提起这个名字时就说过,这个人可能会是劲敌。后来的发展也证实了这一点。然而对她来说,袁进仍然只是个颇为遥远的名字。虽然苏曜有时会提起这个人,并说他很难对付,但是袁进并没有赢过苏曜,她也从不曾切实感受到来自袁进的威胁。虽然她提醒过赵文扬小心此人,但她并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落在袁进手上。
天色渐渐暗淡,最后变成一片黑沉。车马终于在这时停了下来。
行进停止,袁进下了马,走到沈盼车前,挑开了车帘,又向沈盼伸出了手。
沈盼看着那只手,没有动。
“你抱不动这孩子吧?”袁进说,“当然我也不介意你叫醒他。”
沈盼看了一眼熟睡的沈盺,叹了口气,将他递到袁进的手上,自己则从另一边下了车。
袁进把沈盺抱出车外,交给他的一名手下,吩咐他带沈盺进房睡觉。
沈盺被带走让沈盼有些不安。袁进看出她的心思,淡淡道:“娘子放心,我还不至于对一个孩子下手。”
沈盼不置可否。环顾四周,她发现这是一间不大的客店。屋舍修建得甚是粗陋,墙外不见任何光亮,也听不到车马之声,看起来是开在荒郊的野店。房舍合围成一个四方形,只有前门可以进出,并且门口有好几个人把守着。客店里有不少人走动,不过沈盼看了一眼就发现他们体格都十分健壮,显然并非住客,而是袁进的手下。
看清自己的处境后,沈盼的心沉了下去。荒村野店,守卫森严,凭她和沈盺几乎不可能逃脱。
“娘子里面请。”无视沈盼难看的脸色,袁进彬彬有礼地向她擡了擡手。
沈盼知道她别无选择,只能沉默着,跟在他身后走进客店。
客店正堂中间的桌案上已摆好了几样简单的酒食。袁进请沈盼入座,自己则拿起酒壶,要为她斟酒。不想沈盼将手覆在了酒杯上,冷冷盯着他。
袁进并不介意她的抗拒,退回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轻声笑道:“娘子何必拒人千里之外?”
沈盼冷淡道:“阁下用武力将我挟持至此,我难道还要笑脸相迎?”
“虽然我将娘子抢来此处,但是在下绝无伤害娘子之意。”
沈盼冷笑一声:“人都让你劫来了,再谈有没有恶意岂不多此一举?阁下不妨与我明言,将来劫我来此处是何目的?”
袁进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然后才笑着说明来意:“无他,想用娘子和苏曜做笔交易。”
沈盼眼睛都没擡一下:“苏曜是谁?”
袁进“嗤”地笑出了声:“娘子若是以为我这样好骗,未免太小瞧我。徐州之战苏曜表现如此亮眼,一年不到就升至指挥使,娘子身在徐州,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是谁?还是娘子护夫心切,才急于撇清关系?”
护夫心切?沈盼的情绪终于出现波动:“你……”
袁进说话时也一直注意着她的反应。看她露出惊异之色,他低声笑了起来:“看来我的猜测没错。娘子也是再世之人。”
沈盼惊呆了。袁进竟然也重生了?
“本来我已兵败身亡,”袁进慢悠悠道,“没想到最后又醒了过来,而且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起初我以为经历这种事的只有我一个。但是七年前徐州发生的事让我察觉,也许我并不是唯一一个。”
沈盼不语,脑子却在飞速运转,思考怎么应对眼下的情况。
“徐州战事提前爆发时,我就猜到徐州有和我类似的人,”袁进不知道她的想法,微笑着继续说,“不过那时我羽翼未丰,无法动用太多人力过来调查,只能静观其变。好在关键人物也不多。陆公倒下时,苏曜的表现十分抢眼,我认为他是最有可能的一个。不过后来徐州后续的发展让我有些意外。我想重生的可能不止他一个……”
“你想用我和苏曜交换什么?”沈盼打断他。
“蜀地。”
“他已经离开蜀中。”
“我了解苏曜,”袁进淡淡道,“我不信他会被人轻易挤走。他一定还潜藏在附近谋划什么。而我对蜀中志在必得。”
他要问鼎中原,必定先取得巴蜀之地做为后盾。要命的是,苏曜这一世竟然去了蜀地。这无疑增加了他攻打蜀地的难度。他不得不考虑别的策略,比如……以沈盼为人质,逼苏曜退出蜀中。
沈盼有些啼笑皆非。如果袁进知道苏曜正在徐州,会有什么反应?不过她并不想试探这一点,只淡淡道:“阁下恐怕高估了我的份量。苏曜是什么人,岂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整个蜀地?”
“我不这么认为,”袁进轻笑,“前世娘子一封书信就能让他出兵解了徐州之围。娘子病重的那几年,他可是请遍天下名医为娘子医治。以他对娘子的看重程度,在下认为值得一赌。”
显然袁进对苏曜身边的人事调查得十分清楚。
沈盼沉吟片刻后才再度开口:“当初我送信求援,他已几乎据有河东与河北,解除徐州危机可以让他的势力进入河南。与其说他是为我出兵,不如说是为了得到干涉河南道的借口。至于名医……又不需要他亲自去请,不过是做番姿态给河南士人看而已。何况我这一世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他更不会受你的威胁。”
“没有关系?”袁进疑惑地重复。
沈盼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改变了事件走向的人是我,苏曜不过是因此产生的变数。他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我在他眼里,什么人都不是,否则他早该来求娶了。”
她不愿成为袁进威胁苏曜的筹码,那么就得想办法让袁进相信,她在苏曜心里没有太重要的地位。
“娘子的意思是,苏曜没有之前的记忆?”袁进皱眉。
“你凭什么认为他有?”沈盼反问。
“他提前解决了王守,”袁进说,“还有陆仲遇刺时他展现的实力。”
陆仲倒下时,武宁曾经面临很大压力。是苏曜力挽狂澜,止住了颓势。他此前一直认为,只有经历过前世的苏曜才有可能抗住当时的压力。但是沈盼似乎在暗示他,苏曜并没有重生。如果苏曜没有以前的记忆和经验,却还能打出如此漂亮的仗,就算自己重活一世,恐怕也很难赢他。
沈盼说话时一直注意袁进的神色变化。她看得出来,袁进对苏曜十分忌惮。毕竟他前世一直输给苏曜,不可能不受影响。
袁进的反应让她有了把握,面不改色地续道:“你该记得,他前世从来没有过败绩吧?他还在我阿舅麾下担任队正时就已锋芒毕露。即使经验不那么充足,但他对战场的直觉是天生的,足够让他脱颖而出。阿舅……陆仲父子是我亲近之人。我希望保住他们的性命,所以趁着王守还没完成对义成的整合,抢先挑起战争,提高武宁的胜算。苏曜这时又还在徐州,我正好可以利用他的才能打赢这场仗。”
苏曜身边的人,袁进都调查过。他知道沈盼确实与陆仲父子关系密切。而以袁进自己的眼光来看,也认可提前开战对武宁更为有利。
“苏曜果真不记得前世之事?”他仍有些难以置信,再度出声确认。如果是这样,他的整个计划都需要改变。
“你只想想,”沈盼冷淡地说,“他若记得,为什么不遵循以前的轨迹?做为最后的赢家,他不需要做任何改变就能得到一切。”
的确,苏曜没有动机做这样的变化。不过袁进毕竟老道,并不轻易相信她的说辞:“我怎么知道娘子没有骗我?”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沈盼淡淡道,“既然你也是再世之人,应该发现河东的局势和以前不同了吧?”
袁进点头:“前世没有赵文扬这个人。”
沈盼知道她的误导起作用了,再接再厉:“那你应该也看出赵文扬的经历和前世的苏曜很相似了吧?我救过这个人,他现在是我义弟。”
袁进想了好一会儿,终于领会了她的意思:“你扶植赵文扬顶替苏曜?”
沈盼似笑非笑:“不然呢?”
“你这么做,目的何在?”袁进问。
“自然是因为我不愿让苏曜再登上帝位。”
袁进皱眉:“为什么?你是苏曜发妻,只要他登基为帝,你就是皇后。按你之前的说法,会是最后的赢家。”
“我怎么可能是赢家?”沈盼冷笑,“我又没有子嗣,要那皇后虚名有什么用?再说我那时已快病死了,我一死,皇后之位还不是张氏囊中之物?”
袁进一时有些拿不准。沈盼的话合情合理,可是听在他耳朵里怎么都有一点荒谬的感觉。良久,他再次出声:“你就……这么恨他?”
若她所言属实,苏曜这次可被坑得够可以的,最重要的河东、河北都没有到手。
沈盼心里其实也在打鼓,不知道这番说辞能不能骗过他?但是表面上,她仍是一幅冷漠的神色:“他向表兄求娶我时,我正要同旁人订亲。是他从中作梗,毁了那桩姻缘。可是他娶我只是想借联姻的机会收服河南人心,做的都是表面功夫。一达到目的他就开始冷落我,宠爱张氏。难道我不该恨他?”
袁进父亲姬妾极多,他从小就看惯这些女人争风吃醋,对沈盼给出的理由倒是颇为信服。且他立刻想起,前世苏曜子女虽然不少,却无一为沈盼所出,看来所言不虚。
他露出一个颇为讽刺的笑容:“以前总听人说苏曜娶了位很贤德的夫人,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内情。”
显然袁进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说法,沈盼不失时机地说:“你以前从来没赢过苏曜吧?”
这显然是袁进的痛处。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阴沉。
在和苏曜交手之前,他从没失败过。作为胡姬所生的庶子,他能步步为营,从众多兄弟中脱颖而出;从父亲手中接过权柄以后,他迅速扩张,夺得半壁江山。逐鹿天下的群雄中,他一直是最受瞩目的新星。可是已经有了他,上天为什么还要安排苏曜出现?平民出身的一介武夫,却能以最快的速度崛起。听说苏曜最早升指挥使时,连封措词得体的信都写不出来,还要旁人替他润色。这样一个粗人却死死压制着自己,袁进每每想起,都几欲呕血。
“你到过徐州,应该看到徐州的变化了吧?”沈盼亮出筹码,“何况我还把赵文扬扶了上去。我能帮赵文扬,当然也能帮你。与其用我威胁苏曜,不如……我们合作?”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是不是对袁进的人设有什么误解?
另外,小沈其实挺擅长嘴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