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的矫诏摊在案上,皇帝正坐于榻上,面无表情地听着绮素娓娓陈述:“康王这次也太狠毒了,竟连袁州的鄱阳王也不肯放过。我们知道时已然迟了,虽然快马加鞭,却到底没来得及阻止。”鄱阳王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竟不曾怀疑过诏令的真实性,甚至在王妃萧氏质问时还拦下了妻子,毫无怨言地饮下了毒酒。说到这里绮素轻飘飘地叹息一声:“终归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竟然下得如此狠手……”
“不对。”皇帝突兀地插话。
绮素的眉心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却依然柔声问道:“何事不对?”
“康王谋逆,理应告知于朕,”皇帝抬首,目光如炬,“若查问属实,朕自会惩处。如此重大之事,何以朕在京中尚不知晓,远在北府的莲生奴却先得了信?”
绮素凝视着皇帝,无声地笑了。她用手轻拂衣袖,用一贯温婉的语气道:“到底是至尊,一语便切中了要害。”
皇帝闻言似渐了悟,面色铁青地问道:“莲生奴何在?”
绮素微笑:“在殿外等候传唤。”
“让他进来。”皇帝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
绮素向身旁宫人颔首,很快便见莲生奴出现在了殿中。
莲生奴担心父母之间起冲突,虽有长寿劝阻,却仍跟着母亲到了会宁殿外,此时听得皇帝召见,匆忙进殿。
皇帝见他甲胄在身,嘴角微微一沉。然他为君近三十载,虽然面有怒色,却仍不失沉稳,冷眼看着莲生奴向他行了礼,才淡漠地向其他人道:“都退下。”
绮素皱眉,方欲开口,却被莲生奴拦下:“母亲,我能处理。”
“可是……”绮素仍有些犹豫。
莲生奴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们还需要父亲立储的诏令,不可过于激怒他,容我与父亲单独说几句话。”
绮素看了莲生奴一会儿,见他目中有恳求之意,又想到西京虽已在他们掌控之中,但天下仍听皇帝号令,皇帝的诏旨必不可少,便不再多言,转身出了殿。
莲生奴等母亲走出了会宁殿,才重新跪在地上,恳切地唤道:“父亲。”
皇帝猛然抬手,欲给莲生奴一个耳光,可莲生奴脸上的关切之色让他心里狠狠地抽了一下,这一掌怎么都落不下去。终究是他寄予厚望的儿子,也是他目前唯一的指望。半晌后皇帝无力地垂手,用有些疲惫的语气唤道:“莲生奴。”
“儿子在。”莲生奴连忙应声。
皇帝慢慢将目光凝结在他身上,轻声道:“这几年朕对你悉心教导,是什么用意你该心知肚明。”
莲生奴斟酌着回答道:“儿子感激父亲的栽培。”
“这天下你唾手可得,”皇帝的语音里含着隐忍的怒气与失望,“你有什么等不得,定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莲生奴沉默片刻,艰涩地说道:“儿子……的确等得……”
皇帝猛然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而后他嘴角略微向上,形成一个嘲讽的弧度:“那么……是你母亲等不得了,对吗?”
莲生奴身子一震,沉默不言。
皇帝见状,面色稍显缓和。莲生奴不肯对他说谎,看来还是明白事理的。可一想到绮素,他却又情绪不明,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失望。
“二十多年夫妻……”良久,皇帝轻声自嘲,“竟然还是这个结果吗?”
莲生奴开口道:“父亲……”
皇帝摆手,不让他说下去。他低头片刻,缓缓问道:“所以……你已决定和你母亲站在一起了?”
“不是。”莲生奴冲口而出。
皇帝略微冷静了下来,淡淡说道:“那么,给朕一个解释。”
莲生奴低着头,似在考虑措辞:“母亲心性,父亲应有所了解。她筹划多年的事,必不可能轻易放弃。儿子也许能阻得了她一时,却不能保证她不会再有别的谋划。告知父亲固然也可,但一旦父亲得知,又岂会再容母亲活于世上?若为母亲隐瞒,又恐她一计不成,再生一计。那时母亲说不定会采取更激烈的手段,父亲的性命堪忧……”言及于此,他缓缓抬头直视父亲:“儿子实在不愿看到双亲将来两败俱伤,与其等到那时不可收拾,不如由儿子现在了结,至少还能掌握主动权。”
皇帝冷笑:“弑兄逼父,这就是你了结的方式?”
莲生奴迎向父亲的目光,直截了当地回答:“是。”
他回答得如此干脆,倒让皇帝一时无言。
莲生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用平稳的声音说道:“虽然母亲答应过不伤父亲的性命,但儿子并不能对她放心;而父亲的心性坚忍不输于母亲,只要手中还有权力,母亲的安全便无法保障。恕儿直言,今时今日,儿子不敢信你们任何一人。所以……”他再度直视着皇帝,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儿子现在只能相信儿子手中的权柄。”
“你……”皇帝的声音中透着迟疑。
莲生奴的语气掷地有声:“请父亲立儿子为太子,授予儿子监国之权!”
皇帝微微一震,抬眼审视莲生奴,似在重新认识眼前的幼子。良久,他露出了一丝苦笑。这孩子从小就很有主意,他九岁时就敢为了母亲与自己对抗,何况他已渐渐长成,有他自己的立场与主张,远非当年的稚子可比。平心而论,在得知噩耗的那一刻,自己的确是动了杀心,莲生奴的推断不能说没有道理。
“你母亲未必会答应。”皇帝淡漠地说道。
“只要父亲下诏,儿子便是监国的太子,可以名正言顺地发号施令,连母亲也奈何不得。”莲生奴果断地说道。
这是事变前长寿给他的提示:只要父母手上还有实权,他们必然不肯停手。他之所以肯顺应母亲的计划,并不是想要替母亲复仇,而是打算一举从父母手中夺权。只有他一人独大,他才可以从中制衡,避免父母相杀的局面出现。
眼见皇帝仍有犹疑,莲生奴加重了语气说道:“儿子不愿有亏孝义,请父亲体谅。”
“叫人……拟诏吧……”终于,皇帝的嗓音在殿中响起。
父亲松了口,莲生奴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大局已定。
绮素缓步走出会宁殿时,一眼便瞧见殿前石阶下内官和宫女正簇拥着一名鬓发花白的老妇向她立足之处走来。那老妇面色蜡黄,身形佝偻,由宫人搀扶着走得甚是吃力,因此格外醒目。
绮素看清那老妇的面容,微微一笑,步下石阶,意甚关切地问道:“太妃久病,何不静养,反而会突然至此?”
太妃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了绮素,却是一声冷笑:“贤妃如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老妇岂能不来一睹风采?”
“太妃谬赞,绮素当不起。”绮素仿佛听不出太妃的讽刺,依旧温言回话。
“至尊何在?”太妃喘息着问道。
绮素眼光微微转向会宁殿:“和莲生奴在殿中,刚才有人出来传了程谨。康王谋逆,大约有不少善后之事要谈。”
“谋逆?”太妃猛地一把抓住绮素的手腕厉声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根本就是你设计的!你好狠的心!诛杀宋遥也就罢了,为何还要灭宋氏满门?临川公主之子还不到两岁,你竟也不肯放过?若不是赵修仪见事有不对,命越王强行带回公主,你是不是连公主也要一并诛杀?”
绮素听着她控诉,面上竟仍带着浅笑:“太妃何时变得如此好打抱不平了?当初太子被废,可不见太妃有如此激愤。”
“太子?”太妃眼中几欲喷火,“你果然是为哀孝王报仇来了!”
绮素摇头,悠然说道:“太妃误会了,我说的是鄱阳王。鄱阳王本是太妃力主之下才当上太子的,可他被废时,却不曾听闻太妃出言。想来太妃一生最识时务,方能在宫中数十年游刃有余。”
她语气辛辣,竟让太妃怔在了原地。
绮素轻轻拂开太妃的手,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衫,才接着说:“对了,太妃恐怕还不知道康王矫诏杀害鄱阳王之事。”
太妃闻言腿下一软,几欲晕去,好不容易才在宫人扶持下站住。她指着绮素的手直发抖,颤声问道:“你……这也是你设计的?”
“纵然是我设计,也要康王肯入彀才行,”绮素不紧不慢地说道,“若他安分守己,我又能奈何?当年哀孝王之事,可是教会了我不少东西。”
太妃不寒而栗,她自然知道,当初李元沛谋逆,乃是皇帝一心引诱之故。当初他们能理直气壮地说李元沛咎由自取,现如今呢?她有些担心地望了一眼会宁殿,咬着牙问道:“你想把至尊怎么样?”
“太妃不必担心,”绮素凑近她耳边低语,“我还记得当年太妃逼我发过的誓,我不会杀他的。”
提及当年的誓言,太妃不由得惊怕,脱口说道:“早知今日,当初……”话才出口,她便突兀地止住了。如今形势不同往日,她说话时不免多了些顾忌。
绮素微笑,并不与她计较,她甚至还体贴地替太妃将额前的散发拨到了一旁。太妃满心嫌恶,此时此刻却不敢将她的手拂开。绮素仔仔细细地为她整理好了仪容,才轻笑着说道:“当年太妃对绮素多有照顾,绮素一直未曾忘记太妃的恩德。太妃当初投靠陛下,为的不就是老有所依吗?太妃放心,今后太妃的供奉只多不少。太妃是再聪明不过的人,自然明白该怎么做。”
太妃的面色几经变幻,最后无力地摆了摆手。绮素见了,笑意愈深,示意一旁的宫人将太妃抬回她自己的殿阁。
送走了太妃,绮素便看见程谨匆忙从会宁殿走出。他手中捧着文书,想来应是立储的草诏了。程谨素来忠直,莲生奴和绮素怕他坏事,事前并未对他露出过口风,因此他事变之后才得以入宫。得知来龙去脉后,程谨再见到绮素时不免神情复杂。然他为相多年,毕竟经过了不少风浪,不再如旧年一般喜怒皆形于色。他微微躬下身子,不失礼数地向绮素致意。
程谨的表情没能逃过绮素的眼睛。宋遥、康王在京中多年经营,根深蒂固,即使皇帝立莲生奴为储,朝中反对的声浪依旧不小。如今宰辅之中以程谨最为资深,朝野属望,将来莲生奴若要坐稳储位,他的支持必不可少。绮素欲为莲生奴扫清障碍,遂出声唤道:“程相公。”
程谨身形一顿,略显僵硬地回答道:“贤妃有何见教?”
“不敢说见教,”绮素轻轻说道,“只是有一句话想问相公。”
“不知贤妃想问某什么话?”
绮素淡然一笑:“妾只想问,相公是要做良臣,还是做忠臣?”
程谨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抬首反问道:“贤妃这是何意?”
绮素刚要开口,却听身后有人说道:“够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却是莲生奴不知何时出了殿,站在了两人身后。
莲生奴肃容走到绮素面前,轻声说道:“母亲,这些事儿子心里有数,请别再为难老师。”
绮素和程谨闻言,心里皆是一动。程谨眼珠微转,垂下眼帘不动声色;绮素却看了莲生奴一会儿,良久之后,向旁边退开一步。这是让路的意思。程谨看了莲生奴一眼,微微向他低了低头,便从母子二人身侧经过,走向台省。
程谨走后,绮素才向莲生奴道:“莲生奴,母亲此举是在为你的将来打算。”
“我明白母亲的苦心。”莲生奴颔首,“可儿子不能一直靠母亲庇护,必须自己争取朝中众臣的支持,否则将来得了天下也未必能守得住。这件事儿子有儿子的章法,母亲不必再为此操心。”
绮素清亮的眼睛在莲生奴身上睃了片刻,最后才道:“既然你有主意,我不过问就是。”
她转身欲进会宁殿,却被莲生奴叫住:“母亲。”
绮素回头:“什么事?”
莲生奴微有踌躇,最后还是开了口:“兄长当年的死,儿子也十分痛心。可现在父亲也失了二子,是否可以请母亲适可而止?”
绮素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盯着莲生奴,慢慢问道:“方才在殿中,你父亲是不是与你说了什么?”
莲生奴的立场一直摇摆不定,不能不让绮素怀疑,不知他是不是已被皇帝拉拢。
“父亲什么也没说,”莲生奴道,“这是儿子自己的判断。母亲要求儿子的事,儿子也已经做到。儿子以为,走到现在这一步,母亲的恩仇已了,所以日后儿子会不偏不倚。”
“不偏不倚?”绮素扬眉反问。
“不错。”莲生奴直视母亲,“儿子身为嗣君,自当守孝悌之道,以为天下垂范。帝妃相争,岂不是要让儿子沦为全天下的笑柄?希望母亲能够谅解儿子的立场。”
绮素与他对视良久,才轻轻叹息道:“莲生奴,你果然长大了。”大到她已无法再对他施加影响了。
莲生奴郑重下拜:“儿子从未求过母亲,但这一次,儿子恳请母亲就此收手。”
不知过了多久,绮素的声音才在他的头顶响起:“好,我答应你。”
莲生奴得到母亲的承诺,起身后再度深深下拜:“谢母亲成全。”
北门事变以后,皇帝正式下诏立楚王李崇询为太子,令其迁入少阳院居住。册立完太子,皇帝紧接着又发布了第二道诏旨,令太子监国,原本由康王领职的雍州牧也随之改由宁王担任。
事实上,由于康王谋逆导致皇帝的病情加重,在这道诏令下达之前,楚王便已开始代替皇帝听决庶务了。
皇帝诸子中,楚王年纪最幼,本不大被注意,皇帝早年也很少公开流露对楚王的爱重。虽时有传言说皇帝属意楚王,但许多大臣却以为那不过是由于皇帝对幼子的怜惜,甚至在皇帝任命莲生奴为北府大都督时,还有言官上疏劝谏,认为皇帝不该如此溺爱幼子。此次康王作乱,楚王只身从北府返回都中,又凭借不多的兵力力挽狂澜,这样的机变不能不让众臣印象深刻。
然楚王代掌朝政以来,却鲜少对政事置词。除了调动两万边军到京维持都中秩序,一应事务皆交由宰辅们酌情处理。这不免又让诸大臣心生疑虑,担心他是否对政事不够了解,对国政一窍不通的人必然无法承担一国之君的职责。然而大臣们的忧虑并未持续多久,当皇帝立储的诏旨发布,太子也开始发布政令时,大家才明白,楚王之所以不肯在之前发号施令,并不是因为他对政事缺乏见解,而是他不愿在皇帝正式下诏时有所僭越。这样的分寸,又加深了众臣对他的好印象。
受命监国以后,太子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公布了康王、宋遥罪行及惩处。康王、宋遥身为动乱的首恶,虽已身死,却仍然被废为庶人,不得附葬帝陵;宋遥子嗣几乎都已在变乱中被杀,因此只将女眷籍没入宫。临川公主虽为宋氏的妻眷,但毕竟是金枝玉叶,便由赵修仪接回宫中,来年可择婿改嫁。太子对首恶惩罚严厉,对其从党却多有宽容,不但对朝臣中曾依附康王之人不予追究,还赦免了从乱的军将。
边军在第一时间及时保证了西京的安全,让太子得以放心发布政令;废康王、宋遥为庶人表明太子决不姑息大逆不道之人;而赦免曾经附逆的乱党则表达了太子和解天下的意愿。这几道政令一出,朝野立刻明白了太子用意,西京的局势很快便稳定下来。
有罪之人当罚,有功之人自然当论功行赏。宋遥死后,由程谨接任中书令,为政事堂秉笔。程谨本为太子授业之师,又任侍中多年,门下不敢轻易封驳。有他坐镇中书、门下两省,可保证太子的政令畅通无阻。赵国公苏仁除了赏赐之外,加授同中书门下三品,补了宰相的空缺;丘守谦回北府执掌边军;苏仪则留在京中接管龙武军和羽林军;任全忠为苏仪之副,协助他处理军中事宜。
北府那位宋遥的门生,论功应当有所褒奖,然他毕竟背叛了自己的老师,为时人不齿。太子虑及京中物议,未调他回京,而是让其去了东夷的都护府,待人们淡忘此事以后,再入京授职。太子连参与平乱的囚徒也依据情况或赦或赏。这一连串的命令,不但表明了太子赏罚分明,且人们回过神以后发现,太子通过这几道命令,已将京都牢牢地掌握在了手中。
消除了康王谋逆的影响之后,太子并未就此松懈。议政之时,太子率先表示前朝多有变乱,以致图籍散失严重,开国以来的数代君主历经忧患,均未有余力兼顾此事。如今天下太平,寰海清晏,正该整理前人心血,以教化天下。因此太子召集学士收集、编订图籍,甚至亲自为其中部分典籍做注。重新修订之后的典籍,由太子下令刊行。此举天下称善,令百姓也都知晓了新太子的作为,使他在民间的声望大增。
不久之后人们便发现,新任的太子入主东宫的时间虽然不长,却通过这一系列的动作迅速而有效地巩固了自己的地位,与数年前那位默默无闻的储君不可同日而语。
而在孝道上,太子也不遑多让。皇帝卧病,太子每日嘘寒问暖,亲侍汤药,内宫上下,无不称赞太子仁孝。不过禁宫之中虽然表面上一片祥和,但有心人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出端倪,宫中并不如表面上那样平静。
之前皇帝养病,一直由贤妃侍疾。北门事变后,皇帝以贤妃执掌后宫,不忍她过于辛劳为由,免去了她侍疾一事。接着皇帝从会宁殿中择宫女二人,晋封为采女,由二人寸步不离地侍奉。皇帝不甚贪图女色,后宫多年未曾有新人,如此突然晋封宫人,虽然只是地位低下的采女,却也足够引人注目了。
而贤妃虽不必再去侍疾,却仍每日必往会宁殿请见,只是皇帝一直避而不见,不能不让有心人生疑。
贤妃虽接二连三地被皇帝拒绝,却安之若素,第二日依旧会心平气和地到会宁殿求见。倒是会宁殿的内官如今见到她,都有些不自在——贤妃是太子生母,他们不敢不予以通报,但皇帝肯定不会见她,不但不见,还时常会发脾气。皇帝病中本就易怒,近来更是喜怒无常,他们夹在帝妃之间实在为难。
绿荷见内官们通禀时都耷拉着一张脸,略有不忍,便劝绮素道:“至尊不肯见贤妃,不如贤妃等至尊气消了再来吧?”
绮素温言说道:“我答应了莲生奴,不让他有违孝义,自然要尽力弥合与至尊间的裂缝。”
这话虽然说得冠冕堂皇,可别说绿荷,只怕如今宫中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她这套说辞。贤妃为人何其乖觉,怎会不知她每日来此,必然又要惹得皇帝发怒?恐怕她是故意想让皇帝难堪,才会日日过来的,经过北门一事之后,只怕皇帝仅听到她的名字,就该怄上半天气了。
果然,不多时便见内官出殿,嗫嚅着向她说道:“至尊不肯见贤妃,还请改日再来。”
绮素听了内官的话并不吃惊,不过点了点头即准备带着绿荷离开。她刚转身,却见一年轻女子正端了汤药,从廊上轻盈地走过。
绮素认得那女子正是皇帝新封的采女之一,那采女也看见了绮素。她任宫女随侍皇帝之时也常见到绮素,此时不期偶遇,自然要上前见礼。
绮素并不还礼,却在她起身时冷笑了一声,即便转身走开。
那采女听在耳里,只觉如坠冰窖,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手中的汤药,忙慌慌张张地端着进殿。
其时莲生奴正在殿内陪皇帝下棋,他自然也听到了内官对贤妃求见的禀告。他本欲借机劝慰父亲几句,就算不能让父母重归于好,至少让二人能平和见面,强过如今的彼此相仇。可他抬头看到皇帝的嘴角微微下沉,又见他近来的面容越发消瘦,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父亲这些时日愈见苍老,莲生奴实不忍再刺激他。
莲生奴正在叹息,却见父亲新封的采女匆忙入了殿,她捧着汤药,本欲呈进给皇帝,不意脚下一个趔趄,竟将汤药尽数洒于地上。
皇帝心情本已不佳,见状更怒,立时高声斥责起来。
那采女素来胆怯,被皇帝一骂,越发抬不起头来,只伏在地上泣道:“妾无能,侍奉不了至尊,请至尊将妾贬回去做宫女吧。”
莲生奴见她哭得可怜,便打了个圆场,温言对她说道:“人谁无过,采女不必如此自责。”
那采女却是泣泪不止,只一味地恳求皇帝将她贬回宫女。
皇帝与莲生奴面面相觑,末了还是莲生奴问道:“采女如此要求,可是有何苦衷?”
采女不敢说,只一个劲儿地向两人磕头。
皇帝先不耐起来,将手中的棋子一掷,喝道:“说。”
“妾……妾刚才看见贤妃……”采女哭哭啼啼地才说得半句,忽地想起贤妃乃太子生母,便立刻噤声,不敢再说了。
可这半句话却足以让皇帝和莲生奴猜到她与绮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莲生奴颇为尴尬,沉默了一会儿才向皇帝说道:“儿子会和母亲谈谈。”
皇帝的脸色虽有些不好看,却并未如莲生奴想的那样大怒,反而抬手制止了莲生奴:“不必。”
“父亲……”
“这是我和她的事,”皇帝淡淡说道,“我会和她解决。”
漫天霞光映照在会宁殿上。
绮素抬首,安静地凝望着这座这二十多年来她无数次踏入的宫殿。余晖层层渲染,在殿阁上留下了一抹金色的印迹。她眯着眼仰视了夕阳片刻,唇边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她原以为皇帝不会再见她了,想不到有生之年她竟还会再次走入这座宫殿。
昨日她与皇帝新晋的采女巧遇,她认出此人乃是之前在会宁殿掌职的宫女之一,以往也常能见着。在她的印象里,那是个极小心谨慎的人。若非如此,皇帝也不会让她留在身边伺候那么多年。采女向她行礼时她故作冷淡,以那人素来怯弱的性子,见她如此,必然会心惊胆战。
果然,没过多久便有人与她通报了消息,告知了会宁殿里发生的事。想不到她随意的一手试探,竟收到了出乎意料的效果:那位采女竟向皇帝请求贬斥,让她重新做回宫女。对皇帝来说,恐怕再没有比这更大的耻辱了。
想起皇帝,绮素忍不住轻轻地抿了一下嘴唇。二十多年的朝夕相对,没人比她更了解皇帝,他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在发生这样的事后他还肯见她,怕是有些不寻常。或许他已经不想再容忍自己了,今日的见面不能大意。在殿前静立了好一阵,自觉已做好了准备之后,绮素才让人前去通禀。
不多时殿内便有内官出外,对着她深深一礼:“贤妃,至尊有请。”
绮素吸了一口气,随他走进了会宁殿。
殿中依旧是她熟悉的场景,无论是书案上的陈设或是地上的红线毯,都未有任何变化,甚至连她亲手添过香的铜炉也都还在原处,似乎皇帝并不急于抹去她的痕迹。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原该侍立殿上的宫女、内官,如今都已被遣散,连引路的内官在将她带进殿以后也默默地退了出去。殿中只余皇帝和绮素二人,皇帝端坐榻上,冷眼看着绮素趋前,向自己行礼如仪。
“事已至此,又何必多礼?”皇帝平静的嗓音响起,“坐吧。”
皇帝现在必然恨她,然陡然相见,他竟不曾多加刁难,让绮素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然她素知皇帝城府,又早已学会了掩藏自己的情绪,因此只微微垂头,使自己不致表现得过于惊异。殿上另有一张坐榻,却远远地放在皇帝对面,似乎要有意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绮素不以为意,谢过之后便在那榻上落座。
“好手段啊!”绮素坐下后,皇帝淡漠地鼓掌,“简简单单就吓得采女肝胆欲裂,在朕的面前又哭又闹,吵着要回去做宫女。看来这么多年朕还真是低估了你。”
绮素唇边微微浮起了笑容:“全凭至尊教诲。”
“哦?”皇帝十指交错,“说说看,朕都教了你些什么?”
“精于计算、口是心非、阴险毒辣,”绮素柔声说道,“无一不是至尊所授。”
皇帝未置可否,他一双凤目在绮素身上转了一转,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朕不得不承认,你学得很出色。”
绮素一笑,抬头与皇帝对视:“过奖。至尊这段日子看来过得不是太好,妾瞧着竟憔悴了许多呢。”
康王之事对皇帝的打击不小。他本已病着,经此一事,病势又加重不少,至今未曾复原。几个月不见,他几乎像变了一个人。之前皇帝虽然鬓边也添了白发,却只是稀疏的几缕银灰,如今头发却已白了一半,原本饱满的面容也消瘦了不少,眼眶竟有些深陷了。
面对绮素如此辛辣的嘲讽,皇帝倒也从容,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拜你所赐。”
绮素一怔,随即又是一笑:“想必至尊现在恨毒了妾。”
“你又何尝不是恨毒了朕?”皇帝淡淡说道,“在朕枕边二十多年,却一直恨着朕。”
绮素默认。
皇帝见她神色,冷冷地笑道:“你恨朕,是因为朕抢了李元沛的太子之位?”
陡然听见“李元沛”三字,绮素眼光微沉,却依然没有说话。
皇帝却不介意她的沉默,缓缓说道:“朕幼年赴任北府,狄人势大,欺凌华夏。朕每日殚精竭虑,苦心维持,才使得郑公无后顾之忧,此后中原才有了反击之力;朕为太子,数次监国,听决庶务、举荐贤能;为君以来,行法令,实仓禀,平徭赋,去夷狄,天下无事二十余载。朕纵不敢以贤君自比,却也无愧先帝百姓。”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才用轻蔑的口吻说道:“李元沛他又做过什么?除了一个出身,他有哪一点强过朕?仅仅因为他是皇后嫡子,这天下就要交到他的手上。可他又是怎么做的?朕费尽心血守护的疆土,凭什么让一个不称职的人得到?”皇帝陡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绮素,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告诉朕,他有什么资格做这一国之君?”
“与陛下相比,他或许真的不配做一个皇帝,”沉默了好一阵,绮素的声音才轻轻响起,“妾也并不是因为这件事才记恨陛下。论治国之才,他的确不如陛下。妾知道陛下是陷害他失却太子之位的人,妾也知道当年他谋反,陛下又在背后扮演了什么角色,可即便如此,妾也没有因此恨过陛下。因为妾明白,皇权不容他人染指,任何人站在陛下的位置,都可能做出相同的事。可是……陛下为何要害那个孩子?”
事隔多年,她提到那个孩子时,语言仍然有些发颤。皇帝微微动容,喃喃地重复:“孩子?”
绮素抬头,与皇帝对视:“妾曾经以为陛下不会允许妾生下他,陛下却并没有那样做。那个时候妾很感激陛下,以为陛下也许是还顾着几分兄弟之情,会让妾把那个孩子养大。陛下知道吗?那孩子生下来,妾只来得及看了他一眼便把他送给了太后,只为了让他能好好地活着。
“妾只剩下了那个孩子,他是妾唯一的指望。只要他活着,妾什么都可以忍,什么都可以做。若是可以代替,妾甚至愿意替他死一千次一万次。可是陛下却夺走了他,在妾以为陛下已经放过了那个孩子的时候。如果妾一开始就不曾有那孩子,或许妾不会如此痛苦,可陛下却先给了妾希望,却又生生地将它打破。世上还有什么事是比让一个母亲失去孩子更残忍的?陛下知道妾听到他的死讯时是什么心情吗?哪怕堕入阿鼻地狱,受尽种种酷刑,也不会比妾当时的感受更加惨痛。陛下说,妾能不恨吗?”
皇帝安静地听完她的控诉,表情里满是玩味:“你以为是朕杀了那个孩子?”
大殿上两人静默无声地对坐着。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殿外的天光一点点暗淡,最后陷入了一片黑沉。
绮素的眼中有些困惑,似乎想确认皇帝言语中的虚实。
“若不是陛下……”许久以后,绮素才迟疑着开口,“又会是谁?”
皇帝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在黑暗中凝视她,模糊的轮廓里,唯有她双眸中的些许幽光在闪动。
殿外的皇宫各处陆陆续续地掌起了灯,星星点点的灯火映入殿中,微微照亮了她依然有几分秀丽的容颜。即使在她最好的年华里,她也算不上有多美艳,更别说如今了。可那略显平淡的容貌却总是透着三分楚楚动人的柔弱,即使到了现在,依旧能撩动他的心弦。
飘忽不定的光影中,皇帝听见自己冷淡的声音响起:“朕知道是谁,可是……朕为什么要告诉你?”
绮素没有被他满是恶意的语气激怒,她深知皇帝脾性,知道与他打交道绝不可意气用事,便不急于应答,而是起身点亮了殿中的灯火,让彼此可以看清对方的表情。做好这件事后,她心情略微平静,又重新坐下,对皇帝说:“陛下以为妾会相信陛下的一面之词吗?”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朕并没杀他。”皇帝淡淡地说道。
这是实话,当时他的确没想杀那孩子。
刚出生的孩子还妨碍不了他什么,且他也有自信,等那孩子长到能懂事时,他的帝位必已稳如磐石。到时天下正统的观念已深入人心,一个无权无势的孩子又能翻出什么风浪?
抚养孩子的太后想来也很明白这个道理,她对那孩子一味地溺爱,尤胜于元沛当年。看那孩子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的确不像是能成材的人。显然太后也只想着为李元沛留存这一条血脉,因此不愿让皇帝感到有任何威胁。
皇帝能理解太后的苦心,便也乐得顺水推舟。对于没有妨害、又能为自己赢来仁德美誉的事,皇帝一向不吝成全。何况那孩子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以后若真的不肯安分,再杀也不迟。因此当宫妃向他抱怨,说那孩子又不是正经的皇子,却被惯得比皇帝自己的孩子还要无法无天时,他不但不予理会,还劝告自己的妃嫔们要多加忍让。
“如今皇室人丁不旺,朕这个弟弟又只此一子,多疼惜些也是应该的。”他还记得当时自己是这样说的。他甚至还打算着,若那孩子长大以后果是庸才,甚至可以多许他些爵禄富贵,以向天下显示自己的仁义。
“朕要杀他,机会多的是,”回想之后,皇帝慢慢对绮素说道,“不必等到那时。”
“除了陛下,谁还有理由杀那孩子?”绮素下意识地问道。
皇帝冷笑:“你如此聪明,何不猜上一猜?”
绮素越发摸不清皇帝的底细,不禁犹疑起来。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是实情,还是……只是皇帝扰乱她的攻心之术?若是实情,又有什么人能够下手?是一直对她怀有敌意的宋遥,还是心思细密机巧的太妃?她思忖了半晌,始终未得头绪。她抬头刚想说话,却惊觉不知何时她竟已顺着皇帝的引导在思考了,这不是个好的预兆。
她生生咽下了几欲脱口而出的话,用毫不在意的语气开口道:“无论下手的是谁,北门之变已足以让他付出代价了。”
“是吗?”皇帝的口气微妙,“你确定?”
皇帝的这句话让绮素几乎可以肯定,这不过是他乱她心神的策略,便微微一笑道:“即便妾不确定谁是真凶,但陛下既知是何人下手,想必陛下对那孩子的死也是乐见其成的。既然陛下默许了此事,那么妾把账算在陛下的头上也不算冤枉了陛下。妾失了一子,陛下却失了二子,算将起来还是妾赢了。”
皇帝垂目,片刻后森然说道:“可朕还是皇帝。”
“不错,”绮素慢慢说道,“陛下还是皇帝。可除了一个帝位,陛下现在还有什么?陛下最看重的权力已经没有了。”
“只要朕还是天子,朕就依然可以取你的性命。”
绮素冷笑:“陛下以为,妾还在意自己的性命?哀孝王死讯传来时,妾便痛不欲生,却因为那孩子才支持了下来;妾苟活至今,不过只是想为自己的孩儿讨个公道。从决定报仇的那天起,这条性命妾就没打算再留着。”
皇帝注视着她,良久不语。就在绮素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皇帝却忽然缓慢地开了口:“朕不会杀你。”
绮素冷笑,皇帝已恨她入骨,竟会放过自己?这可真是少见之事。
皇帝似是知道她所想,淡淡地说道:“杀了你,岂不是让天下人看莲生奴的笑话?”
这句话让绮素抬起头来。的确,皇帝若是杀了她,就算做得再隐秘,宫禁中也难免会有流言传出去,这必会影响到刚站稳脚跟的莲生奴。皇帝视莲生奴为嗣君,自然不会做如此选择。想到这里,她唇边又浮起了浅淡的笑容:“原来是为了莲生奴。可就这样让妾活下去,陛下不会不甘心吗?”
“不甘心?”似是觉得她这句话很可笑,皇帝发出了一阵低沉的笑声,“无论你心里有多恨朕,这二十多年你依然得对朕小心周到、殷勤体贴;你还和朕生下了两个儿子,其中还有现在的太子。莲生奴是你我的血脉,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他还是朕亲自教养、可以放心地交托天下的儿子。将来朕死了,他便会登基为帝,而作为生母的你会被他封为太后。待你死了,他也会追封你为皇后。”
绮素露出困惑不解的神色,显然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皇帝心里却爆发出了一阵快意。他慢慢地靠在凭几上,用更为闲适的姿态继续说道:“朕不杀你,不是因为朕不够狠心,而是因为杀了你才是对你的宽容。现在的你不配有这样的解脱,朕要你好好活着,生生地受着你自己带来的后果。不错,你一手把莲生奴扶上了御座,可你想过没有?朕没有皇后,百年之后与朕合葬的只会是太子的生母,也就是……”说到这里,皇帝讽刺地一笑:“你!你恨我又怎样?心里装着别人又怎样?你死后入的终归是我的帝陵,千秋万载,你永远都是朕的女人。”
他抬头,欣赏着绮素微微变化的面色。他直视着她的目光,轻轻吐出了最后一句话。他说这句话的语声并不高,甚至还带有几分温柔,可每一个字却都像一把利剑,一剑剑刺在了绮素的心上:“你说,朕还有什么……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