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耀二十七年八月,在秋色的浸染之下,连素来繁华的西京也显出了几分萧索。
京郊的原野上,一队车马正辘辘而行,京都巍峨的轮廓渐渐显现。为首一人约有三十出头的年纪,他身材高大、相貌端严,显非常人。眼见西京在望,他抬手示意车马停驻。随即那人转向策马行于身后的少年,低声说道:“就要到了。”
那少年一身仆从的打扮,此前他一直在埋首行路,听闻此语,才抬头遥遥地向城楼望了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为首之人对少年的沉默不以为意,下令所有人稍事休整。他不无忧虑地向少年仆从嘱咐道:“城内才是凶险之处,我们得更小心些。”
少年点头:“一切唯丘兄马首是瞻。”
两人达成一致后,便与众人一道分食了少许胡饼及水酒,随后一行人入城。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队人行路时总是隐隐地包围着那少年仆从。来到城门前,少年留意到此处盘查较往日更为严格。不过因为首之人乃是北府大将的身份,故他们一行并未受到阻碍,顺利入了城。
通过城门时,那少年仆从一直半低着头。他的身形并不高大,掩在人群中并不甚引人注目。不过他策马驰过城门时,守城的一名兵士无意间抬头,刚好瞥见了少年的侧颜,竟是极干净俊秀的面容。
那兵士在城门任职数年,不是没见过自北疆归来的人。那些人无一不是风尘仆仆,如这少年一般整洁秀丽的倒不多见。那兵士揉了揉眼睛,正想再仔细打量,少年的身影却已湮没在了烟尘之中。
城内不便驰马,一行人只得放缓了行进的速度。为首之人打量着西京各种,面色渐趋凝重。片刻后他微微侧身,压着嗓子向那少年说道:“后面有人跟踪。”
少年并不环顾,只低头轻声道:“只作不知就好。”
男子点头,如常行进。
车马最终停于京中的一处宅邸前。那少年下马抬头,见匾上“丘府”二字刚劲工整,不禁展颜一笑。他这一笑显得容光焕发,驱散了秋日里肃杀的寒意。
为首的男子神色也略显轻松,很快便携同少年仆从一道进入了府内。
远远跟在这队人身后的人又默默地观察了一阵,不久后便消失在了街巷的尽头。不多时,一页纸笺便被递进了宋遥府内。
宋遥阅毕,将纸笺收入袖中,前往公主宅邸。康王正在府内与临川公主叙话,见了宋遥忙起身:“宋公。”
宋遥以目示意,康王向临川公主点了点头,随着宋遥进了别室。
“丘守谦回京了。”宋遥开门见山地说道。
“他回来不会出乱子吧?”康王不禁皱眉。
“以北狄会盟之事召他回京,他应不致起疑。他才掌兵不久,根基不深,只要把他困在京中,北府那边可以慢慢动作。倒是苏仪……”宋遥慢吞吞地分析着。
康王哼了一声:“苏仁不是在京吗?只要我们能拿住他,苏仪不足为患。我看那丘守谦才是个大麻烦,听人说他和楚王亲近得很。”
宋遥想了想道:“郑公素来洁身自好,不附朋党,丘将军亦当如是。”话虽如此,他的底气却并不很足。
“那他和楚王又是怎么回事?即便宋公你也无法否认他们的关系密切吧?”康王冷笑,“当初我想拉拢他,他可是清高得紧;想不到楚王一招手,他就唯命是从了。”
宋遥听见这话脸上有些发烧,疑心康王是在暗讽他。当初他因皇帝的暗示而对楚王变了态度,康王并不蠢笨,对此颇有不满。如今二人虽因形势紧迫而再度联手,却多少存了些心病。宋遥自觉理亏,并不分辩,只轻叹了一声:“大王放心,某既然筹划,必有把握。某会让人继续留意,绝不会让他与北府互通消息。”
康王虽有不满,但他知道此时还必须要依靠宋遥,见他态度友善,也就放下不提,任由宋遥部署。
线人很快得了宋遥之令,一连数日皆隐于丘府附近观察动静。丘守谦回京后曾数度出入,却皆是各部的官署,并未私下拜访京中同僚。线人盯了几天,只见他为公事奔走,除了命仆从给京中旧交故友送去了一些北府出产之物,就再无动作。线人查不出他的意图,只能如实禀报。
宋遥接报后也有些疑惑。按理说都中局势不明,丘守谦借回京之机打探消息乃是无可厚非之事,他这么毫无动作反而更让人起疑。可是抓不到丘守谦的把柄,宋遥除了加强戒备,竟是拿丘守谦毫无办法。
丘守谦对于在他宅邸附近的监视似乎并无察觉,依旧勤往官署议事,并不时令家仆将北疆的风物携往各府。因宁王身为皇室贵胄,又素喜新奇之物,丘家不免也备了一份赠礼送至他的府中。
随赠礼送入宁王府邸的还有一份名刺。宁王长寿素来懒散,这日也不例外。礼物送到时他正斜倚几上,由侍儿斟酒慢饮。见了这份名刺,他一个激灵坐正了身子,命人将送礼之人请入。
来人很快低头入内,正是那和丘守谦一起回返的少年仆从。他不慌不忙地向长寿行礼,长寿抬手,道了声免。接着他又挥手屏退了众人,大步向那少年走去:“莲……”
少年竖起了食指。二人环顾,见四下已无他人,少年才轻轻地叫了一声:“阿兄。”
长寿拽着他的手,压低了嗓子道:“你胆子也太大了,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出来,让人发现了如何是好?”
这少年正是应在北府的莲生奴。听闻长寿如此说,莲生奴微微一笑:“只要不是康王、宋相亲至,谁又会认出我?若我所料没错,他二人正在为丘兄伤脑筋呢,哪里有闲心关注丘府的一个小小家仆?”
话是这么说,但长寿还是不能完全安心,吩咐侍从出府察看是否有可疑人迹。得知莲生奴一行并未被人跟踪,他才略微放松,对弟弟说道:“丘府人多眼杂,未必安全,你还是先住在我府中吧。”
莲生奴笑道:“我现在是丘府家仆,出来送个礼便不见了踪影岂不让人起疑?”
长寿挑眉:“这有何难?就说我看你聪明伶俐,十分喜欢,便把你从丘守谦手里强要过来了。反正在他们眼里,我又不是做不出这种事。”
莲生奴无奈,只得随了兄长的好意。长寿满意了,这才唤来侍者,让他领莲生奴去更衣,之后兄弟俩才坐下细细地叙话。
“你这次太鲁莽了。你这么一走,北府无人坐镇,日后宋遥若发现了怎么办?他有这个把柄在手,岂有不弹劾你的道理?”长寿一边亲手为莲生奴斟酒,一边说道。
莲生奴不善饮,轻轻推开了酒盏,微笑道:“此事无须担心。我已预先写好了多封文书,每隔一阵便会有人将之发出,做出北府仍如常运转的假象,他不可能会发现。”
“我就怕你自投罗网,中了别人的算计。”长寿放下手中的酒盏,“你能调动边军,就算都中有变,他们投鼠忌器,也未必敢轻举妄动;你一回京,他便再无顾忌,定然要上下其手。”
“我岂会连这个也不知道?我悄悄返都,正是不欲人知晓之意。只是北府路遥,消息不通,若等出了变故再回来,只怕一切都晚了。”
“变故?”长寿大奇,“什么变故?”
莲生奴一愣,随即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书信:“不是说阿爷病重?那之后我一封书信都没收到过,怕京里有变。若不是担心阿娘和阿兄,我又何至于冒险回来?”
长寿大吃了一惊:“阿爷上个月旧疾发作,有几日确有些凶险,但近来已经好转。虽然还不能处理政务,但已无性命之虞。医官说阿爷是病根未除净,又操劳太过才会如此。他如今已在静养,并没什么大碍。这些我不是都写信告诉你了吗?”
“可我没收到阿兄的信,不但如此,连我发出的信都没有回音。这一个月,除了一道召丘兄回京的政令,都中和北府几乎完全断了联系。”
“难道是有人在算计我们,封锁了北府的消息?”长寿担忧地说道,“若是有人要对付你,我这里也不安全,我们得马上入宫找阿娘想办法。”
莲生奴在心里飞快地转了几个念头,脸色阴沉:“只怕算计我的人正是阿娘。”
“怎么会?”
“我与阿娘除了通信,还有别的联络渠道,宋公不会连那么隐秘的渠道也知道,更别提封锁了,能做到这点的只有阿娘。”
长寿脱口问道:“阿娘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只有阿娘才知道了。”莲生奴说道,“请阿兄代为安排,我必须尽快和阿娘谈谈。”
长寿拍拍他的肩:“包在我身上。”他想了想,又道:“你先别急,阿娘总不会害我们。”
莲生奴定定地看了长寿一会儿,勉强露出了笑容:“我知道。”
内宫会宁殿,皇帝寝宫内。
正在养病的皇帝靠在几上,兴味索然地翻阅着书卷。绮素持药盏入内,见状微嗔:“怎么起来了?”她上前取下皇帝手中的书,絮絮地数落:“不是说了陛下这病要静养、忌劳神吗?”
皇帝任她拿走了书,颇为无奈地笑道:“这二三十年忙惯了,如今突然闲了下来,反倒觉得处处不自在。”
绮素整理好散放的书卷,将药盏呈给皇帝,轻声宽慰道:“陛下若不是操心过甚,又岂会有今日之病?如今也该好好养养了。”
皇帝将手放在膝上,轻轻一叹:“只要天下太平,朕也就可以歇歇了。”
“如今连困扰多年的狄患都平定了,怎么不是天下太平?”绮素笑着反问道。
“还不是。”皇帝笑道。
绮素一愣,小心地问道:“难道还有什么不妥?”
皇帝见她神色紧张,抚掌一笑:“等储君之事定下,才算是真正的太平。”
听皇帝提到立储,绮素低头将药盏放回了盘内,半晌没有说话。
“怎么了?”皇帝不见她回应,不免出声相问。
绮素小声说道:“立储之事,妾不敢置言。”
皇帝将手覆在她的手上,恳切地说道:“这些年朕怎么对莲生奴,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莲生奴是个有福的孩子,”绮素道,“不过他毕竟年纪还小,不像康王,早就熟悉了政事……”
皇帝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柔声说道:“短短两年,莲生奴就控制住了北府,足以证明他的能力了。咱们老了,也是时候让年轻人接手了。”
绮素怔忡地看着皇帝。
皇帝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笑:“你看,朕都安排好了。”
绮素一时悲喜莫辨,过了好一阵才重又用轻快的语气打趣道:“说了半天,原来陛下是嫌妾老了。”
皇帝笑了:“是朕老了,你还嫩着呢。”
绮素嗔道:“三个孩子都那么大了,妾还能怎么嫩?”
“不能说你老,还不能夸你嫩吗?”皇帝笑道。
绮素也笑了:“说得人怪臊的。”
皇帝毕竟久病,才聊了一阵便有了倦意。绮素见状,忙体贴地扶他躺下,而后悄然退出。她方走出会宁殿,便见绿荷等在了门口。绮素微怔,刚要发问,却见绿荷向她使了个眼色。绮素顿时了悟,不再多问,只示意绿荷在前面引路。
回到淑香殿,宫人、内官皆已屏退,绮素入内室,绿荷则默默守在门口,不让他人靠近。室中已有两人,闻得绮素入内之声,皆起身侍立。此二人正是长寿和莲生奴。
绮素见了二子并不吃惊,而是微微一笑,上前携了莲生奴的手,柔声问道:“一路可还顺利?”
莲生奴点头,略显生硬地回道:“还好。”
长寿却已忍不住,抢先问道:“阿娘何苦让莲生奴此时回来?”
绮素却依旧微笑着回答长寿:“我可没说让莲生奴回来。”
“阿娘的确没说,”莲生奴慢吞吞地开口道,“可阿娘先告诉我阿爷病重,接着又切断北府与京中的联系,又做何解?若不是以为京中有变,我又何必冒险回来?”
绮素转向莲生奴,语气轻柔地说道:“陛下养病,政由宋公。他是我们的死敌,如今正是他加害你的机会。从他召回丘守谦、派人监视你苏仁舅舅,便可知他包藏祸心了。山雨欲来,这还不是变故吗?”
长寿急切地插话道:“莲生奴握有边军,只要他在北府,宋遥和康王绝不敢轻举妄动。阿娘叫回莲生奴,岂不是让宋遥更有机会加害莲生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绮素慢慢说道,“莲生奴留在北府,宋遥投鼠忌器,或许不会行动。但他若不行欺上瞒下、大逆不道之事,我们又怎能将他与康王一网打尽?”
“一网打尽?”莲生奴轻声重复着。
绮素轻抚莲生奴的头,慈爱地说道:“康王和宋遥是你最大的威胁,除去他们,你的地位才会稳固。”
“那么母亲认为我们应该怎么做?”莲生奴不置可否。
“程谨这几年一直在调查他们结党之事,如今虽有了不少证据,却还不足以置他们于死地。此次你阿爷卧病无法理事,他们必然会蠢蠢欲动。若能在此期间逼得他们露出反迹,便可斩他们于剑下。即便将来陛下不满,也已无计可施。”
莲生奴听母亲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计划,忽然抚掌道:“母亲果然想得深远!只是儿子听说,宋公原本有意与我们和解,却因母亲提出的条件过于苛刻,反将他逼得彻底倒向了康王?”他虽在击掌,语气里却没有任何的欣喜。
绮素并不吃惊,淡淡地说道:“是有这事。”
“宋公可是说过,只要母亲答应保全他一家上下的平安,他便上表致仕?”
“没错。”
莲生奴的脸色更为难看:“既如此,母亲何不答应?宋遥不涉政事,康王便无所依傍,日后也翻不起什么风浪。这本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儿不解母亲为何要拒绝?”
绮素用奇怪的眼神看向莲生奴,似乎是觉得他过于天真:“宋遥这二十多年屡次与我作对,焉知这不是他的缓兵之计?留下他们,遗患无穷。”
“请母亲明示。”
绮素用手背在莲生奴的脸上轻轻摩挲,用疼爱的语气说道:“傻孩子,你阿爷虽然疼你,你却并不是他唯一的儿子。要想保障你将来能顺利继位,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再没有其他选择。”
莲生奴何等聪明,他立刻就品出了母亲的言下之意:“母亲的意思是……”
“袁州的鄱阳王也留不得。”
莲生奴脸色铁青,冷冷说道:“我记得当初废太子,还是母亲为鄱阳王求情。”
“不错,”绮素语气一如既往地柔和,“康王性子强硬,不易控制;而鄱阳王毕竟是长子,又曾被立为太子,还是康王的同母兄。若你阿爷立了康王,鄱阳王便会是一枚很好用的棋子。可现在他属意的是你,莲生奴。所以,鄱阳王已经没用了,留一个废太子在世上对你没好处。”
莲生奴板着脸,漠然说道:“鄱阳王生性淡泊,无意争权,更不是精明干练之人。他不可能成事,儿子看不出有杀他的必要。”
莲生奴这番话似乎让绮素觉得极为可笑,她掩口轻笑。这样的态度让莲生奴的眉头皱得更紧,长寿则忐忑不安地在母亲和幼弟之间看来看去。绮素笑过之后,语气忽然一冷:“当年哀孝王又何尝是能成事之人?你阿爷也不曾放过他。”
“哀孝王”这三个字如惊雷一般,在长寿和莲生奴的耳中轰鸣而过。
长寿听见哀孝王的名号便知不妙,他刚想说话,却见莲生奴吐出了一口浊气:“原来如此。”
“莲生奴……”长寿怕莲生奴不知当年的因由,急于插话,不想莲生奴却抬手阻止了他。
莲生奴审视着母亲,仿佛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认识她一般。越是打量,莲生奴的目光就越冷,最后他惨笑了一声:“这才是母亲要斩尽杀绝的原因?为了哀孝王?”
绮素不答。
莲生奴忽然上前,大力拽住了母亲的手腕。长寿惊呼一声,上前想拉开他,却被莲生奴一把推开。莲生奴凑近了绮素低吼:“那我和阿兄又算什么?你复仇的工具?”
啪的一声,绮素一巴掌扇在了莲生奴的脸上。莲生奴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松了手。他俊秀的脸上浮起了红印。他捂着脸,只觉得一阵阵火辣的疼痛袭来。
绮素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手,好一会儿,她低沉的声音才响了起来:“利用你们?我怀胎十月辛苦生下你们;我亲自喂养你们,从不假手他人;我护着你们长大,别人甚至都没法碰你们一根手指头。你们哪次生病,不是我日日夜夜地照顾?你去北府,我哪一天不在担心牵挂?莲生奴,你扪心自问,母亲可有亏待过你们?”
她语气平稳,声音也不大,可长寿和莲生奴却都听出了她话语中激荡的怒意,不约而同地都垂下了头。
“你们得到了我全部的爱护,可是……”绮素声音凄厉,“你们死去的兄长呢?他又得到了什么?”
莲生奴心头一震,抬起头来。那个早夭的兄长乃是母亲的禁忌,他极少听到她提起。
绮素的脸上不知何时起已有了深深的疲惫:“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们他的事。他生下来,我还没能好好地抱抱他,便将他送到了你们祖母那里,我以为那样能保得他的平安。整整三年,我甚至都没能看他一眼。我最后见到他时,他已经死于非命了……”
她还未说完,长寿已听不下去了,他上前扶着母亲的肩,颤声说道:“阿娘,别说了,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绮素却摇了摇头,毅然抬头,目视着莲生奴道:“你和长寿被我抱着哄着的时候,你们的兄长躺在坟墓里;你们现在好好地站在我面前,他却在那个冰冷的地方待了二十年!如果我不为他讨还一个公道,就没有人会这么做了。莲生奴,你没有资格来质问我!”
说到此处,即使她一再抑制,却依然止不住地泪如泉涌。长寿扶着她坐下,一边柔声安慰,一边不住地向莲生奴使眼色,示意他别再刺激母亲。
莲生奴默然。他想起了几年前曾在母亲那里看到的锦绣襁褓,母亲当时的哀痛与悲伤他仍然历历在目。念及此处,他不由得心里一软,双膝跪地,膝行至绮素身前:“阿娘,儿子错了,请阿娘原谅。”
绮素拭去了眼泪,看向面前的幼子:“你还认为我在利用你们?”
莲生奴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摇头。
“那你还会不会和阿娘站在一起?”
莲生奴苦笑:“难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绮素抬手欲抚摸莲生奴:“难为你了,莲生奴……”
莲生奴微一侧头,避开了母亲的手:“我只有一个条件:诛杀康王可以,杀掉鄱阳王也没关系,但我不会弑父。如果母亲要对父亲不利,我会不惜代价,终止计划。”
绮素轻叹了一声:“我用你死去兄长的名义起过誓,不会害你们父亲的性命,这点你可以放心。”
莲生奴了解母亲的为人,她如此保障,父亲的性命应当无碍。确信这一点后,他才凑近了母亲,在她耳边轻语:“皇城北门守将任全忠乃是郑公旧部。”
绮素心思何其通透,立刻明白了他话中之意。皇宫北门是至关重要之处,若能将此地纳入己方控制,他们几乎可说是胜券在握了。她唇边泛起了笑容:“丘守谦素来不附朋党,你有把握他会站在我们这边?”
“他没有选择。他护送我回京,康王必会将他划入我们一党,何况……”
“何况什么?”绮素含笑追问。
“他可以不附党,却不能不忠君。”莲生奴站起来,语气沉稳而坚定,“我不正是未来之君吗?”
宫内耳目众多,为免节外生枝,母子三人大事议定后,兄弟俩便匆忙出了宫。
回宁王邸的路上,长寿见弟弟脸上一片红肿,便命仆从将车停在了路边,遣人取来了凉水,用丝帕沾湿了递给自己兄弟。莲生奴接了帕子,神思不属地按在脸上。阵阵凉意略微抵消了他脸上的火辣,让他纷乱的心绪也略微平静。他刚想向长寿道谢,却听见长寿哧地笑了起来。
莲生奴有些诧异,抬头问他:“阿兄在笑什么?”
长寿双臂枕在脑后,靠在板壁上笑道:“我想起小时候你从来都很乖巧,倒是我每次都能把阿娘惹得火冒三丈,想不到有一天我竟能看见你顶撞阿娘。”
莲生奴闻言赧然:“阿兄,这不好笑。”
长寿手拢在袖中,满不在乎地说道:“老子觉得好笑。老子从小就被你衬托得面目猥琐,今天可算是报仇雪恨了。”
莲生奴无奈,默不作声地揉搓着手中的丝帕。
长寿看他神色,不好再继续挖苦,便在兄弟肩上拍了一拍:“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这家伙一向没什么趣,逗你一点意思都没有。”
莲生奴久久无语,不知过了多久,长寿才听见他用殊于少年人的低沉嗓音问道:“明天开始,我们也许就会与阿爷为敌,此时此刻阿兄竟还有心说笑?”
听莲生奴话中似有责难之意,长寿不禁挑眉:“你的意思是,我该像你一样,如丧考妣地拉长了一张脸?”
“我不明白,纵然阿兄被过继给了哀孝王,不也还是父亲的骨血吗?为何阿兄竟对阿爷毫不在意?”
“莲生奴,”长寿沉下脸来,“你脸上的肿还没消呢,别来讨打。”
莲生奴抿了一下嘴唇,放慢了语气:“小弟造次了。”
长寿很清楚莲生奴的性子,知他心结未解,便毫不犹豫地说道:“虽然你答应了阿娘,可你心里还是不服是不是?那好,我们两兄弟今天就把话说明白,省得将来你对我和阿娘有芥蒂。几年前我曾问过你,如果有一天要在父母之中选择一个,你怎么选?你记不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小时候我受罚,你又是怎么告诉我的?你说:阿娘只有我们,阿爷却并不止我们两个。你还说,这深宫之中,只有我们母子三人才是血脉相连的一体。你既然一早就想得清楚明白,现在又在犹豫什么?”
莲生奴不禁语塞:“我……”
“不错,阿娘和阿爷之间有他们的恩怨要解决,但是她的话却并不是没有道理。康王的才具成事或有不足,败事却绰绰有余,这种人留着就是后患。别以为阿爷对你寄予厚望,他就动不了你。你难道不记得你去北府时,他在路上设伏的事?要不是咱们棋高一着,你现在还有命和我在这儿说话吗?皇权不容他人染指。我们祖父、我们阿爷是怎么坐上御座的,你难道不知道?你凭什么认为你会是个例外?”
长寿的话虽然直白,却让人难以辩驳,莲生奴的神情也稍微松懈了些。
见兄弟有松动的迹象,长寿便再接再厉:“再说了,阿娘谋划了二十年,怎么可能说罢手就罢手?别说她答应了不害阿爷性命,就算她真要害死阿爷,你现在又有什么资格阻止她?”
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让莲生奴浑身一凛。他震惊之下,过了好久才说道:“阿兄教训得是,我竟糊涂了!”
长寿见他服软,便也缓和了口气:“你也是关心则乱。阿爷器重你,你感激他,我都明白。我劝过阿娘,让她别逼你太紧,可你也得看清如今的形势不是?”他在莲生奴的后脑上轻轻打了一下:“兄弟,醒醒吧!”
莲生奴用丝帕覆在面上片刻,良久乃道:“阿兄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长寿确信莲生奴不会再节外生枝了,才又笑着说道:“这就对啦。阿娘是女人,很多事没法出面;我又讨厌那些动脑子的事,你要是还拎不清,我可不知这事要怎么收场了。宋遥那老狐狸阴险狡诈,可很难对付。你不在京里的时候,好几次我都险些中了他的计。”
莲生奴微微一笑,恳切地说道:“我不在京中之时,全赖阿兄周旋。阿兄所做的已经足够,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吧。”
“我们之间何须客气?”长寿搔头,“我看康王还是我动手的好,你将来是要当皇帝的,要是在青史上留下个弑兄的恶名可大大不妙,反正我想宰了他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莲生奴目中泛起了暖意,过了一会儿才道:“阿兄为我着想,我很感激。可杀了康王,阿爷必然震怒,阿兄未必能承担得起这个后果。阿爷对我会有顾忌,所以还得我动手。阿娘也是明白这点,才会设计让我回京。”
“可你的名声……”长寿不禁皱眉。
莲生奴莫测地一笑:“这一点阿兄不必担心。我羽翼渐丰,又有阿爷支持,日后地位会越来越稳固。时日愈久,对宋遥和康王便愈是不利。阿爷卧病不理政事,对他们而言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他们必然不会安分。只要他们有所行动,我们便有了铲除他们的正当理由。”
长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说的这些阿娘都知道吗?”
莲生奴摊开双手,苦笑道:“她当然知道,这根本就是她设计的局面。我恼她不是因为她逼我选择,而是她从一开始就没给过我选择的机会。”
光耀二十七年的秋天,西京暗流汹涌,表面上却还窥不出半点端倪。除了奉命进京的邱守谦不知何故被一直滞留都中以外,并无可让人侧目之事。除了局中人,谁都不知道这样的平静竟是大变的前兆。
临近入冬时,赵国公、御史大夫苏仁被言官弹劾,说他自恃圣宠,放纵家奴行凶伤人。皇帝此时犹在病中,虽对其事略有耳闻,却并无精力为此事费心,只让宋遥查问此事。不过苏仁毕竟是有功之臣,又是贤妃之亲,故皇帝特意让人嘱咐宋遥,要他从轻发落。
宋遥正欲打击苏氏兄弟,架空他们的兵权,岂肯放过这天赐的良机?他不但未顺承皇帝之意从轻发落,反而命人细细地查问。一查之下,不但苏仁纵奴伤人一事属实,还查出了苏仁其他罪状:收受大笔贿赂,并默许其家人在都中经商敛财。
国朝律令一向禁止官员受贿,官员家眷经商亦为朝廷所忌。皇帝当政期间执法严明,各级官吏很少有人敢于违背国朝的律法。苏仁身为重臣,竟有此等不法之行,不免让朝中物议沸腾。苏仁府上搜出的财物足够流徙,宋遥很快便取得了众宰辅首肯,将苏仁一家收押。
苏氏族人一向奉苏仁为首,他一获罪,苏氏顿时陷入了慌乱,很快便有人给在北疆的苏仪发信,请他主持局面。苏仪虽然作战勇猛,在其他事务上却向来以兄长马首是瞻。苏仁不在,他便手足无措,除了接二连三地上表为苏仁求情,根本想不出其他的办法。
苏仪为求苏仁脱罪,于表章中屡屡提及他兄弟二人的大功。他的语气浮夸已让人生厌,又复喋喋不休,更让众臣反感。言官中甚至有人提出,苏氏兄弟互为唇齿,苏仪又一向听命于兄,苏仁有罪,苏仪亦不可不察。
此议一出,倒也不无反对之声。认为苏氏兄弟有大功于国,又是贤妃、楚王之亲,恐非他人所宜定罪,应等皇帝病愈才好处置。众官中颇有附议者,朝中的舆论一时也有了犹疑。恰在此时,康王发声: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岂能因其为皇室姻亲而徇私?
亲王中以康王身份最为贵重。他一说话,局面顿时一变。宋遥很快便以皇帝之名免去了苏仪的兵权,令他入京接受查问。苏仪虽然不满,又多次上疏辩解,却终因顾忌着狱中的兄长一家,最终还是交出了统兵权,领命回京。
苏仪一走,宋遥便挑选了亲信的门生接掌了其职位。因皇帝数年来致力于分割边军权力,这位心腹门生又素来干练,在各方势力制衡之下倒也顺利地接过了兵权。他给宋遥的信中言道,除了楚王恼怒朝廷处置了苏氏,对他避而不见之外,北府一切平静。
宋遥一直担心楚王会利用边军生事,如今得门生密报,知他已全面接掌了北府,并在边军中架空了楚王,总算放下心来。
他烧掉密报,悄然访康王。
康王也正等着他的消息,闻报快步出迎:“宋公,可是成事了?”
宋遥点头:“北府边军已在我们掌控之中。楚王的爪牙已去,我们可以行动了。”
康王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惧怕还是兴奋:“父亲知道我们杀了楚王会不会大怒……”
“楚王一死,这天下便是大王的囊中之物。陛下就算震怒,又能如何?”
“可是宁王、越王……”
宋遥冷笑道:“这两个人皆不足惧。何况既已杀了楚王,不妨将他们也一并除去。届时陛下只余大王一子,还能把大王怎么样?”
“可是那样一来,宋公会不会……”
宋遥轻轻叹了口气:“陛下或会迁怒于某,但某既为大王行此大事,便已抱了必死之心。陛下若要处置宋某,大王也不必求情,只须保全我宋氏族人。将来若大王登基即位,多看顾我宋氏子孙,宋某也可以瞑目了。”
康王听宋遥说得恳切,不免感动,向宋遥长揖道:“宋公大恩,崇设必不敢忘。”
宋遥受了他的礼,扶他起身。两人相视,各自更坚定了决心。宋遥从袖中取出一道诏旨,双手呈与康王验看。康王细览,见确是赐死楚王的诏令。他明白,这道伪诏一旦发出,便再无可能回头了。
康王闭目深吸了一口气,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御印,在诏旨上盖了下去。
赐死的诏旨很快被送往了北府。
信使走后,宋遥和康王的心情皆有些复杂,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阵。
“某在北府的那位门生颇为机警,”迟疑了一阵后宋遥开口道,“倘若成事,他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
康王点头,慢慢说道:“若是成了……”
宋遥闭目片刻,深深吸气之后才缓声说道:“我们要面对的就是陛下了。”
楚王毕竟是皇帝一直属意的人,他们矫诏杀死了楚王,皇帝必然震怒。皇帝或许会因为没有其他人承继帝位而不会对康王下手,但并不代表着皇帝不会有所迁怒。而康王多年来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即使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想到将来的局面时仍不免一阵惴惴。
大约是看出了康王的不安,宋遥的心里虽也五味杂陈,却竭力用平静的口吻对他说道:“成事以后才是真正的较量。这两日请大王养精蓄锐,迎接将来的变局。”
康王回答:“我明白。”
“鄱阳王那边……”宋遥有些迟疑地开口道,“也需要一道相同的诏旨。”
康王对此已有了心理准备,不过犹豫了片刻便点了头。准备好另一份诏旨后,两人都再无心再谈,简短地告别后便各自回去,准备迎接将要来临的险恶。
正如宋遥所料,他派往北府的那位门生极为干练,很快便传回了消息,可这消息却没能让宋遥和康王高兴——赐死的命令并未得到执行。诏旨被送到了都督府,却不见了楚王人影。那位门生在都督府的从人们支吾时果断地下令搜查全府,最终只找到了一叠预先留下的公文。门生心知不妙,经过拷问都督府下人,得知楚王已离开了数日,于是立刻火速报与宋遥。
宋遥接报,急与康王商议。康王本已焦躁不安,闻得消息更是如雷轰顶,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宋遥铁青着脸:“一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那现在怎么办?”
宋遥踱了两步,忽地狠狠一拍桌子:“楚王知道我们要对付他,他这个时候离开北府,只能回京。他打的必是陛下的主意,咱们得抢在他入京以前把京中的局面控制住,等他来了,就可以瓮中捉鳖。”
“那我们要做的是……”康王的声音微微发抖。
宋遥深吸了一口气:“咱们必须马上调动兵马入宫。”
“这是……”虽然已有所准备,康王还是被宋遥如此急切的提议吓了一跳。
“楚王不是寻常之辈,不能给他任何机会。咱们现在的优势是陛下近在咫尺,唯今之计只有挟天子以令诸侯。若陛下亲自下诏,以擅离职守的罪名发落了楚王,事情尚可挽回!”
康王点头:“我明白了,这就去办。”
“事不宜迟,今日就行动。”
两人议定后便分头行动,调动兵马入宫。还不到傍晚,西京的街巷上便有为数不少的人马出没。这些人马无一例外地打着龙武军和羽林军的旗号,并且都往皇宫的方向会集。西京在皇帝的治下向来安宁,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大规模的调兵。百姓们很快察觉出了事情的不寻常,纷纷躲避。素来繁华的街巷在几个时辰内便寂静了下来,仿佛成了一座空城。
宋遥和康王已无法顾及城内百姓的想法,二人仓促调兵,发现应召的兵马虽不足以控制全城,但攻入皇宫应已足够。两人当机立断,迅速带兵驰向皇宫。
北门当值的守将正是任全忠。他见二人领着兵马气势汹汹地向皇城奔来,似乎颇为惊慌,一面下令关闭城门,一面让人高声询问他二人意欲何为。
宋遥与康王对视了一眼,最后由宋遥出列,向任全忠道:“某与康王有要事求见陛下。因事出紧急,还望将军通融。”
任全忠迟疑了一会儿,才让人传话:“令公、康王入宫无妨,可这么多兵卫,总不能都尽数带进来吧?”
宋遥刚要说话,却被康王一扯袖子,他在宋遥耳边低声说道:“稳住他就好。我们随侍的人里有好手,我们进了城门便制住他,然后开门放兵马入内。”
宋遥略一思索,觉得可行,便点出数十好手,令他们入城后直取任全忠,夺取北门。任全忠见二人将大部分兵马留在了城外,似乎放了心,也没再刁难他们,爽快地下令开城。
原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不想行动出乎意料地顺利,宋遥与康王不禁暗自心喜。两人刚入门内,任全忠便下令关门。
见他如此小心,宋遥与康王相视一眼,皆不动声色。康王见城门已合上,便要低声下令让他们拿下任全忠,却听宋遥低声说道:“大王,情形好像不对。”
康王抬头,见宋遥手指微颤地指着城楼。他循着宋遥所指举目望去,见城楼上不知何时已布满了弓箭手。密密麻麻指向他们的,全是锐利的箭矢,拉开的弓弦无一例外地对准了他们。
宋遥的心提到嗓子眼,却还勉加镇定,高声问道:“将军意欲何为?”
城楼上寂寂无声。宋遥再度出声,依旧是无人回应。直到他再三询问,才听见城楼上有人笑了一声,随即一个略显喑哑的少年嗓音喊道:“宋公别来无恙?”
听闻此声,宋遥与康王皆是一震,齐齐向城楼望去。城楼上依旧不见任全忠的身影,却有两个穿着甲胄的少年。那两人一般的身高,在城楼上并肩而立,正是楚王与宁王两兄弟。
一时间,宋遥心内掀起无数的惊涛骇浪,却仍故作镇定,高声斥问:“楚王受命坐镇北府,何以未奉诏令,竟然擅自回京?且禁中布兵,是何居心?”
城楼上的长寿先沉不住气了,他向皇城外一指,冷哼道:“你带这些兵又是什么居心?贼喊捉贼,你还有理了?”
莲生奴抬手,阻止了长寿说下去。他面带微笑,不慌不忙地说道:“某承认某居心不良,不过我很想听听宋公对这件东西做何解释。”
他抬手亮出一物,宋遥一见此物即面色大变。康王见宋遥神色,也凝神细看,顿时惊慌失措起来——从形状来看,莲生奴手上正是那道赐死的诏令。此物怎会到了楚王手上?这是二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长寿却管不了许多。他见宋遥露出惊骇之色,不待莲生奴说话,便先自冷笑了一声,疾言厉色地斥他:“宋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矫诏意欲杀害皇室贵胄!你这贼子犯上作乱,还有脸质问我们?哼,等会儿我一定要亲手砍下你的首级!”
“你……”宋遥指向莲生奴的手越来越抖,“原来是你们的圈套。从一开始,你就已经设好了局……”
“不错。”莲生奴扬了扬手中之物,遥遥地向他一笑,“那些财物是我让人送入赵国公府中的;也是我授意卫国公上疏分辩,解了兵权,让你以为已经胜券在握;宋公的那位门生,则将这道诏令送到了我的手上。有这道伪诏在手,还有谁敢质疑我的行为?我离府回京,为的是勤王平叛,这是再正当不过的理由。”
“你……”宋遥气得全身发抖,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一生自负聪明,不想最后竟棋差一着,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玩弄于股掌之间。
相较于宋遥的气急败坏,莲生奴显得意态闲适。他合拢双手,彬彬有礼地向宋遥一揖:“宋公,承让了。”
他身旁的长寿早已拉开了弓弦,莲生奴的这句话就像是给他的信号。弓弦慢慢绷紧,随即发出了一声细微的轻响,一支利箭离弦而出,直奔康王。康王见势不妙,早已暗自防备。听见锐箭破空之声,他迅速抽刀,砍断了飞来之箭。他知自己已处于下风,也不犹豫,立即转身欲驰往内宫求援。
长寿见他想逃,忙收弓挥手。城楼上万箭齐发,如雨而落,康王背心中箭,从马上跌落,随即被城楼两边拥出的兵马一拥而上,亡于乱刀之下。
宋遥臂上、腿上皆中了箭,却没伤及要害。他被任全忠等人拖下马,缚于地上。莲生奴并不移步,仅立在城楼上冷眼旁观。直到宋遥就擒后,他才向长寿微一点头。长寿会意,缓步走下石阶,一边走一边拔刀。宋遥抬头,第一次失却了沉稳,满脸恐惧地盯着长寿。他想要开口,却连最简单的音也发不出来,只剩下了含糊的嘶嘶声。
长寿面无表情地走到他的身前,翻转刀刃,扬手一挥。银光闪过,一代权臣的人头飞出,滚落于尘土之中。
康王进入北门之前曾向左右暗示,他与宋遥会设法打开城门。是以二人入内后,门内传来厮杀声时他们都不以为意。然而杀声渐止,却始终不见城门开启,有人便察觉不对,鼓噪起来。
“吵什么!”城楼上忽然传来了一声暴喝。
门外兵将听这声音陌生,都是一愣。接着只见城楼上令旗一挥,弓箭手纷纷转向,居高临下地对准了城外。
众军哗然,不知皇城内发生了何事。接着只见两个穿甲胄的少年出现,其中一个向外探了一下头,然后向城下抛出两物。东西落地,人们才看清那是两颗头颅。两颗头表情狰狞,又是从高处落下,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几位兵将上前仔细辨认,才惊觉那竟是康王与宋遥的人头。
众军大惊,一阵骚动。有人意欲退却,有人却高声怒骂,呼吁攻入城门,为宋遥、康王复仇。
“列位!”城楼上的另一名少年徐徐说道,“宋遥、康王意图不轨,现已伏诛。诸位军将乃是国朝柱石,受其蒙蔽,寡人今日只诛首恶,无意累及无辜。只要列位放弃抵抗,各自散去,寡人保证将来绝不追究。”
少年说得很慢,又务求吐字清晰,兵将们在他平和的语调下渐渐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都吃不准是不是应该马上缴械投降。
“你是谁?凭什么保证?”终于有人出列向城楼喊话。
“大胆!”任全忠不知何时也上了城楼,厉声呵斥道,“楚王身份尊贵,岂容尔等放肆?”
城楼上的楚王却摆了摆手,示意无妨。他转回头,依旧平和地说道:“凭什么保证?凭寡人受封楚王,凭寡人奉命执掌北府,凭寡人手上的数十万边军。”他俯视着城下,用不高却掷地有声的语气说道:“寡人当然有资格保证。”
“少废话!边军远在千里之外,咱们围攻城门,一起冲进去,他又能奈何?”军将中有人乃是康王、宋遥的心腹,此时趁机嚷了起来。
能在如此仓促的情况下响应康王与宋遥的号召,其中自然有不少对康王与宋遥效忠之人,闻言也都起了心思,不约而同地握住了腰间的佩刀。
城下群情激愤,城楼上的莲生奴却丝毫不见慌乱,向任全忠点了点头。任全忠会意,转身走开。不多时,城上狼烟升起,直达云霄。
莲生奴见到狼烟,方又转向城下,淡然说道:“寡人能奈何?寡人现在就告诉你,寡人能奈何!”
狼烟升起片刻后,便见临近皇城的各坊街巷烟尘滚滚,耳中尽是马蹄的声响,似乎正有不少人马向皇城拥来。
城下众将瞠目结舌,这烟尘、蹄声表明,这是一支不小的兵马。这楚王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些人马带进京城的?
不多时,便见苏仁及苏仪各带兵马出现。皇城前的空间有限,是以看不出二人到底带了多少人马,但远处持续不断的尘烟,表明他们有足够的兵马将城下众将尽数拿下。
“如何?”城楼上的莲生奴不疾不徐地问道,“列位是否还想一试?”
城下兵将总算明白了这楚王是个厉害角色,不禁个个色变。
莲生奴看出了他们的慌乱,微微一笑,朗声说道:“放下武器,寡人既往不咎。”
众人沉默,终于有两三人带头扔掉了手中刀剑。有人起了头,接下来就顺畅了许多,刀剑纷纷落地。众将屈膝,向楚王表示臣服。
这期间长寿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莲生奴身边。直到苏仁和苏仪带兵将城下的兵马分割开来,确定再无威胁以后,他才舒了一口气:“总算是糊弄过去了,我可真怕会露馅。”
莲生奴却仍然很平静,似乎刚才他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首恶已诛,他们本已军心涣散,只要略略施压,必然会屈服。”
长寿笑着向城下一努嘴:“要是他们知道两位舅舅带的人马还不到千人,其他全是京中及附近城县的刑囚,那些烟尘全是那些刑囚用扫把扫出来虚张声势的,不知道会不会吐血?”
莲生奴向兄长微微一笑:“兵不厌诈。”
长寿回以一笑。两兄弟在城上见苏仁和苏仪已控制住了局面,长寿才又说道:“阿娘一定还在等消息。”
提到母亲,莲生奴的表情才稍显凝重。良久,他轻轻地嗯了一声,转身向内宫走去。
长寿如今已有些摸不透弟弟的心思,见莲生奴如此反应,不免有些担忧,便紧跟在他身后,同往母亲居所。一路上只见内宫寂静肃穆一如往日,似乎浑不知北门刚经历了一场剧变。
淑香殿里也依旧平静,甚至还有宫人在洒扫,只有正神色不定地徘徊于殿前的绿荷才显出了一点不同寻常来。绿荷原本神情焦虑,见到兄弟俩平安归来,终于露出了放心的神情。她向身旁的宫人低声吩咐了一句,那宫人便急匆匆地入内禀报,绿荷这才向着两兄弟迎了上来。
莲生奴和长寿也看见了她,莲生奴向她点了点头。绿荷方要说话,却见莲生奴突兀地止步向殿前望去。绿荷意识到了什么,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看见绮素的身影出现在了那里。
绮素的装扮、衣衫一如平日般简素,想必她一直在等着消息,才会出现得这样快。她此时神情平淡,并不能让人辨出情绪。她见兄弟俩在殿前的石阶处止步,并无迎上来的意思,也不以为忤,只缓缓地步下玉阶。
一步,又一步,正是在宫中浸润多年才会有的优雅步态。她以这样的仪态走到了两个儿子的面前,静待着他们开口。
莲生奴慢慢抬手卸下头上的盔甲,以少年人不常有的沉稳语气说道:“宋遥、康王皆已伏诛,乱党已尽数降服。”
绮素向兄弟二人点了下头,轻声问道:“此事至尊可已知晓?”
莲生奴身子略僵,随即摇头:“尚未遣人禀报。”
绮素嘴角微微上扬:“那便由我去吧。”
她向绿荷示意引路。莲生奴踏前一步,似欲开口,却被长寿按住了肩:“这件事我们插不了手,由他们去吧。”
莲生奴轻轻叹息了一声,没再说话,默默地注视着母亲的身影消失在路径的尽头。
绮素在内官引导下来到了会宁殿。皇帝病中常由她侍疾,是以会宁殿的宫人皆不以为意,通禀以后便请她入内。
绮素走向皇帝所在的内室,正逢宫人向皇帝呈进汤药。皇帝恰巧刚接了药盏,忽见绮素来此,遂向她一笑,不经意地问道:“适才外面似有喧哗,可是出了什么事?”
绮素微笑着,以一贯的柔顺语气说道:“康王、宋遥意图进攻北门,事败被诛。”
皇帝本欲饮药,闻言将药盏停在了口边,似乎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绮素走近他,在他耳边低语道:“康王矫诏,欲赐死诸王、逼至尊禅位,可惜阴谋败露,已被莲生奴和长寿诛杀。”
皇帝手一抖,手中的药盏落地,将地上的红毯染出一片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