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因果
周末来临前的傍晚,当最后一个来访者离开时,漫天的晚霞透过窗户把墙照得橘红。
楼越站在窗前发了会儿呆。在这样的海拔下看,一切事物都无足轻重,人尤其渺小。窗外的玻璃幕墙在落日余晖中珠光粼粼,映出光怪陆离的世界。
下午的两个咨询都有突破。和来访者一起拨开记忆的云雾,发现下面层层包裹的创伤,解开根深蒂固的错误信念,这件事是那么的让人感动和有成就感。楼越想,她已经过上了自己的理想生活。几乎是。除了那件事。像一个黑洞,突兀地插在她的理想生活里。
她回到座位上,翻看笔记本上写下的咨询记录,上面乱糟糟的,画满了一些她自己才明白的缩写简写和自创的速写。她开始往电脑里录入咨询笔记,在结语栏里输入:在下一期会谈中,需要引导来访者意识到,他的自我价值和他遭遇的负性生活事件没有因果关系。
正如占彪出轨,和她的自我价值之间,本来一点因果关系都没有。但为何那种被打败的酸楚感仍挥之不去?
楼越擡手看了一眼手表,匆匆收尾,敲完最后一行字离开了工作室。
酒店的大堂里,几排电子显示屏上循环播放着不同的会务信息。
同心同行,共创共赢,龙虎集团年度表彰总结大会——六楼南厅
大中华区EAP机构优秀合作伙伴年度颁奖盛典——五楼北厅
第三届海外置业投资及移民宣讲会——六楼西厅
经过一排宣传海报,楼越看到了段楠的个人介绍。长长的头衔罗列了十几排,这些年没见,他的头衔又多了许多。专业摄影人像照中的他,比楼越记忆里圆润了一些,不像在学校里时那么清瘦,显得更成熟稳重。
“小越,这边!”是段楠中气十足的声音。
楼越徐徐回头,露出笑容说:“老段!”
在大学期间参加高校心理救助热线时,大四学长段楠充当了楼越的督导。每周有一两次晚上,他们在一起接听热线,交流探讨案例。值夜结束后,段楠会骑着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送她回宿舍。有些同学戏称:他俩是不是谈上了?但明眼人都看出来这点不太可能。
段楠来自农村,上面有三个姐姐,都早早辍学打工然后嫁人,举全家之力供他读书。所以大学期间他一直到处找勤工俭学的机会,积极参加校内外活动,做会务志愿者、帮老师跑腿,很早就有了一些社会上行业内的人脉。他一直都野心勃勃目标明确,想要出人头地,他没有时间和无用之人交往。楼越是城市独女,父母的职业分别是医生和教师,这一点似乎给段楠留下了深刻印象。
对于楼越,他是个亲切的良师益友,一个常为自己帮忙的热心人。如果他对她有倾慕之情,他也从来没有表达过。楼越大学毕业那年,已经留校的段楠做了个决定:他要北上,去投奔一家私立心理医院时。那时很多人并不看好。
一晃眼,他现在完全是个精英级别的行业大咖了。近几年来,他的多本通俗心理学著作都在畅销榜榜上有名,很多概念一经推出就被炒成热门话题,电视节目上也经常有他侃侃而谈的身影。加上形象气质突出,在网络平台上,段楠颇受年轻女性群体的追捧。
那个以前身躯单薄的贫寒学子,如今身材挺拔肩膀浑厚,撑起这一身剪裁优良的高档西服,散发着成功人士的显贵气息。楼越向他伸过手去,段楠却把她一把抱住了,抱得几乎让她双脚离地。她惊讶地叫了一声。
“不好意思,我现在是个hugger喜欢拥抱的人,”老段解释似地说:“我在美国临床进修的时候,他们那些人天天就是抱来抱去的,我都习惯了。你应该不介意吧?”他把楼越放了下地。
路过的人投过来眼神,楼越感觉自己有些脸红:“我在你眼里这么古板啊?老段。”
段楠笑着说:“不是古板。当年人家都说我带的这个妹妹看着有距离感,让人不敢造次。”
“你就别糊弄我了,他们是不是说我很清高?我知道有些人这么看我。”楼越轻快地说:“无所谓,我不介意。我无法成为别人,只能成为自己……”
看着楼越说话的神色有些奇怪,段楠若有所思,说:“你说的对。”
餐桌上,谭啸龙没怎么动筷子,一直在听谭啸虎讲最近上马的房产项目在审批和落地时遇到的阻力。
“我要不是看在他们村长对我客客气气陪笑脸,我就动手了。但有什么用?再这样下去,我叫人晚上把那几个钉子户的破屋一把火点了算了……”
“你的有些工作方式要改改了,阿虎,我以为你带着你的人上上下下在商学院这些年花了这么多钱,就是要改变过去做事的习气。树大招风啊,你别以为在新海都是我们的人,有的人陪着笑,却在暗处等着机会搞你。就说你上次,为了收商铺租金的事,在市中心打人,要不是我找市局的关系,你也要进去十几天。”
“又不是我去打的。”谭啸虎嘀咕着。他想狡辩两声:事实证明打人确实管用,现在施工队已经进场动工了。算了,当大哥的想教训他两句,他听着就是了,这么多年了,他做事有没有分寸,有没有长进,有没有把家里照顾好,哥哥应该清楚。
“我说的对不对,阿虎?”
“对,哥,我都听你的。人已经捞出来了,现在没问题了。”
“那就好。市局经手的几个人你都打点了吧?”
“唔。我前几天还和他们一起喝酒呢。”
“占彪去了?”
“没。我打电话他说他有事,就没去吃饭。给他准备的东西还在我车上呢,改天送去。”
“我们多久没见了?”
“三四年?”
“不止吧,因为我记得,我去美国的时候,你办的婚礼。”
楼越忽然心跳停了一拍,一说起那个久远的日子,她的脑子里就浮现出占彪笑咪咪的画面。结婚当天几乎所有的现场跟拍画面里,占彪都一副乐开了花的傻样。好些朋友看了评价说,他这是癞蛤蟆吃到天鹅肉了。那天晚上占彪把楼越扑倒在了婚床上,在她耳边故意气呼呼地说:“对,我可吃到你这个天鹅肉了……”
之后很多次,占彪夜里执勤结束悄悄回来,摸上床在她耳边说:“我想吃天鹅肉了。”他脸上总挂着孩子气的笑意。他傻得可爱。
不知从什么时候时候起,他悄悄褪去了那份傻气,开始对自己拥有的幸福或天鹅肉理所当然起来。这算起来,也落了七年之痒的窠臼。
“你在理工学院这几年感觉怎么样?”老段打断楼越的回想。
“啊,一言难尽。”楼越思忖着,收敛着情绪,对着以前的学长如今的业界领军人物,难免有些想护护家丑。“我们学校你知道,整体氛围都是重理轻文,现在年轻教师待遇要求高,我们系也招不到好的。”
“你要不考我的博士呀,我这边博士点条件很好的,经费也足。”老段开玩笑似的说,“不过,那样的话你就要两地跑了,估计你舍不得。哈哈。”
“舍不得什么?占彪啊?呵,没什么舍不得的,”楼越眼帘低垂,说:“他自己忙得不着家。”
段楠关切地问:“家里还好吧?”
楼越嘴角微微一颤,下巴就突然不受控制地皱缩起来,呜咽一声迸发出压抑的哭腔。她连忙低头捂住嘴,挡住自己失控的丑态。段楠顺势把她颤抖的肩膀围入自己怀中。“没事,没事。”他低声说。
在段楠下榻的行政套房,浴室里传出哗哗的放水声。楼越看着镜子里自己红肿的眼睛和口鼻,这很狼狈,好在不是在别人面前崩溃。
楼越在沙发上坐下来,段楠拖过椅子坐在她对面,一副准备促膝长谈的架势。“我带了瓶意大利的气泡酒,要不喝点放松一下。”
楼越直摇头。
“小越,现在我可以说这话了。当初你和占彪走到一起,我就挺意外的。我一直觉得啊,配得上你的人很少。我甚至觉得,你不适合做一个妻子。”
长期做培训演讲,和媒体频繁打交道,段楠的语气和腔调已经变得很熟练。但他说的这番话又显得极为私人,不专业,不妥当。
楼越擡起头来,哭笑不得地看向段楠:“你挺会安慰人的。”
“你别介意啊,你应该懂我的意思。我自认为很了解你。说句不完全是开玩笑的话啊,为什么当年我没有去追求你呢?很多人包括我们带教老师,都以为我们俩在一起。呵——因为我知道自己给不了你值得的。但话说回来——”
“你说得对,我不适合做一个妻子。”楼越打断段楠的话。
她想起来昨夜的疯狂举动。不是一次,而是两次。第二次比第一次更让人绝望。如果老段知道她能做出这些事情,他的判断会发生剧烈变化吧。她开始自言自语地说,像自己的那些来访者一样:“我不知道我以前为什么认为自己肯定要结婚,认为自己天然会做好一个妻子。我认为只要我想,没有我做不好的事情。看,我知道我的问题所在。我的内在声音是我父母给我设置好的。我觉得我要,其实是因为我必须做到。我希望自己在各方面都做一个合格乃至优秀的人,但我其实是在证明我值得父母的爱。”
段楠看着她,做出理解的表情,但楼越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一个咨询师在试图表现出共情的下意识反应。段楠的眼神和眉间纹透露出,他一点也没想到她的内在是如此卑微,她不应该生来是天之骄女、父母的掌上明珠吗?他虽然出身贫寒,但他一直都清楚,自己是全家的希望,早在他成为段家整个家族的荣耀前,他已经是父母眼里绝对的权威。
他一时有点乱。
“你看上去很生气。”楼越苦笑。
“我是生气。占彪不值得你这样,我早知道你是这样——”
手机响了,楼越拿起手机一看:“是他。这时间他从不打电话给我的。”她求助地看着脸上依然挂着一丝怒气的段楠,似乎想由他来决定自己要不要接电话。“我接一下,不知道有什么事。”她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