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游病了。风寒发热打摆子,从初一喝苦药喝到十五,勉强好了个囫囵。
人一病就没胃口,没胃口就吃不下饭,吃不下饭导致弱质的身体更加消瘦。短短半月,这具皮囊可称形销骨立。
元宵佳节,宅子里一如既往冷冷清清,不知外头的世界是怎样的热闹,也不知席宁流落何方。栾游披着被子,倚在小花窗前,呆望着院子里一株梅树,偶尔掩嘴轻咳几声,满面凄怆,形象煞是可怜。
逃跑的事不了了之,那位姓纪的黑衣男没再追究,栾游却预感事情不妙。女主不知打什么主意,既不见她也不放她,关在此处与坐牢无异。那夜,黑衣男似乎说了一句“弃子”?女主不想用她了吗?既然是弃子,为何不早点丢掉,还要派人时刻监视着她呢?
“喝药。”
小丫鬟轻手轻脚走进,放下药碗。
栾游一步三跄挪到桌旁,端起药汤一饮而尽,用力抹着嘴,好像这样就能减淡些苦味似的。
小丫鬟看着她喝完,安静收了碗就走,如以往一般,一句废话也不多说。
栾游尝试跟她搭过话,她也会回答,只不过答案只有一个:不知。哪怕是问她叫什么,多大了,今天什么菜色。
这就是在坐牢。黑衣男是狱卒,奴仆们是后勤,看守着刑期不定的唯一一个犯人——她。
一切思虑纠结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栾游发觉剧情的发展,超纲了。
钝刀子割肉可还行?就算用不着她了,也不能把她耗死在这儿啊!捏捏自己瘦得跟芦柴棒一样的大腿,栾游认为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
由当天起,栾游开始认真吃饭,吃不下硬塞,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干呕,面孔眼睛涨得通红,看得一向镇静的小丫鬟面露惧意。
吃完了还要喝汤,喝完汤就睡觉,睡醒了出门跑步。无视过路人不解的目光,绕着内院不跑上五圈不歇气,一连七天天天如此。
黑衣男们站在后院罩房的房顶上观赏她奇特的跑步姿势。双臂提至胸侧,前后摇摆得特别有劲,嘴里哈着白汽。由于安静,她气喘如牛的声音老远便能听见,很卖力的样子。
一个黑衣少年笑道:“这是没找到狗洞,便强身健体打算翻墙么?”
另个稳重男子道:“仇人在外,孝字当头,谁又能不急呢?”
少年道:“大小姐不允许向她泄漏消息,不然我就告诉她,她的大仇就快报了。”
“手刃仇人自然比道听耳闻来得爽快些。”
“这倒是,大小姐没用得上她,这仇报得不甚痛快!”
栾游不知怎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不祥感涌上心头。她停下步伐,弯腰按住膝盖喘着粗气,歪头向后院方向看了一眼。
高处立着五个黑衣男,四个站在一块儿,另一个离他们稍远。
他们在看自己,栾游知道。每天傍晚她出来跑步的时候,这几个无所事事的家伙就爬上房顶,像看西洋镜一样地看她。
无所事事不是好兆头,栾游日常焦虑,焦虑得都快麻木了。
少年“嗬”了一声,笑道:“这丫头眼睛里有杀气啊!”
站得稍远的男子此时开口:“歇够了,下去吧。”
四个黑衣男立即收敛笑容,一起抱拳称是,纷纷跳下,又去平场上腾挪翻跃起来。
栾游重新开始跑步,边跑边转头望着。高高的房顶上只剩一人监视着她,面目模糊,眼睛亮得吓人。
人是铁饭是钢,吃得多就会胖。因为受过重伤,能跑跑步已是极限,栾游耐住性子连吃带练十几天,身体果然结实许多,至少不会走两步路就虚得直喘了。
这天傍晚,她没跑步,换了件干净的旧衣,把头发梳梳齐整,转头看了房间一圈,没一样东西是自己的。于是就那么大剌剌走出厢房,走出内院,走出屏门,一鼓作气走到了大门前。
门房莫名看着她:“姑娘,有事?”
栾游镇定:“开门,我要走了。”
门房尴尬地笑:“纪大人有令,姑娘不能出去。”
栾游怒:“什么纪大人?我是镇国公府的人,现在要去见大小姐,你敢拦我?”
门房并不计较她的语气,仍然陪笑:“纪大人有令,恕在下不能听从姑娘吩咐了。”
栾游清清嗓子,提高音调叫唤起来:“我不认识什么纪大人,你们这是绑架,是软禁!来人啊!救命啊!这里有个土匪窝啊!”
一边叫着一边朝大门冲去,门房慌忙去拦,她又高喊:“非礼啊!抓色狼啊!”
出此泼妇闯门的下策,实非栾游所愿。那日心跳异常,回去便数了数日子,穿来此处竟已一年了,她除了养病养伤就是想些有的没的,啥正事儿也没干!与女主的交锋只存在于脑补中,连人家的衣角都不曾碰到,这怎么行?
逃出去!哪怕速死,也比不死不活坐牢强。
在自觉身体允许的情况下,她卸下了伪装。明知有人监视,仍然不加掩饰寻找逃跑之道,变暗逃为明逃。
这座宅子的每一寸土地都已被她探遍,进出口只有一个,就是眼前这扇大门。狗洞,不存在的!围宅院墙高约丈余,不借助梯子无法翻越,当然,梯子也是不存在的。后罩房两边的围墙略矮,费点劲倒是爬了上去,但墙外是水塘,无处落脚。
出不去,栾游心急如焚,焦躁若狂,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爬墙行为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她还记得那日吭哧吭哧够房顶时,居高临下的男人们一改往日冷漠,发出几声闷笑。
笑,我让你们笑!那时的栾游犹如困兽,万事不顾,管她阴谋阳谋,莲花女主,甚至席宁,都先一边儿去吧!不离开这里,什么也做不到!
少年道:“莲心姑娘,你省省劲吧,其实”
“咳咳。”一旁的某黑衣男打断了他的话。
“关你屁事!你谁啊你!”栾游先恶狠狠地瞪了少年一眼,又对黑衣男呛道:“吭什么?得肺痨了?”
众男子一阵屏息,面面相觑。
待栾游蹭了一身灰爬上房顶,发现墙后是一方大塘时,脑子里一根叫理智的弦“嘣”地彻底断开了。
她面无表情地回头,对着身后看笑话的几个男人骂道:“王八蛋!一群傻缺在这儿得意个屁!小说炸了你们都得死!”然后爬下矮墙,一瘸一拐地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远去,少年惋惜摇头:“竟然疯了。”
此事被少年当成笑话讲给纪姓男子听,故而当他从外面回来,见栾游与门房激烈踢打撕扯,疯狂胡说八道时,并未显露讶异。
他只是走上前,闪电般对着栾游后颈劈了个手刀,伸手接住软软瘫下的她。
在住处床榻上醒来,睁眼就见纪姓男子站在床边漠然看着她。龇牙咧嘴摸摸脖子,栾游恨恨:“下手够狠啊,我招你惹你了?”
姓纪的道:“安份一点,对你我都好。”
栾游冷笑:“对你有什么好我不知道,对我肯定不好。大小姐既然不用我了,为何还要关着我?我又不是犯人!”
“你与周四小姐同流合污,炮制巫蛊,虽逃过死罚,仍是戴罪之身。”
“我是被冤枉的!”
“有何证据?”姓纪的瞥她一眼:“你是周四小姐的贴身婢女,她做过的事情若说你无份参与,谁信?”
栾游听着话音不对,皱起眉头:“她做过的事情?扎小人的事儿她不是推到我身上了?你又怎知是她做的?”
“国公府内发现了周四小姐与南疆巫师来往的书信。”
他终于肯透露点消息了吗?栾游心跳加快,忙撑起半个身子:“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她毒害老夫人事发,被国公爷下令彻查院落时。”
栾游瞪直了眼睛,小心翼翼又问:“那,四小姐现在如何?”
“已于一月前畏罪自尽。”
晴天霹雳!一月前!女主完成任务了!随时可以离开,甚至已经离开!
栾游觉得此时自己应该呈现轰然倒下双眼发直的状态才对得起这个坏消息,然而她只是很平静地发了会呆,早有预感,不太震惊。这就是心理预期建设的好处了,先做最坏的打算,当最坏真的来临,最多失望,不至于崩溃。
她有些搞不懂刘丽娟的脑回路了,到底想要自己怎么样?憋屈在这世界过完一生?还是一穿来就该痛苦死在那乱葬岗里?
不起眼的小卒,连剧情核心的门都没摸到,故事又已落幕。
姓纪的看着与之前发疯时判若两人的她,半晌道:“你人微力薄,想要报仇无异痴人说梦,现下有人替你出手,感恩便是,无需多虑。”
栾游跟他没什么好解释的,只有气无力地问:“大小姐可还在府里,我想去谢个恩。”
姓纪的从胸口摸出一封信,递给栾游:“这是大小姐给你的。”
信?栾游伸手接过,撕开火漆,抽出信笺一瞅,顿时错愕不已。
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大段英文。
内容并不复杂,栾游却看了很久,不是她英文水平差,而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主动接纳,一年禁锢,无用弃子,真相竟是如此可笑!
女主在信中礼貌地称呼她为前辈。通篇只有一个主题,她是新人,刚接任务,从未与任何人有过矛盾,不知“前辈”为什么要对她进行追杀,想必是认错了人。由于实习任务的重要性,以及预估与前辈相见可能会引发不必要的冲突,她不敢冒险,只好选择将计就计,请前辈在别院暂住。如今任务完成,她即将脱离,谨以一封信来解释误会和表达歉意。
最后,她表示若有机会在社区相见,欢迎前辈到她的空间做客,希望两人能成为朋友。
她还留下了自己的身份编号,大约是想让栾游好好辨认一下,是不是搞错对象了。
栾游先傻眼,然后就笑起来了。怪不得不用她,怪不得天天监视她,她笑着用手巴住脸,狠狠拍了两下,叫自己嘴贱!
那个一去不复返的男童!定是他提醒了女主有任务者附身莲心要行追杀之事。女主不明所以又不愿得罪“前辈”,便利用身份优势假意救助并控制了她,直到功成身退。
执法队的吗?这么喜欢多管闲事!
姓纪的不想窥信,无奈栾游毫不在意,信纸就那么摊在被子上,所以难免瞄到几眼。
瞄到了也没用,他完全不知那符文似的波浪字都是什么鬼玩意儿。
栾游笑够了,把信纸随便揉了两下往枕头下一塞,对姓纪的道:“请问这封信是大小姐几时给你的?”
“半月前。”
“她让你今天交给我?”
“不错。”
“大小姐的心意我明白了,她现在还好吗?婚期近了吧?”
“六月初八。”
栾游希望破灭,木然地点点头,“祝愿大小姐长命百岁,与瑞亲王百年好合。”
女主走了,真身回来了,去接收她付出魂力拨乱反正的顺遂一生。大家各归各位,她只是个攒了一肚子气的酱油君。
如果这剧情不是自由发展,而是刘丽娟着意编造出来对小三的报复,那不得不说十分解气。前提是,您倒是让真小三来尝尝这滋味儿啊!
纪姓男子看着栾游欲哭无泪的表情,问道:“可有回信?”
回给谁?真小姐吗?这种外来者之间的乌龙她不会知道的,只怕以为自己真是被女主漏下的证人莲心吧。如今白莲花自尽,栾游坐实了弃子称号,盼她别来恨屋及乌就谢天谢地了。
栾游垂下眼帘摇摇头,低声道:“半月前的大小姐对我可有什么安排?”
这句话乍听很古怪,纪姓男子微微蹙眉,却也说不出哪里不妥,只道:“并无。”
栾游也不失望,女主大概以为她作为前辈自然有办法穿梭世界来去自如,不需为她操心。
“如果大小姐不发话,我是不是就得一直在这儿待下去?”
“是。”
“那请你去回禀大小姐,莲心想去父母兄弟曝尸处收敛尸骨,请她开恩放我出去。”
纪姓男子不语,许久后才缓慢道:“半月前起,大小姐不见客,不理事,交还庶务,闭门待嫁。我见不到她,无法替你回禀此事。”
栾游没好气:“你见不到她,那还问我有没有回信?”
看来是避讳男子的老毛病又犯了,这位世家闺秀死时还是少女,天真得紧,以为白莲花已是终极坏人,哪里知道婚后才是险恶生活的开始。红玫瑰绿蔷薇,莺莺燕燕闹心死你,亲王正妃那么好当么?
屋中安静得针落可闻,栾游感觉身周温度突然降低,不由得将被子往上拽了拽。她本是随口怼了一句,哪知半天听不到动静,擡头一看,姓纪的脸色沉沉,目光森森。他没有说话也没动,可全身都在施放寒意,狼一样的眼睛盯着她,仿佛下一秒就会突然暴起将她撕成碎片。
栾游直觉敏锐,立刻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心知定是自己说错了话,忙往床里缩了缩,打岔道:“呃,听说你姓纪,不知尊名是?”
男子的沉默像一块冻结实了的冰坨子,压得栾游浑身难受,她能清晰感觉到,他对她动了杀意。
说错了什么话?回信……见不到她……栾游开动脑筋一顿琢磨,倏地挑了挑眉。
反应这般异常,是她想得那样吗?这也太狗血了!
女主走了,她该赶快死一死追上去。栾游有把握,若她刻意引回话题再挑衅两句,姓纪的一定会掐死她。可是就像二流子说的那样,有赴死的觉悟与死到临头是两码事,死神举起镰刀不可怕,可怕的是听说死神正提刀在赶来的路上,人的本能会自动提醒她认怂保平安。
“我会还钱的。”
“纪秋。”
两人同时出声。栾游麻利退到床角缩成一团,警惕地盯着男子。
几乎在他报出名字来的一瞬间,杀意就像一个错觉般快速消散了,姓纪的恢复面瘫模样,眼神波澜不兴。
“周四已死,你冤枉与否并不重要。杖杀你是老夫人下的令,此时现身,国公府必不容你。离开一事,以后再说。”
姓纪的说完就走,走到门口慢下来,背对着栾游又道:“大小姐出阁在即,她待你不薄,你不报恩,也莫给她添乱。”
栾游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半天才回过神来。她若给大小姐回了信,他就有借口去送信了呀!
天呐,这真是感动天感动地感动了自己。姓纪的这帮人在刘丽娟笔下统称“暗卫甲乙丙”,台词寥寥,不是“请小姐吩咐!”就是“小姐已办妥”。几回出场俨然只是一群莫得感情的办事机器。
谁能想到,在文字没有触及到的地方,机器竟然默默给自己加了感情戏?
栾游心情复杂地想,女主真不是个东西,借着别人的身份大肆发散魅力,撩完就跑,留下不知真相的暗卫小哥独自春心萌动。当他等来大小姐欢天喜地嫁作人妇,避他如避脏东西,连当备胎的机会都失去了的那一刻,该有多么伤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