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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歌 正文 第125章

所属书籍: 明月歌

    【125】

    【125】/首发

    这日午后,裴瑕出现在燕王与诸将的议事厅。

    这场面有些诡异,就像一群豺狼虎豹里,忽然出现一只优雅的仙鹤。

    诸将频频侧目,又互相交换意味深长的眼神。

    裴瑕自也感受到那种强烈的排外感。

    名义上,他们都是大梁的臣工,但燕王苦心经营二十多年,燕北已然成了个盘踞一方的小朝廷。

    他是长安的臣,不是燕北的臣,却出现在这。

    诸将们不大高兴。

    但燕王坐镇,无人敢置喙,权当那矜贵从容的年轻文人是个花瓶。

    直到他们抓头挠耳,对白城之困拿不出更好的主意时,那花瓶开了口。

    “水坚成冰,冰固成路。”

    见众人目光齐刷刷投来,裴瑕起身,走到沙土盘前,拿起一支细细长杆,在白城西北面那条狭窄的河道,划了一条横:“这便是另一条通道。”

    燕王抚须思索。

    诸将大骇:“不成不成,这太危险了。”

    “湖水结冰是不假,可冰面危险,你不知冰层多厚,更不知冰层承力几何。没准还没进城,就全掉进冰河里当水鬼了!”

    他们冬日里都不许孩子们去冰面上玩,一个不慎栽进去那真是救都没法救。

    可这长安来的倒好,叫他们冰面行军,怕不是朝廷派来的奸细吧?

    “臣知晓如何测算冰面厚度及承力范围,这一路走来,为着赶路,也曾带着一队人马踏过冰河,那条河的距离与臣所画出的这条河道相差无几,是以臣才斗胆觉得可以一试。”

    裴瑕嗓音不疾不徐:“且走这一条路,无须与戎狄对上,便不必太多的重甲与人马,先带够城中军将百姓的五日口粮,解燃眉之急,再另想办法,领城中兵将突围。”

    话音落下,堂中响起一片压低的窃窃私语。

    燕王摩挲着虎口那道浅痕:“你详细说说。”

    裴瑕也不藏着,借来纸笔与算筹,将如何估算冰面承力、需得运输粮草多少,骑兵多少、辎重兵多少、何时出发、何时接应,何时派人声东击西,一五一十说得明明白白。

    那些打了一辈子的将领也并非全凭蛮力上位,皆各有所长,可眼前这个年轻郎君,却是集百家所长,将他们所擅战术如数家珍般运用,进退得当,有条不紊,当真是难得的奇才!

    诸将看向裴瑕的眼神都变了。

    那是一种对才华油然而生的仰慕与钦佩。

    燕王也深看裴瑕一眼。

    早就听闻河东裴瑕胸藏锦绣,腹隐珠玑,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术。

    今日一见,果真不虚。

    若自己有嫡亲后嗣,怎么着也得将这裴守真揽入帐中,去长安造个反。

    可叹自己那二侄子是个蠢的,这样一个宝贝在身边不知珍惜,非学他父亲疑心重,当真是自毁山河,不知所谓。

    裴瑕说完计划,燕王和诸将皆觉可以一试。

    只是点将前去时,老将们一个个又犹疑起来。

    毕竟带兵走冰道,没试过,心里没底。

    且这裴瑕嘴上说得好,可从前也没与他打过交道,谁知是不是个纸上谈兵的花架子。

    “裴郎君已献良计,哪位愿领兵前往?”

    燕王一一扫过帐中部将。

    一阵面面相觑后,一位中年将领上前:“末将愿领兵前往,只是……末将有个不情之请。”

    燕王:“说。”

    那将领看向裴瑕,抱拳拱手:“不知裴郎君可否一同前往?”

    裴瑕眸光微动。

    “这像什么话。”

    燕王拧眉:“刘老八你别瞎胡闹,裴郎君是朝廷的军需官,又不领咱们燕北的军饷,哪有让客人去前线的道理,没个礼数!”

    说着,转脸朝裴瑕道:“他们都是些大老粗,裴郎君莫怪。”

    嘴上说着莫怪,看向裴瑕的眼神却透着几分打量。

    裴瑕沉吟片刻,擡袖道:“臣虽不领燕北军饷,却受朝廷俸禄。终归大雪封山,暂时无法回朝,裴瑕愿随刘将军往白城走一遭。”

    帐中诸将闻言,霎时又对裴瑕高看三分。

    这朝廷来的贵使,与他们想象中的那种只会吃喝玩乐的世家子倒是完全不一样。

    商榷过后,前往白城的计划也定下。

    明日一早便出发。

    离开议事堂前,燕王叫住裴瑕,又仔细叮嘱了一番。

    这礼贤下士的做派,叫裴瑕忍不住发问:“王爷不疑我?”

    燕王笑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又擡手,指了指眼睛:“且本王有眼睛,能识人。”

    指了指额角:“有脑子,能思辨。”

    最后,他指了指裴瑕的心口:“更何况你裴守真,有颗居正忧国之心。”

    “去吧。”

    燕王重重拍了拍裴瑕的肩,沉稳目光间透着一份长辈的严慈:“我家那小子,便拜托你了。”-

    是日夜里。

    窗外风雪大作,王府客舍的书桌旁,烛火摇曳。

    裴瑕搁下手中墨笔,摊开的书信上,墨迹在烧着地龙暖意融融的空气中很快晾干。

    他摩挲着掌心那块细腻光洁的白玉扣。

    悬挂的穗子换作水蓝色,还系了个小巧精致的如意结。

    平安、如意,她和棣哥儿都盼着他归。

    余光瞥见桌角那枚玄色麒麟荷包,稍作迟疑,还是拿了起来。

    针脚细密,那火红麒麟脚踏祥云,金光熠熠,栩栩如生……

    足见刺绣之人的用心。

    其实她的心里,一直未将谢无陵放下吧。

    只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便顺势而为,这般过了。

    多年夫妻,再提“爱”这个字,未免有些矫情。

    但裴瑕仍想知道,过去三年,他在她心里可曾争得一席之地?

    她喜爱谢无陵,又可曾爱过裴守真,哪怕一瞬。

    大抵是异乡寒夜,再加之明日便要去阵前,叫人也生出好些怅然。

    静坐良久。

    再次回过神,裴瑕搁下手中的荷包和平安扣,垂首不紧不慢将桌上那封信折好。

    淡黄色信封之上,是“玉娘亲启”四字。

    并未寄出,他起身,压在随身箱笼的最底层-

    翌日,天还没亮,裴瑕随着刘将军领了三千人出发。

    同时传令兵前往金城,让方副将带一小队人马假装第三次救援。

    声东击西,暗度陈仓。

    以防万一,三千军马于五日后到达白城那条被称作小湾河的河道时,选择雪夜渡河。

    夜色是最好的遮蔽,裴瑕先身士卒,领了三百人踏上冰面。

    景林既担忧又憋屈,更多是不解:“郎君,咱们是来送军需的啊!”

    来前线作甚呢?还是为了救那个姓谢的!

    那人是死是活,管他们何事!

    裴瑕乜他:“你若不愿,可留在后方接应。”

    景林一噎,纵是心里有千万个不愿,可奴仆也有奴仆的忠。

    忠国、忠君、忠主,都是忠。

    景林沉下一口气,咬牙道:“奴才随您一起。”

    借着将暗未暗的夕晖,三百人踏上了冰河。

    冰面很滑,裴瑕提前让每个人鞋上都扎了稻草,且再三强调,不能同步共行,慢慢的,步子越乱越好。

    不能齐,一齐冰面塌得块。

    事实证明,他的法子奏效。

    当他带着第一批粮草与三百人出现在白城里,谢无陵以为自己饿出了幻觉,不然怎么会在冰天雪地里见到裴守真。

    这不合理啊。

    他死之前的走马灯,也该是娇娇啊。

    直到裴瑕摘了毡帽,走到他面前,还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若是还有劲儿,去北门接应余下的援军。”

    谢无陵一掐大腿,嘶,好痛。

    还真是他娘的裴守真。

    见了鬼了!

    他一句“你怎么在这”脱口而出,裴瑕没什么表情,只走到炭盆前。

    两只修长手掌冻得通红,没了知觉。

    他边烤火边将来龙去脉,言简意赅说了。

    谢无陵听罢,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想道声谢,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

    总之就是很拧巴。

    裴瑕也看出他那份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拧巴,搓着手,语气淡淡:“别自作多情,不是为你。”

    “这是大梁的城池,城池中是大梁的百姓,我既为朝廷命官,自当出一份力。”

    “何况……”

    他抿了抿唇:“你死在这,她会记挂。”

    死者为大,或许会永生永世的记挂。

    那当真是阴魂不散了。

    谢无陵知道这会儿裴瑕估计也别扭着,于是顺着他的台阶下了:“呵,妒夫。”

    他转身出了门,带兵去接应粮草。

    不多时,有婢女给裴瑕送来热汤饭和姜茶。

    谢无陵吩咐的。

    一整夜的功夫,三千兵马拖着足够满城人饱食五日的粮草,悄无声息进了城。

    百姓们欢呼雀跃,在粥棚里领了热粥与炊饼,又于城门下齐齐高呼万岁。

    裴瑕一袭玄色氅衣站在风雪里,望着城下那些饥肠辘辘、渺小得宛若蝼蚁的百姓,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

    “你不觉得讽刺么?”

    谢无陵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黑眸扫过下首的百姓们,嘴角勾起:“他们在这挨着风雪,吃着稀粥炊饼高呼朝廷万岁,朝廷那些狗东西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风吹不着,雪冻不着,吃香喝辣,高枕无忧。”

    裴瑕侧眸看他:“你什么意思。”

    谢无陵毫不闪躲地迎上他的目光:“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裴瑕抿唇不语。

    谢无陵道:“你可见过我义父了?”

    裴瑕:“嗯。”

    谢无陵:“你觉得他如何?”

    默了两息,裴瑕仰首看向远处苍茫广袤的风雪与荒原:“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世间一等人物。”

    谢无陵笑了:“这话中听。”

    过会儿又问:“那你觉着,他可是你心中的明主?”

    裴瑕眸光轻闪了闪,蹙眉看向谢无陵。

    “反正这会儿也没旁人,你我今日之言,天知地知,风知雪知,无论如何也传不到长安龙椅上那个糊涂蛋耳朵里。”

    谢无陵一脸无所谓地耸耸肩,忽又冷笑:“难道你还想受他摆布?”

    “便是你能忍下这份委屈,也莫叫娇娇跟着你一起受委屈。当年寿安害她之仇,而今他又给娇娇下药……”

    “倘若燕北使者不是我,倘若旁的什么权臣豪将盯上了她,那她会是何下场?与那砧板上的鱼肉又有何异?”

    “裴守真,摊上那么一个君主,你的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护不住她,亦护不住你的家族。”

    谢无陵说着,深深看了眼裴瑕:“反正欺辱过她的人,我定是要叫他们付出代价的。至于你该如何做,你自己好好想想。”

    撂下这话,他转过身,懒散挥了下手:“晚些记得来书房,商量突围之事。”

    裴瑕看着风雪里那一抹鲜艳的红,眉宇凝重。

    再看远方那泼墨山水般的冰雪世界,笼在袍袖间的长指也渐渐拢紧-

    三日时间,城中老弱妇孺能沿冰河送出去的,都已送了出去。

    如今城中剩下谢无陵的八千精兵,和裴瑕留下的两千人马,堪堪凑成一万。

    突围用的是请君入瓮。

    紧闭多日的白城大门打开,裴瑕身披鹤氅,于城楼上,凭栏而坐,焚香操琴。

    城外的戎狄们才“吓走”一波援军,陡然见着城里凭空突然多了这样一号丰神俊秀的人物,皆心生疑惑。

    待知晓那人便是细作提及的,与大梁皇帝君臣离心的那位裴丞相,更是惶惶不安。

    这人怎么来了燕北,还神兵天降般,出现在白城!

    戎狄将领有些慌了。

    谢无陵站在城墙上问裴瑕:“这招能唬弄住他们么?”

    裴瑕轻拨琴弦:“且看看罢。”

    空城计很有名,有名到戎狄将领也有所耳闻。

    然知道归知道,却又不敢赌,毕竟那样聪明的裴丞相只会依葫芦画瓢演空城计吗?会不会空城计其实是个幌子?他都能凭空出现在白城里,或许援兵不知从什么暗道就抵达城里了。

    城门开了半天,戎狄人却迟迟不敢进。

    谢无陵乐了:“唬住了?”

    裴瑕朝下看了眼:“你去点兵,要动刀了。”

    稍顿,补了句,语气也沉了:“关门打狗,速战速决。”

    果不其然,戎狄先派了一万兵试探虚实。

    谢无陵依照裴瑕的战略,亲自领兵迎战。

    这一仗,杀得激烈又凶残。

    谢无陵再次登上城楼时,从头到脚,浑身是血。

    他累瘫了,丢了卷刃的刀,毫无形象撇开两条长腿,倒在地上:“为着你一句速战速决,累死老子了。”

    太累了,砍人头砍到手都麻了,刀都卷了。

    奇怪的是,有裴瑕在城门楼上坐镇,他与手下兵将好似也吃了颗定心丸一般。

    无须思考太多,只照着他的指令,变成不知疲惫的割人头怪物般,士气大振,杀杀杀杀。

    一万戎狄兵,全死在了白城里。

    燕北兵却也折损了近三千。

    谢无陵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问裴瑕:“明日怎么办。”

    裴瑕看了看天色:“继续。”

    翌日。

    戎狄兵的尸首齐刷刷悬挂在城门前,戎狄怒意沸腾。

    裴瑕站在城门前,睥睨他们,道:“我城中有援兵三万,三月口粮,倘若不信,大可继续派人送死。”

    谢无陵抱臂啧啧:“没想到裴大君子也会撒谎。”

    “这不叫撒谎。”

    裴瑕面不改色:“兵者,诡道也。”

    谢无陵嘁了声:“《孙子兵法》谁没读过似的。”

    裴瑕不与他争口舌之快,只道:“留着力气,再去检查遍机关,今日或还有一战。”

    这一回,戎狄与昨日一样,仍是一万兵。

    昨日连夜布下的机关排上了大用场。

    但剿灭了那一万戎狄兵,燕北军包括裴瑕后来带来的那两千,最终也只剩下三千。

    谢无陵仍是一身血,宛若刚从尸山血海里捞起来般,撑着刀在裴瑕面前坐下,累得直喘:“不行了,遭不住了,再来一回,没被戎狄兵捅死,累都要累死了。”

    杀敌真是个体力活。

    何况还得将那些戎狄兵的尸体挂在城墙,都快挂不下了。

    “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今夜让将士们吃饱喝好,唱歌击鼓。”裴瑕道:“明日,做好最后一战。”

    谢无陵惊了:“三千兵马退他们三万人?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刘将军护送第一批百姓撤退时,答应会尽快从金城借来援兵。哪怕一万人,也可搏个生机。”

    裴瑕道:“按照他们行军的速度,若无意外,明日午时前能到。”

    谢无陵面色凝重,看了眼裴瑕:“一万人怕是不好凑。你才来燕北,不知这几个月将士们是如何过来的。如今燕北……可用之兵,不多了。”

    三十万燕北军听起来多,但燕北共有大小城池二十八座,燕州是军事重地,布防的兵力最多。而分给每处的驻军,有的或许只有几千。先前军备空虚时,戎狄大肆进犯,已经折损了不少兵力。

    “金城那边自己都兵力紧张,我估摸着咬咬牙凑个三千人过来,都已是极厚道了。”

    三千人加三千人,也只六千人,如何去抵挡外头的三万人?

    裴瑕听出他语气里的颓丧,沉吟一阵,不疾不徐道:“你可知淝水之战?”

    “谢安以八万军力大胜苻坚八十余万前秦军嘛。”

    谢无陵头一回觉着还好读了点兵书,否则叫裴守真问住了,那多丢人。

    他擡了擡下颌,与有荣焉般:“谢安也姓谢,没准往上推辈分,他是我祖宗呢。”

    裴瑕无视他乱攀亲戚的胡话,平静道:“我们人虽少,但军心齐,士气足。戎狄人虽多,但这两日空城计唱下来,他们军心已经乱了。单靠三千人打三万人,定是杀不完的。明日若能与刘将军的援兵左右夹击,叫他们军心彻底崩溃,不必我们出手,他们败势已定,自会抱头鼠窜。”

    “还是你以为谢安当日,八万人活剿了八十万人?又不是人人都是白起,动辄坑杀四十万军民。”

    “……”

    谢无陵摸了摸鼻子,又看了裴瑕好几眼。

    裴瑕蹙眉:“有事便说。”

    谢无陵:“你就这么有把握?”

    裴瑕瞥过左右,见并无外人,才道:“你说呢。”

    谢无陵:“你装的。”

    裴瑕:“嗯。”

    这样干脆,谢无陵:“哈?”

    裴瑕黑眸如潭,毫无波动:“我是人,不是神仙。”

    “战场上瞬息万变,在胜负分晓之前,无人知道情况如何。不过是顺势而为,选个胜率最高的战术罢了。”

    谢无陵听罢,嘴角勾起,笑了。

    裴瑕皱眉:“笑什么?”

    谢无陵:“没什么。”

    只是忽然觉着,这裴守真也没那么装腔作势讨人厌了。

    转过天去,又是一夜大雪。

    裴瑕不再焚香煮茶,锦带轻裘,也换上了一身银色铠甲。

    他这般模样出现时,谢无陵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还别说,这人穿铠甲,少了几分文气,多了几分沉肃,怪威风的。

    这几日相处下来,谢无陵心底那份不甘也淡了几分。

    毕竟输给裴守真,也不是那么丢人。

    起码这男人脸好、身材好,脑子家世也都好,娇娇选他,不亏。

    当然,若选了自己,自己也定不会比裴守真差。

    他思绪纷飞,裴瑕已挑了把趁手的长刀,又背上箭筒,系上长弓——

    相较于耍刀弄枪,他更擅长骑射。

    谢无陵看他装备齐全的模样,有些迟疑:“你真要上战场?”

    裴瑕调整着箭筒:“不然?”

    “不然你还是从河道撤了吧。”

    谢无陵抿唇:“朝廷派你来燕北是送军需的,你这会儿走了,也没人说你一句不是。”

    都这个时辰了,谢无陵对刘将军能否带来援兵,不太乐观。

    若援兵来不及,这场仗怕是……生死难定。

    裴瑕撩起眼皮,沉静看他:“你想叫我当个临阵而逃的懦夫?”

    谢无陵:“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裴瑕:“那什么意思。”

    谢无陵偏过脸,咕哝道:“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娇娇怎么办?”

    裴瑕眼神轻晃。

    须臾,看向谢无陵:“你在战场上杀敌时,可曾想过你有个三长两短,她会如何?”

    “当然想过。”

    谢无陵几乎脱口而出:“不是还有你嘛。”

    “咳,虽说你这个人惯爱装腔作势,但你对娇娇,倒不必我忧心。”

    他语气故作散漫。

    裴瑕眼底掠过一抹晦暗不明。

    而后他上前,与谢无陵擦肩而过:“她给你绣的荷包还在燕州,活着去拿。”

    谢无陵微怔,待回过神,朝那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气急败坏地喊:“我说裴守真你可真缺德,早些带过来会死啊!早带来,老子还能早欢喜几日!”

    谢无陵这张嘴,毫不避讳。

    从前沈玉娇就说过他这点。

    但谢无陵觉着他命硬,嘻嘻哈哈,仍无所顾忌。

    倘若他知道会一语成谶,他想,他定不会朝裴瑕嚷嚷那句。

    午时一过,白城的门照样打开。

    这一次响起的不是悠悠古琴,而是隆隆战鼓。

    这战鼓声听得戎狄兵心慌,如昨夜从城中传来的“敕勒歌”一样叫人心慌。

    燕北军要迎战了。

    而他们不知那扇“吞”了他们两万兄弟的城门后,到底有多少燕北军。

    戎狄兵都握紧了刀剑盾牌,做好迎战准备。

    可战鼓一声又一声,城里却始终无人出来。

    戎狄兵们面面相觑。

    戎狄将领们也私下嘀咕:“这又是在耍哪一招?”

    难道还像前两日那样,再点一万兵马进去吗?可那两万兄弟的尸首还悬在城门上。

    军心与士气也大不如前,他们对那扇城门产生了畏惧,就好似那是鬼门关,有去无回。

    鼓声隆隆,敲得人心烦意乱。

    戎狄兵们也从一开始的忐忑,逐渐变得烦躁。

    终于在一个时辰后,戎狄将领失了耐心,准备再派一万人进攻——

    若这次再探不出虚实,真得撤退了。

    就在一万兵马兵临城下时,无数箭矢宛若流星“唰唰”落下。

    伴随着一阵嘹亮的“杀”声,城门冲出两支人马。

    领头之人皆着银甲,势如破竹,杀气凛然。

    打头那些戎狄兵一刹那被骇住了,甚至有些人下意识弃甲而逃。

    戎狄将领也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连忙指挥作战。

    “杀,都给我杀——”

    “兄弟们,冲啊!”

    一时间,鼓声、喊声、马蹄声、兵戈碰撞声,喧闹嘈杂。

    而苦等的援军,迟迟没来。

    戎狄将领也彻底反应过来,的确是空城计,燕北军只剩最后三千人!

    反正白城百姓已转移,他们出城前最后几十个百姓也沿着冰道逃了。

    谢无陵和裴瑕隔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虽说穷寇莫追,但戎狄将领一想到这几日被裴瑕那个空城计耍得团团转,还将近折损了三万兵马,心下恶气难消,领着八千人一路追着剩下的三百号燕北军。

    眼见戎狄穷追不舍,越来越近,裴瑕朝谢无陵喊道:“你去寻援军,我引开他们。”

    谢无陵拧眉,刚想开口,裴瑕抹了脸上的血,一双冰润狭眸直勾勾看向他:“我有办法断后。”

    他的眼神太过坚定,坚定到谢无陵心里莫名发憷。

    都这个时候了,他能有什么办法?

    反正自己除了跑,想不出任何办法。

    但裴瑕说他有,且那么坚定。

    谢无陵还是选择信他一回。

    毕竟人人都说,裴守真聪明。

    “你带多少人?”谢无陵问。

    裴瑕回首,看了眼身后三百将士,道:“三百人。”

    谢无陵难以置信:“全给你带走了,我怎么办?”

    裴瑕道:“你先跟着我,待到前头,我叫你跑,你带十人寻隙逃了。”

    也来不及多说,身后追兵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裴瑕勒紧缰绳,夹紧马腹:“驾!”

    谢无陵搞不懂他到底是在玩哪一招。

    但情况紧急,别无选择,只得与裴瑕一道朝前疾驰。

    行至前方白雪皑皑峡谷前,裴瑕道:“谢无陵,从左边密林跑!”

    谢无陵一怔,而后咬牙:“好。”

    他勒紧缰绳,裴瑕忽又唤他一声:“谢无陵。”

    谢无陵:“……?”

    眼前的男人没头没尾来了句:“荷包在客舍的箱笼里。”

    谢无陵蹙眉,那人已偏过脸,另点十人,命他们朝右跑。

    谢无陵压下心底那一丝莫名,夹紧马腹,急忙朝左边密林钻去。

    身后那些戎狄兵见着他们兵分三路,心生疑窦,却也来不及思考太多,只下意识朝那几百人的大部队追过去。

    辽阔群山之间,那被积雪覆盖的深邃峡谷宛如大地的裂缝,静静地躺在那里。傍晚的阳光斜照,于峡谷入口投下斑驳的光影,又好似给那洁白积雪蒙上一层灿烂绯色。

    裴瑕带着剩下三百兵,于峡谷口放慢速度,扭身看向他们。

    "诸君可愿与我并肩作战,共诛贼寇,护我河山?"

    将士们面面相觑,而后应道:“愿意!”

    “生死不悔?”

    “驱除胡虏,保卫家国,生死不悔!”

    “好,诸位听我号令,列阵,进谷!”

    “是!”

    众人齐声应和,嗓音如同惊雷般在山谷中回荡,震撼着每一寸土地。

    就连两侧覆着皑皑积雪的山谷都为之震动,层层堆积的冻雪也簌簌滚下些许-

    密林之中,奔逃了好一阵的谢无陵见着身后无人追来,也不禁放慢速度,频频回首。

    这荒山雪岭的,那裴守真到底有何办法?

    且那些戎狄兵还真没有追过来。

    念头刚起,耳畔忽的传来一阵“轰隆”闷响。

    似隐雷阵阵,又似山崩地裂。

    他皱了皱眉,身侧一将士大喊:“看,看那里!”

    林中几人齐齐循声看去,透过那些积雪的枯树叉,只见远处一座雪山之巅速塌陷了一块。

    远距离看,像是夏日酥山融化一角,不足为奇。

    而于山脚下的人而言……

    谢无陵漆黑的瞳孔猛地缩紧。

    裴守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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