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124】/首发
翌日裴瑕离开时,沈玉娇其实是醒的。
但她听他的,没起身去送。
她阖着眼睛躺在床上,听到他穿衣袍的簌簌声响,又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
以为他就那样走了。
但过了一刻钟左右,他又折返回来,俯身在她颊边落下一吻。
凉凉的,淡淡的薄荷与清茶香气,又掺着几分冬日梅香的幽静清冽。
这一回,他是真的走了。
沈玉娇擡起手,指尖轻触那清茶梅花吻过之处。
又要远行了。
她好似也染上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毛病,想到上回裴瑕离家后的变故,一颗心也变得惴惴。
哪怕这府中如今是她当家,仆妇、侍卫、武婢等人的身契都由她一手掌握,但裴瑕的远去,仍叫她心头缺了一块似的,空空落落。
于是她带着棣哥儿,暂时回了娘家住。
棣哥儿原本也很舍不得爹爹,但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一到外祖家,有阿瑜和阿瑾陪着玩,渐渐也将爹爹抛到了脑后。
倒是母亲李氏隔三差五就在沈玉娇面前念叨:“守真也太实诚了,这样的苦差事,他如何就领了呢?要我说,称病也好,辞官也好,反正就不该领。”
“那燕北是个什么地方,听说大冬日里,耳朵露在外面,都能被冻掉!何况那头还打着仗……”
“那些戎狄人都是茹毛饮血,丧心病狂的,若是与他们遇上……哎哟,阿弥陀佛。”
李氏想都不敢想,更不敢继续往下说,只拽着自家女儿去大慈恩寺烧香拜佛,祈求着战事早日结束,女婿能平安归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长安也下了第一场雪。
这场雪落得比往年都早,仿佛预示着这个冬天将会格外的严寒难熬。
起码沈玉娇的外祖母罗氏没能熬过去。
老太太是在梦里走的,走得很安详。
第二天早上婢女见她迟迟不起,一摸鼻子,才发现没气了,急忙去禀告当家夫人。
丧仪办得隆重,朝廷还下了旌表,以嘉老太太此生忠孝节义。
沈玉娇牵着棣哥儿去奔丧时,棣哥儿看着灵堂正中那个黑漆漆的棺材,有些害怕,直往她的怀里钻。
“阿娘,那个大盒子是什么?”
“那是……太祖母的床。”
“可是那床看起来一点都不舒服,太祖母为什么要睡在那里面?”
沈玉娇一双眼睛哭得有些红肿,低头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因为太祖母要去很远的地方,只有躺在这张床上,才能到达那个地方。”
棣哥儿正是对万物都好奇的年纪,问:“那个地方是什么地方?比爹爹和谢伯伯去的燕北还要远吗?”
沈玉娇眼皮一跳。
没想到孩子会将这两件事类比。
当真是童言无忌。
她也不好多说,只道:“是比燕北还要远的地方,一个以后我们都会去的地方。”
棣哥儿还要问。
沈玉娇止住他:“等丧仪过后,你回去问夫子。”
她这会儿正伤心着,实在没心情应付这求知欲旺盛的小家伙。
棣哥儿也看出自家阿娘眉眼间的疲色,乖乖闭上嘴。
当日夜里,沈玉娇准备入睡了。
棣哥儿抱着枕头来到她床前,黑黝黝大眼睛透着几分难为情:“阿娘,我能和你一块儿睡么?”
沈玉娇有些诧异。
毕竟打从这孩子落地后,他几乎都是由奶娘照顾,在隔壁房间住着。
裴瑕又夜夜与她同寝,自然也不方便让孩子与他们一同睡。
先前听说侄子侄女都会缠着阿嫂一起睡,不答应就又哭又闹,她还以为是自家孩子比较独立,不爱粘人。
如今看来,并非不粘人,只是先前一直没机会。
愣怔过后,她对上小家伙期待的目光,笑了笑:“过来吧。”
棣哥儿眸光霎时亮了:“来啦!”
他抱着枕头爬上床。
待到幔帐放下,熄了灯。
沈玉娇给小家伙盖好被子:“睡吧。”
棣哥儿往自家阿娘怀中靠去,又擡起小手抱住她:“阿娘。”
他奶声奶气地唤。
沈玉娇拍着他的背:“嗯?”
“你别难过了。”
棣哥儿将她抱得更紧:“我答应爹爹,要照顾你的。”
沈玉娇失笑:“你这么小,还照顾我呀?”
棣哥儿道:“爹爹说了,我虽小,却是男儿,男儿就得肩负起责任。他去守护大家,小家就得靠我了。”
沈玉娇觉着新鲜:“他什么时候与你说的这些?”
“他离家的前一日。”
棣哥儿想了想,补充:“离家那日又说了遍。”
大清早的把他给摇醒了。
他还懵着呢,爹爹一本正经与他说,无论何时,都要护好娘亲,不能让娘亲伤心难过。
唉,爹爹平日里话少,但在娘亲的事上,就变得很啰嗦了。
但是君子重诺。
他既答应了爹爹,就一定要做到。
“所以阿娘你别伤心了,我给你背诗好吗?”棣哥儿以他的办法哄着她。
沈玉娇心尖一软。
搂着小家伙暖乎乎的身子,轻柔嗓音噙着笑:“好,你背吧。”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1]
在孩子朗朗背诗声中,沈玉娇近日沉重的思绪也不知不觉放下,倒真叫他哄睡了过去。
之后的每个夜里,棣哥儿都与她同住。
漫漫寒夜日,有个小暖炉在怀里,会背诗、会哄人,沈玉娇心里也不禁庆幸当年留下了这小家伙。
若真的一碗汤药下去,大抵也体会不到这份幸福。
在一场又一场风雪里,长安迎来了新年,红雪白梅,桃符新换,喜气洋洋。
而千里之外的燕北,更为凛冽可怖的风雪里,战火不休,家破人亡,毫无半点新年的喜庆。
裴瑕到达燕州时,已是腊月二十八。
虽已尽快赶路,但还是耗费了两个多月。
雪太大了,路太荒了。
哪怕一路押送的皆是身强体壮的军户,也抵不住这燕北的苦寒,路上病倒者不下百人,甚至还病死了三个。
裴瑕也病了一场。
一日趁夜赶路,头上的毡帽被大风卷跑了。
天色昏暗,寻也寻不到,也不好停下队伍另外打开箱笼去取,于是硬抗了半个时辰。
当日夜里便头疼欲裂,浑身发寒。好在随行军医有良方,吃了好几副药,总算好转。
路上也曾遭到山匪的伏击。
但裴瑕看出那山匪头子是个有抱负的,当即拦下兵将们拔刀,命景林设棚煮茶。
无人知晓那一盏茶的功夫,裴守真与那山匪头子说了什么。
但一盏茶后,山匪头子带着他的手下,回山寨收拾东西,约定七日后赶往燕州参军,抵抗戎狄,护卫疆土。
于是押送军资的队伍里也流传起一句话——
“古有关羽温酒斩华雄,今有裴瑕煮茶降土匪。”
总的来说,前往燕北这一路,比裴瑕想象的还要艰苦,说是处处都能丢命也不为过。
也因走了这么一遭,他心底对谢无陵也更多了几分敬佩。
他如今累了有马骑,饿了有饭吃,渴了有水饮,病了也有药,依旧觉着这一路艰苦难熬。而三年前谢无陵被流放时,头戴枷锁,腿扣镣铐,流犯的吃喝更是与“好”字完全不沾边。死了解差或许愿意埋,毕竟一铲子的事。但病了解差定不愿买药,毕竟要花银钱。
那个人竟然熬过去了。
不但熬过去了,还在燕北池鱼化龙,一飞升天。
可见人之气运,当真是难以言喻-
燕王府里,没换红灯笼,也没挂桃符。
或者说打从进到燕州城里,目之所及更多是一片缟素。
燕北三十万大军,闲时种田,忙时练兵,军民一家亲。
如今外敌入侵,几乎每家都有一两个男儿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
裴瑕一路走来,看到每隔几家便挂着白幡,一颗心也愈发沉重。
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
而百姓们对他们的态度,也足以说明一切。
他们看向军资的目光是欣喜的,看向他们这些长安来的官员,是憎恶的,仇恨的。
景林被那些百姓们的目光看得浑身发麻,忍不住悄声与自家郎君嘟哝:“我们又不是戎狄人,这大老远辛辛苦苦给他们送钱来了,不夹道欢迎就罢了,怎的还一个个看仇敌一般。”
裴瑕沉着脸,并不言语。
他知道燕北百姓们在恨什么。
恨朝廷的昏庸愚钝。
恨长安官员的尸位素餐。
恨这些军备银钱姗姗来迟,白白送了无数好儿郎的性命。
更恨这场战事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却因上位者的决策失误,叫他们家破人亡,惶惶不安。
这份恨,太正常了。
到达燕王府,并未休息,裴瑕直接面见燕王。
“这是此次朝廷拨给燕北的军资款项,以及一干粮草军备的清单,还请王爷过目。”
燕王坐在御案前,箭伤虽修养了这些时日,但听说那箭上掺了毒,亏得他重金养士,这些年一直养了个医术高明的神医在旁。
那好吃好喝养了那么多年的闲人,终于一朝派上用场,救了燕王的命,也彻底堵了从前那些说“浪费银钱”的谋士的嘴。
性命保住了,余毒还得慢慢清除,燕王的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看向裴瑕的那双狭眸,精光闪烁,无比锐利。
他审视裴瑕的同时,裴瑕也惊愕于燕王那双眼。
那双眼,还有那野心勃勃、烈火灼灼的眼神。
忽然就明白谢无陵为何会被燕王认作“义子”了。
太像了,实在太像。
说是亲父子都不会叫人怀疑。
何况谢无陵那个性子
撇开他们之间的私人恩怨,谢无陵那八面玲珑的性子,的确很能混得开,尤其在军队之中,堪称如鱼得水。
忖度间,燕王略略扫过手中册子,再看面前一身苍青色袄袍的年轻郎君。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当真是世间一等风流人物。
难怪那沈家的小娘子会选裴守真,弃了自家的谢归安。
燕王心下比较着。
裴瑕见燕王盯着自己迟迟不语,再次挹礼:“若是清单有不详尽之处,燕王尽可指出。”
“单子没问题。”
燕王将单册搁下,嗓音沉缓:“东西既是你裴守真亲自押送来的,应当也没问题。”
裴瑕闻言,眉心微动:“王爷擡举臣了。为求稳妥,还是请王爷派帐下属官亲自核验清点一遍。”
“这个本王自也会安排。”
燕王平静说罢,又看了裴瑕好几眼,擡手示意:“一路奔波,贵使也辛苦了,入座饮杯热茶罢。”
裴瑕颔首,掀袍入座。
双方不冷不淡寒暄一阵,裴瑕问过燕王当下战况局势,又多问一句:“不知谢将军现下何处?”
燕王擡眼,透着几分审视:“贵使寻我家小子有事?”
称呼竟是“我家小子”,裴瑕眼波轻动。
看来谢无陵的确很受燕王爱重。
“从前在长安与谢将军有些旧交,臣此番前来,也有一物要交予他。”
那个玄色麒麟荷包还在他的箱笼里,这等物品,裴瑕私以为亲自交给他最好,免得转交旁人,生出误会。
燕王听到这话,也想到月余前谢无陵风尘仆仆赶回来后,与他谈及长安之事的模样。
那小子明明舍不得,却还装出一副豁达的笑脸来:“她过得挺好的,穿锦戴玉,安安稳稳。她那孩儿也乖,我抱过了,结实得很,长大估计得有我高。”
“你就这样放弃了?”燕王问。
“嗐,怎么叫我放弃……”
谢无陵的笑有些黯然,但努力扯到灿烂:“只要她好,就行了。”
这话有些耳熟。
燕王恍惚了一阵,想起他离开长安前,与太后辞行的那个午后。
太后大抵是猜到他与昭宁帝的交易,问他:“真的甘心了?”
不甘心,一点不甘心。
燕王那时比谢无陵还年轻气盛,他觉着心底的怒意与不甘在灼灼烧着,恨不得将眼前这个故意拆散他与静娘的死老太婆给掀翻,恨不得放一把火将皇宫都给烧了,带着静娘跑得远远的,过着只有他们两人的生活。
可他也只能在脑中想想。
毕竟静娘已是他人妻,已为他人母,更是一国之后,她的儿子将会是太子。
那些无上的荣耀与地位,亦是他们无法逾越的高山阔海。
他只能握紧拳头,低着头答道:”只要她好就行。”
那年那时,今时今日,何其相似。
燕王看着谢无陵,愈发觉得这大抵是老天爷给他的补偿——
送来了一个模样与性情都这般相像的儿子。
思绪回笼,再看面前端坐在的裴氏君子,燕王的态度也不禁挟了几分淡漠:“归安半月前领着一万精兵收复金城、白城两座城池去了,现如今……”
话未说完,屋外传来贴身内官焦急的通禀:“殿下,白城军报!”
燕王面色顿时肃然。
“进来。”
一个头上身上满是未褪风雪的传令兵匆匆入内,单膝跪地:“王爷,白城军报,聂将军所领的那一队援兵……”
传令兵嗓音哽咽了下,红着眼眶低下头:“行至离白城百里,中了戎狄的埋伏,折损过半,聂将军以身殉国,余下的兄弟们皆被方副将暂时带去金城,与周将军会和。”
“子诚,他殉了?”
燕王搭在桌案的手掌陡然攥紧,哪怕脸上并无表情,周身的气场却陡然森冷,连带着整个书房皆如寒风凛冽。
“他的尸首呢?”燕王问。
传令兵道:“被带回了金城。”
燕王呼吸粗重,好半晌,才道:“先别将这消息告知聂家,他幼子一家好不容易才回来探亲,让他们过完这个年……”
传令兵应了声是,又问:“周将军请示王爷,他愿领兵前往白城救援。”
燕王擡手:“老周擅长打埋伏,如今白城入口被戎狄守得死死的,他若领兵前往,损失定比子诚还要惨重。你传我令,让他守好金城,若手下能腾开人手,抽出五千兵马去西路支援老耿。”
传令兵应诺,稍顿:“那谢将军那边?”
燕王脑仁作疼:“你先下去歇息,晚些本王召集其余诸将商榷一番。”
待传令兵退下,客座一直安静的裴瑕缓缓擡起眼:“方才所说的那位牺牲的将军,可是银枪霸王聂忠,聂子诚将军?”
燕王看着裴瑕:“你知道他?”
裴瑕:“幼时曾听过他单枪匹马直入敌营,取敌寇人头的事迹。是位英雄。”
燕王眼眶有些红了:“杀千刀的戎狄狗,又折损了我一位兄弟!”
裴瑕道:“王爷余毒未清,切忌动怒。”
稍顿,他又问:“臣听方才只言片语,谢将军被困在白城了?”
燕王看他一眼,也不隐瞒:“已困了近十日。城中早先被戎狄人搜刮一空,几乎不剩半粒粮食。城中壮丁不是御敌阵亡,便是被戎狄所俘,如今只剩些老弱妇孺。大雪压城,天寒地冻,归安带着八千精兵和五日的军粮守着一座空城,那些戎狄兵堵在入城口,聂将军已是本王派去的第二批援兵,仍是被他们把得死死的……”
说到此处,燕王咬牙,心下恼恨。
他重视谢无陵这个义子,但同时重视那些与他镇边多年的老兄弟们。
而今这情况,戎狄摆明就是想将谢无陵等人活活饿死在白城!
裴瑕闻言,并未言语。
只以指蘸了茶水,在桌案上画了起来。
燕王不住侧目,只一眼,眸光一凝:“你竟知晓白城地形图?”
“行路寂寥,便将燕北地图看了一遍。”
除了他过目不忘的本领,白城叫他记忆深刻的一点便是独特的地势。
此处是燕北之地唯一一处三面环水的城池,因这地势,春夏时水草丰美,极适合放牧牛羊,于是成了戎狄觊觎已久的一块肥地。
也因这地势,白城易守难攻,此次若非城中军备空虚,也不会那样轻易叫戎狄人占了便宜——
谢无陵虽带兵抢回了那块地,但没有足够的粮草,反被戎狄人给困住。
毕竟易守难攻的前提,是城中有足够的粮草,只要够吃,便能在城中安享太平。
可现下没有粮草,唯一入口又被戎狄所堵,援军进不去,城内人除了等死,便是等死。
这一招,裴瑕很熟。
因他当年在淮南平叛,也是类似的招数去打叛将张英。
只这一回情况调转,谢无陵成了被困的瓮中鼈。
沉吟良久,裴瑕起身,朝燕王擡袖一挹:“若王爷不介意,晚些召集众将商榷对策,可否许臣旁听?”
燕王若有所思睇了他一眼,末了,道:“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