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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为聘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五十六 正旦大朝会

所属书籍: 江山为聘

    正旦大朝会当日,天公并不作美,一早便又飘起了细雪。

    朝会诸仪均依往年之例,皇上驾幸宝和殿,文武百僚皆冠冕朝服列于殿上,诸路大府有吏进奏献物,而后令北戬宣徽北院使赵回奉书以觐。

    国书所请之事当廷大白,自是令朝中文武吃惊了一番,然皇上与二府早有计议,敕谕始下,竟也没人于殿上再多费口舌。

    朝议既毕,本欲宴射于北苑,然碍于雪势,便改为摆宴宫中大庆殿。

    宴上自是歌舞丝乐缭绕,然各人心思又各不同。

    江平耐不住急性,眼不眨地盯着赵回,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看不起这北戬陪臣,不过是碍于皇上面子才不曾吱声。

    孟廷辉静坐在一旁席间,知道皇上之前当殿未问赵回北戬诚欲裁军之数,以致包括方恺在内的几位枢府重臣们都没什么心思享这国宴,只想找个由头来开口相询。

    而中书那边数位宰执的脸色亦不怎么好看,想来是因皇上允北戬减岁一事所致。像三司使裴华这等看中库财的计相,眼见北戬往后每年可以少献数万钱帛,心中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舒坦的。

    国事未定,她自己也没甚心情碰这案上酒菜,只四下里随意打量着众臣,心中亦在盘算着二国之间的事儿。

    之前连着两夜通宵达旦地将枢府内凡涉北境的军文札子都翻阅了一遍,脑子里对北面兵务也有个了个大概了解,所虑也愈发多了起来。

    转思时,隐约觉得斜对面的偏席中好像有人在盯着她瞧,目光灼得她脸庞都发热。

    她不由定睛望去,在一众青袍间寻摩了一会儿,才触上那一束似是无所顾忌的目光。

    是尹清。

    半年多不见,她脑中本已忘了他的长相,可在看见他的这一刹,却觉得他这淡笑竟似久违旧友一般,自然不造作。

    尹清见她亦望过来,只轻一欠身,算是打了招呼,目光在不经意间就已朝一旁瞥去。

    他那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一时间又让她恍惚起来,只觉方才那一切不过是自己的错觉,他只不过是恰巧触上了她的眼神罢了。

    她不由得又想起当初参劾徐亭所用的那数十封私信。

    至今都还不知,尹清究竟是有何能耐能从郝况那里得了这些信件的。

    这个男人貌似淡而无求,但她却总觉得他不若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他在朝为官一日,她便不甚放心一日;然而他如今人在三馆,又非她能过问得了的,只恨自己当初没有下点手段,将他早早迁去边路。

    正出神时,却见那赵回向銮座进了两步,躬身行礼道:“久闻皇帝陛下天姿雄伟、文武双修,小臣闻息而仰已久,今日却因大雪未能成北苑宴射之行,实是憾事。不若明日再行宴射、敢请一睹皇帝陛下雄风?”

    靠近御前的数张麒麟案间一时都安静了些,众皆眼不眨地望向上首处。

    江平眉一横便要起身,却被方恺一把按住。

    殿下两列法驾仪仗华贵森威,英寡在上轻一弯唇,微微笑道:“天下谬传甚多,朕实是不善骑射,怕要让北使失望了。”

    孟廷辉本是冷眼盯着赵回背后,但一听见这话,顿时怔住,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他的语气是如此淡然,表情是如此平常,此刻一身雍华之态将平日里刚悍的一面尽数掩去,几能以假乱真。

    赵回却在下面道:“皇帝陛下怕是过谦。小臣在北戬时尚听人传道陛下于骑射大典上的骁悍之姿,十余年来从未有缺。”

    英寡斜眉,右臂一横撑住下巴,淡声道:“都是做做样子给百姓们看的,北使亦非亲眼所见,岂知旁人不是以讹传讹?朕自幼不善兵事,多年来不过是仰仗着枢府这些位忠老旧臣们帮持罢了。北使倘欲于北苑宴射,朕自当择几位善射武臣至北苑陪射,以尽北使之兴。”

    赵回转身一望席上坐着的数位老将,这才对上笑道:“诸位将军老矣,小臣岂敢多有劳烦。”

    英寡俊脸上微浮笑意,一丝锐色自眼底飞快闪过,口中悠慢道:“听闻北使乃是北戬皇帝潜邸旧臣,出身正经军卫,而今更是居于要津,想必对兵事甚所知通。”

    “不敢。”赵回道,“小臣这两日在候馆时听人报曰皇帝陛下已遣人赴北境着手裁军一事,敢问陛下此番欲裁减多少兵员?”

    看来两边皆是一样的心思,孟廷辉听后不由暗道。

    英寡眉头皱了下,扬手随意向左下方一指,道:“这些事情朕向来记不清楚,什么州裁什么兵马,一并都是由他们决议的。”

    方恺闻言立即起身,正色对赵回道:“北使倘欲论及此事,还请挪步到这边来。”见赵回近席,他才又道:“未得与北使细议,某等岂能定夺裁军之数?必得与北使议同后,乃下札子于北境之前。”

    江平在侧蠢蠢欲动,直冲冲地喝出口:“你便说北戬打算留几万兵马于边境,我等自也依这数目裁撤北面禁军!”

    赵回被他唬得愣了下,随即又笑,声音低下去道:“赵某倘是说个数目,只怕将军也不肯轻信。反言之,将军若是与我北戬约个数目,我北戬又岂能真信将军诚意?”

    英寡单手把玩着琉璃酒盅,目光早已瞥向殿角御乐教坊席间,眉目清明,毫不为座下低议声所扰,像是当真不在乎这二国边军大事。

    殿中旁人因隔得有些远,听不真切,又见皇上毫不经意,便只当这一处是在闲聊,没什么要紧的。

    方恺沉吟少许,才道:“北使所言虽是不虚,然二境裁军与否,探马一验便明。北戬皇帝陛下既有此请,又如何不能立约在先?我上不豫兵事久矣,倘是二国以后真能减兵不犯,当是民之大幸。”

    赵回目光炯炯,思虑半晌方开口,竟是利落道:“二国边境兵马各裁半数,将军可能做到?”

    江平在一边哼哼道:“你北戬倘能做到,我等自然亦能做到!”

    方恺却盯着赵回,紧问道:“此事可是北使说了便能作准的?须得往报北戬皇帝陛下否?”

    赵回又笑起来,“此事方将军亦能做主?当着大平皇帝陛下的面,也不须问上一问?”

    方恺一扣酒盅,亦是极干脆:“便约为半数。”

    至此,英寡才转回目光来,仍似不经意道:“待宴毕,枢府替朕与北使拟个裁军札子出来,将来两边也好互相对议,朕就不过问此事了,还劳方卿多操点心。”

    孟廷辉在侧听得背脊发凉。

    北境裁军之数在那一夜已由皇上与枢府诸将议定、札子亦已发下北境,方恺此时说的分方恺等人口中应承着,又请赵回入席饮了几杯。

    觥籌相错间,赵回忽道:“将军既言皇帝陛下不豫兵事久矣,此番二国又是共裁边军,何不藉此机会劝劝皇帝陛下,莫要执着于这降国之谓?须知弟事兄,正犹臣事君也。我上肯以弟兄相称,是亦诚矣。”

    虽知他这是拐弯抹角地想使北戬不再称臣,但他这话中弯绕甚多,叫方恺等人一时都皱起了眉。倘用决绝狠话,怕伤了国体,但若要像他这般绕来绕去地说,又实不知该如何回他。

    孟廷辉听了这话,心中一径冷笑,欲忍却忍不住,抬起下巴便开了口,声音轻却有力:“僭名理不可容,纵是我上能允,大平朝臣亦不能依。北戬地处偏隅,想是不知我泱泱大平之制,且容某为北使说道一二。为弟者虽贵为宗亲,然身家性命皆为皇诏所制,怎及臣子来的便宜。某一向只闻大臣请郡而不为皇上所允,却不闻宗亲出边非出于皇上之敕;一向只知我朝不杀士大夫,却不知宗亲之命是亦贵矣;一向只见大臣犯颜进谏之风骨,却不见宗亲抗旨不遵之胆魄。我大平朝制历来森狠,宗亲倘有逆心,是必诛于殆尽而不赦。倘是北戬皇帝陛下可容受诏入京为陪宗、身家性命俱交与我上之掌、一生碌碌似废物而不悔,那便尽管称弟不称臣,想来我文武百僚亦当退恭。”

    这一番话可谓掷地有声,音虽不高,却足以令听者振聋发聩。

    她语气平和,然言辞间却是狠戾不留余地,叫赵回听了脸色直发僵,却找不出话来应对。

    席间几位枢府老将看向她的目光中均带了嘉许之意,江平更是掩不住他一脸笑意,直在案下拿手冲她比划,夸她个不停。

    英寡在上撇眸望向殿角另端,嘴角却忍不住轻翘,笑了一下。

    她这与人争气、讽刺北戬皇帝的举动是如此孩子气,想是要为了给他“报仇”罢。

    余光望见她那双含了怒意的眼,他的掌心就止不住地发痒,真想一把将她从席间捞过来,箍在怀中狠狠亲个遍。

    一向知道她这张嘴一旦厉害起来锐不可挡,当年连他亦是被她辩得无言以对,何况是这赵回?

    许久,赵回才向前倾身,紧眉冲她道:“敢问可是孟廷辉大人?”

    “不敢。”她犹是轻声,说完便垂下眼睫,没多言语。

    这满朝文武之中,除她之外,大殿上再找不出第二个服金紫的女官。她是谁,还用得着再问?

    赵回脸色微变,嘴角扬笑道:“孟大人果不愧是翰林出身,说的话叫赵某这个粗人听不大懂。久闻孟大人乃大平朝中奇葩一朵,今日能近睹孟大人风采,亦不枉某南下一遭。”

    孟廷辉闻言抬眼,轻眄他道:“北戬岂是朝中无人,竟派个听不懂人话的出使我朝?”

    她这话中夹枪带棒的,神情又极是不屑,显见是心头怒气未泯。

    旁边一干人皆是哑然,往日见惯了她有礼淡稳的模样,谁曾想她亦会有这等嚣张的时候。

    “孟廷辉。”

    她听见这声音,立时朝上看去,正触英寡那张冷脸,才觉自己话过锋锐,太不给人留面,便起身抱袖行礼道:“臣忽觉头疼,陛下容臣先到后面坐坐。”

    说罢,也不待他允,便敛袖朝一旁退了下去。

    这藉口是同样的嚣张,她简直是连个像样的说辞都怠于去想,也从头到尾都没再看过赵回一眼。

    他慢慢靠上銮座金背,看她脑后那朵松懒的花髻摇摇欲坠地擦过殿幔,冷面不由一化。

    当怒她这无礼之举,却怎么也动不了怒。

    竟是格外爱她这傲气的模样。

    他转而看向赵回,轻笑了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北使见谅,都是被朕给宠坏了。”

    赵回脸色又是一变。虽然对孟廷辉在大平朝中的事情略有耳闻,但却从未料到大平新帝会说出这等话来。而这个高高在上的年轻天子,又与他想像中的是多么的不同!

    ·

    孟廷辉沿着落幔后面径直走去女官偏席中,寻到沈知礼,二话不说便在她身旁挤了个位子坐下来。

    沈知礼冷不丁被惊了一跳,眨眼道:“怎的,前面的酒菜倒没这边的好?还是在这儿倒能将皇上看得更清楚些?”

    孟廷辉低眼,伸手拈了个果子往唇边递,含糊道:“酒气熏得我头疼,来你这边坐会儿。”

    沈知礼一挑纤眉,谑道:“不会又是惹了皇上,退来暂避的罢。”

    孟廷辉的脸有些烧,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方才竟是连他的面子也驳了,当下又开始懊恼,拿眼悄悄向殿前瞅了一瞅,见无甚异样,才回沈知礼道:“近些日子来,在府上还好?”

    “尚好,昨日还收了狄念一封信。”沈知礼轻道,伸手去摸酒注子倒酒,“你与皇上也太不避讳了些,那一夜还在我府上后门就不知轻重的……”

    孟廷辉瞬时连耳根也红透了,推诿道:“不过是略议了议古相的事情,并无怎样,你切莫乱想。”

    听到古钦,沈知礼的动作不由一顿,却转而笑着道:“我前几日还在想,当初该请了旨,跟着狄念到北境去才好。”她想了想,又问道:“说这话也不知算不算僭越,你可知道到时枢府会诏狄念直接回京么?还是另有差遣?”

    孟廷辉知沈知礼极是聪明,眼下北境之势她不会丝毫不明,这话问得也是意有所指,但自己却没法儿将所知道的和盘托出,只道:“细的尚且未议。怎的,倘是狄将军往后坐守北面,你也要跟着过去?”

    沈知礼抿了口酒,默了片刻方道:“说实在话,此次让他就这么去了,我已后悔了好些日子。想狄家没个后嗣,倘是他在北境有个万一,我又岂对得起人?将来若是他久留北面,我必是要去他身旁的。”

    孟廷辉隐隐有些听出她这话中之意,想是狄念此去北境前竟是未碰过她,不禁吃惊。

    二人说话间已有女官瞧见凑了过来,皆斟了酒要敬孟廷辉,口中亦是道些新年的吉祥话。

    孟廷辉知她们这是要捧她如今的势,当下也推拒不得,只笑着一一受过,然后道:“倘再灌我,我可就多一刻都坐不住了。”

    女官们便笑着散回座上。

    她这才注意到那边左秋容竟是怔坐在位上,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曾注意到她过这边来了。

    入座时她便悄声问沈知礼道:“那左秋容可是在朝中遇着什么事儿了?”

    沈知礼瞥她一眼,轻笑道:“好端端在翰林院待着,能遇什么事儿?最多是遇着个人罢了。”

    孟廷辉挑眉,不解其意。

    沈知礼便又道:“十七八岁的姑娘心性,你我亦有过,且看看她眼瞅着谁,你便明白了。”

    孟廷辉闻言转眸,飞快地顺着左秋容的目光探过去。

    一眼便见尹清青袍侧影。

    明是虚言;而这北戬的宣徽北院使赵回又岂是庸人,怎可能就这样轻信。指不定北境的那一边也在动什么手脚,而赵回在这儿不过是摆摆样子罢了。

    倒是皇上今日这一出佯装文秀不问兵事的戏码是她没料见的,想想竟也觉得有丝有趣。

    吃惊已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

    这二人,怎么可能?

    但转念一想,左秋容与她当年一样,入翰林后便一直跟在方怀身边,想来与尹清相识也不为怪。

    孟廷辉心眼一动,便拿了酒盅凑过去,轻道:“左大人。”

    左秋容侧头,看见是她,一下子慌张起来,赶紧注酒道:“不知孟大人来这边了,下官倒没个礼数。”

    孟廷辉按下她手腕,在她身边坐下,状似随意道:“一年一度的正旦宫宴,你不好好享用,倒一人发什么怔?”

    左秋容细声道:“没、没发怔……”说着,又去拿桌上的果盘来与孟廷辉。

    孟廷辉却笑起来,捏着酒盅向前微微一抬,圈杯食指动了动,正对那边三馆之案,道:“神儿都似要被勾过去了,还说没发怔?”见左秋容霎然脸红,她便放轻了声音,问道:“可是尹大人?”

    左秋容只顾低着头,抿唇不语。

    孟廷辉不依不饶:“我与他算是熟识,你倘是同我说实话,也许我还能帮帮你。”

    左秋容一下子惊惶起来,连忙道:“孟大人千万别帮……我、我与他是旧识。”

    这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哦?”孟廷辉脸上的惊讶之色并非是装出来的,“他出身潮安北路,你家却在奉清路,入朝之前你二人如何能是旧识?”

    左秋容犹豫了半天,才道:“我祖上原是永兴路柳州的,除我爹外出经商留于奉清之外,其余叔伯仍都在柳州。我十六岁那年清明随爹爹回柳州,在堂兄家里遇上了尹大人的。”

    一听永兴路柳州,孟廷辉脸色不禁微僵,脑中瞬时回忆起那郝况家中亦是永兴路柳州的,不由得就与尹清联系起来了。

    她意欲试探,便淡声道:“柳州地杰人灵,自古便出不少忠良之臣。想先朝三司使郝文穆公,亦出于永兴路柳州。郝公品行刚正,当初纵是徐公与他私信窃论今上为政之谬,也不见郝公有何僭辞;今上知之,曾与左右言称郝公确是不负文穆一谥。”

    左秋容自是听闻过当初孟廷辉参劾徐亭私信忤上一事,但听她对郝况评价如此之高,便没了什么顾忌,当下点头道:“郝公生性爱布德执义,自致仕以来在柳州颇有民声,我堂兄亦曾拜于郝公门下治学过,只可惜后来屡第不中,空负了郝公培植之心。”

    孟廷辉越听心中越奇,竟不敢信这事情会如此凑巧,又问道:“尹大人出身潮安,又如何能与你堂兄相识为友?”

    左秋容摇头,“个中详细我亦不甚清楚。只听我堂兄道,尹大人数年来各处游学,那年在柳州亦是在踏青赏春时与堂兄诗赋相对而互为欣慕、继而为友的。”

    倒也难怪。

    孟廷辉暗忖道,难怪她人在潮安那么多年都没听过尹清的才名,想来他是自她举进士后才回了潮安的。

    心中虽是心思弯绕,她口中却淡笑道:“如此说来,你与他竟已认识了许久。”

    左秋容脸颊泛粉,嗫喏道:“我只在十六岁那年见过尹大人一面罢了,也没想今后竟会与他同科举进士,想来他当已不记得我这人了。”

    孟廷辉又奇道:“想来你与他平日里亦有碰面的机会,怎的你还未与他说过话?”

    左秋容声音愈发小了:“尹大人才学端方、德如馨风,我怎好行那狂蜂浪蝶之举……”

    孟廷辉嘴角一翘。

    这赞誉真是极高,可倘是让她知道尹清曾做过些什么,不知她可会还如眼下这般倾慕他。

    正想着,忽见尹清微微一侧身,回眸朝这边望过来。

    他的目光在她二人身上一旋而过,没带留停就飘向了另一头,俊逸的脸上不见一丝波澜。

    孟廷辉内心深处突然泛起一阵奇怪的感觉。

    从第一次见他到现在,似乎他每一次看向她的目光都不曾有过丝毫变化。不论是不识还是相识、是相为谋策还是相为戒备,他的种种表现都让她感到他似乎是早已对她了如指掌,又好像是时刻都在貌不经意地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他当初究竟出于什么目的而要帮她?眼下又是为了什么而始终注意着她?

    算下来,尹清应当比她还小一岁。

    但这个年轻男子又着实令她感到有些忌惮。

    左秋容自然也瞧见了尹清的目光,可她哪里好意思敢再张望,只一径低了头不再抬眼,深怕被他看出她二人是在议论他。

    孟廷辉没心思再盘询左秋容,只冲她笑了笑,便拿了酒盅转身回座。

    沈知礼直瞅着她,“怎的,我说得可对?”

    孟廷辉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笑着搁下酒盅。

    殿前有一小黄门疾疾趋步而来,附近她耳边道:“孟大人,皇上说北使将回候馆,叫你回御前坐着去罢。”

    她有些赧然,低了眼轻应。

    沈知礼在旁听声,忍不住打趣道:“我瞧皇上这惯你的度,天下男子无人能及。”

    孟廷辉佯作怒状,“我岂是小性儿的人?”

    沈知礼一昧掩袖轻笑,不与她争言。

    就见前面二府重臣们皆起身,赵回又对銮座行过大礼,然后便与副使前后下殿。

    她不急着起身,在幔子后面盯着赵回一步步走过来,心中将其轻啐了数十遍,然后才扭头拨幔子站起来。

    赵回走过殿幔下的两列偏席时,与副使时有言笑,目光不经意地朝三馆席间探了眼。

    孟廷辉跟着小黄门向上走去,谁知那小黄门又凑过来道:“孟大人,一会儿宴毕,皇上驾还西华宫,还请孟大人……”

    她不待人说完,便打断轻道:“真是有劳公公次次如此,皇上的体面和我的脸面也全仗公公担待了。”

    小黄门忙道:“孟大人这话折煞咱家了。”

    她抿抿唇,心中又有些气他这般近似招摇的做法。朝中谁不知他勤政,平日里他几乎是夜夜宿于睿思殿,可一朝驾宿西华宫,又使人谕她入觐,那简直就是堂皇告知内廷中人,他意欲如何。

    没走几步,她又见白丹勇自前面黑着脸疾步而下,不禁蹙眉。

    白丹勇统领内廷诸卫,不经特诏也不会如此挎剑上殿,想是被除了什么差遣才这般匆忙。

    北戬使副退殿未久,皇上起驾还宫,二府重臣、两制大臣们亦纷纷下殿,其余官员们也渐次散了去。

    殿外火色灯笼一片喜庆,雪色亦显缤纷。

    尹清漫步缓行,眼望着远处銮驾那抹明黄色渐入夜幕,才一拢袖,加快了脚步。

    身后似有人随行,数步之后他忽而滞足,蓦然侧头张望,却只见一片渺然夜色。

    半晌,他才又向前走去。

    却听后面响起一声女子轻音:“尹大人。”

    他回身,见左秋容从一旁朝他走来,不禁挑眉,却没开口。

    跟着他的人,当不是这个女子。

    左秋容见他不吭声,当下有些微窘,细声道:“尹大人可还认得我?”

    尹清点头,双眼凝视她的脸,“翰林院的左大人。”

    她脸色有些尴尬,犹豫半天才又道:“尹大人不记得三年前在柳州左家曾见过我?”

    他低眉,想也未想便道:“左大人认错人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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