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宣元年十一月廿二,皇上敕止台谏弹劾尚书左仆射古钦,迁侍御史乔博以殿中丞知苄州;廿五,拜左丞周必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
又十日,以孟廷辉为给事中、同知枢密院事。
十二月初九,除狄念履正大夫、左监门卫将军、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都虞侯,使赴北境重编潮安、建康、临淮三路禁军营砦,潮安北路转运使沈知书亦随之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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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近年底,京中的天气便变得格外的冷。
月初一场雪下过,皇城中放眼望去皆是无际白皑之色,雪厚之处甚可没膝,便连早已通暖的院阁内亦是冰氛迫人。
时逢正午,外面好歹出了些太阳,照得窗棱暖乎乎的。
孟廷辉一人独处屋中,偎在窗边能晒着太阳的斜案上,正慢条斯理地整理手头吏部流内铨的公文。
圣旨虽下已逾十多日,但她原先迁调潮安北路转运司、安抚司二处属吏的事情尚未全结,又实不愿将此事交与后人之手,见枢府与皇上并未急着催她,便索性自个儿揽了这些杂事,待正旦大朝会过了再正式迁职。
冬日金阳甚是稀贵,一丝丝透过窗棱扑到她身上,染得她的眼睫也如金蝶之翼一般,似是一动便要折了去。
这光景是如此美好,静且舒心,倘是这日子能够就这么一直过下去,也是极好的。
她不由撑臂在案,支着下巴浅寐低思起来。
狄念奉旨出京,沈知书亦顺路回了潮安,想来沈知礼一人也无甚可忙的,她一会儿正好可以去寻沈知礼出来赏雪顽乐一番,顺便探探沈、狄二人眼下如何了。
她正寐得舒服,却听外面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睁眼,见是个考课院的小吏,便直身坐正,望人道:“何事?”
“孟大人。”小吏请过礼,便忙走近,递上两份东西,“方才接了中书除授馆职的札子来送与大人过目,路上恰巧碰见枢府来人,说是北面有报欲请大人一览,下官便一并带来了。”
她虽是要待年后才会正式迁职,但这段日子来枢府凡重机要务亦会遣人送一份来与她知晓,吏部的人早已是习以为常了。
孟廷辉伸手接过,想也没想便先启了枢府来报,飞快扫视一遍后,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北戬遣使来朝献,欲谒上于正旦大朝会。
她低眼,回想早朝时分,并未有人当廷论及此事,想来中书那边尚不知晓,而枢府必也是接报未久。
只是不解北戬此来何意。
去年皇上登基,朝中遣使遍告臣国诸路,北戬亦不过是修国书以贺罢了,而今年年初改元,北戬非但未于正旦大朝会遣使前来进贺,更是称由以减岁贡近五万帛,怎的此番却无端端地遣使来贺明年的正旦大朝会?
难不成又像皇上还是皇太子那年一样,遣使来求联姻的?
她抬眼又扫了遍来报,忽而觉得自己这想法实是过于好笑,北戬纵是有这心思,却也没这脸面在被拒一次之后再主动送上门来。
那么是因朝廷近日来在北面的动作?
否则没理由狄念才赴北境整饬三路营砦军务,北戬便当此之时遣使臣来朝。欲在正旦大朝会上谒见皇上,又是想商议些什么?
她久思不得,便转而去看中书送来的那封札子。
这一看,竟比方才那张枢府来报还要令她感到惊讶。
小吏之前虽说这是除授馆职的,但她却没想到这是中书欲以尹清直史馆的一封札子。
倘是不见这札子,她险些就要忘了尹清这个人。
只是自他举进士至今,在太府寺主簿的位子上才不过半年多,怎的有这能耐一跃而踞直馆之位?且还是中书直接除授的!
孟廷辉微微作色,问那小吏道:“可知是哪位相爷的主意?”
小吏老实道:“说是翰林学士方大人看中此人才华,去向古相讨了这人入直史馆。”
她听后,眉头稍稍松了些。
原来是方怀这惜才之心在作祟,那么古钦允了他这请求也在常理之中。馆职虽是清贵,但朝中三馆却是道地学问之处,这直史馆一缺品阶亦不高矣,古钦岂会因此驳了方怀的脸面?
只是古钦这一下却搅了她原先的算盘。
她本欲待尹清在太府寺呆个一年半载的,便寻个由头让他出知潮安某州,就此远离京中朝堂,谁知这人竟这么快就被方怀看中了。
罢、罢、罢……
她心底轻叹,果然是真材埋不住,何况他尹清当初亦曾因才学而名噪一时过,也实在是怨不得古钦和方怀。
小吏见她看了两封札子,许久才吐一句话,不由有些不知所措,唤道:“大人?”
孟廷辉起身,“无事,你且退下罢。”待小吏走后,她才收起札子,拿过外氅披了,走出屋外。
尹清如何尚不足以令她关注,眼下最重要的不过是北戬来使这一事。卡在这正旦大朝会时来,一下就让她原先欲待年后再迁职的打算有些动摇起来。
既如此,倒是早些了结手头杂务,去枢密院多识识事方是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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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色漫目,皇城东头的昭文馆亦是清冷无比。
时已近夜,馆中早就没了什么人,内里的阁间中光线昏暗,遥望可见细束飞尘在那光影中飘荡来去。
尹清独自一人埋身于高高的木架书阁之间,神思不苟地翻捡着一卷卷蒙了厚尘的卷簿。
他一手持着盏小灯,另一手仔细地拍去卷上落灰,伸指一页页拈开来,飞速翻阅。
史册浩瀚,杂章繁多,不知过了多久,他手上的动作才滞了滞。
映着微弱光芒,可见他清俊的眉间稍稍一陷。
翻开的卷簿有如深口井窖,直将他的目光尽数吸入其间。
“……大历十三年十二月廿日,镇云将军、北面军行营都部署谢明远克吴州,斩首万余级,擒中宛枢密使、军前将校数十人;廿一,中宛皇帝孟羽降。……廿三,二驾幸吴州,命从官将校饮,犒赐诸军有差。……帝见孟羽于崇元殿,羽跪奉表于御前,侍臣读讫,羽等伏服。……羽等再拜呼万岁,领降臣百官称贺,帝遂宴羽等于大明殿。……”
虽是前朝旧事,不过短短数言,可他仍能从这字里行间看出当年那个男人是多么的强硬和霸悍,能让另一国的君主伏服于自己脚下,这须何等的手段?
“……大历十四年正月廿五,帝幸玉津园宴射,劳孟羽于园,以孟羽为中书令、秦国公,羽子弟诸臣赐爵有差。……是夜,孟羽薨。……”
尹清一把合上卷册,闭了眼深吸一口气。
虽是早已熟知的事情,可这般读来,仍是无法坦然视之。
一国降主之死,只有简短五字得以盖言,其后隐藏着何等血淋淋的真相,却早已不被人所知。
尹清持着灯又向前挪了挪,翻动下面的卷册时动作俨然更快,可手指却也微微在颤。
想看的,自然不只是这些。
“……乾德三年十一月初三,上复赐爵于已殁秦国公孟羽之子孟昊、孟踣,弟孟玦、孟璞,徙四公及其家眷于新都逐州,赐宅有差。……时孟昊妻散子亡,孟踣未娶,孟玦、孟璞之子幼不知事;平王为昊、踣娶妻纳妾,使玦、璞二子入宫以见;众臣皆以平王为善,上亦颇许之。……
……乾德六年三月初七,郑国公孟昊得女,上亲幸其府第,封赐其女为清图县君,孟昊阖府叩谢隆恩,夜宴群臣于宅;宴间或有臣工笑云此女生来便享尊爵、及长亦必富贵云云,孟昊笑不敢受;上闻之,使人复取其女观之,颇爱其乖巧之貌,遂与孟昊笑曰欲使其女为太子妃云云,众皆以为真,孟昊亦请上赐名其女,然平王未至,上不豫久留,少顷即回宫。……”
“……乾德六年十月廿二,皇城司有将献郑国公孟昊、韩国公孟玦墨宝于廷,其上或有思怀亡国、欲图兴复之句,众臣见之,皆骇不能言。……上怒而起案,敕有司鞫昊、玦二人下狱。……
……十月廿六,平王以孟氏四公反心尚存,尽诛其子室殆尽,大白其罪于臣国郡县,天下闻之股粟。……”
尹清用手指不停地研磨着这些泛黄的卷页,慢慢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今夜才知,当年史馆里的修史之臣是这般记叙这些事的……只不知,当年的那些人心中究竟作何想法?又会不会有人起疑?
平王,平王……真不负其一生狠辣之名。
先抚后杀,又将此等大逆罪名栽与四公头上,不过是为了要绝这孟姓一脉,令天下反臣师出无名,而不毁上皇仁圣之名一分一毫。
他睁眼,借着即将燃尽的微芒又将这最后几段飞快地扫视一遍。
倘是换了当今圣上,会不会亦是如此?
不禁又摇头轻叹,虽想知,却不必知道。
而他今夜翻检这满满一室旧史,不外乎是为了再确认一下。
看看自己自幼所知的事情,是不是真的;看看自己这么多年来所准备的事情,又是不是对的。
景宣元年十二月廿七,正旦大朝会将开三日前,北戬来使抵赴京中候馆,呈国书于二府之前、请为上言;皇上遂遣人迎劳于候馆,议于朝会之上始论其书。
外朝尚不知北戬来使所赍之书中写了什么、正待大朝会上时一见分晓,然二府之中却早已为此而起了阵阵波澜。
冬日天黑得早,未到酉时皇城中便处处落影,远天青云衬得这一片茫茫雪色愈发萧冷。
孟廷辉裹着厚厚的绒氅,自东面一路踏雪而来,跟着前面为她搬抱书匣的小内监入了枢府院门。
里面暖意熏人,瞬时蒸化了她颊上沾了的细小雪沫,显得两腮愈发的晶红剔透。
她脱氅之时顺势拂了拂脸,走去对着屋内的几人微微笑了下,挨个问过礼来,然后才遣那小内监将书匣放去一旁案上。
这半个月来她时常会过枢府这边来,因是和院内治事的老将们早讨了个脸熟,对枢府诸务也略略了解了些,而今日更是正式结了吏部那边的杂事,将平日里用的书墨笔纸也都一并带了来。
江平抱胸坐在最里面,眼不眨地盯着看那小内监将那个硕大的书匣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出来,脸上不由浮起戏谑的笑,嘴角两旁亦被带出几条皱纹,冲身边几人大声道:“我说,这进士科出身的果然与咱们不一样。”
方恺闻言回身,打量了一下,粗眉一斜,回他道:“由得你肆言乱道的!皇上三日前遣人来要往年北境所兹数十封军文,倘没她帮着,你手下那些个承旨们能半日就誊抄编造入册完?”
孟廷辉只抿嘴笑着,将衣物搁好,遣退那小内监,过来复又冲方、江二人行了礼,然后道:“方将军倒叫下官以后再没脸帮忙了。二位将军当年领军带兵是何等悍勇,征伐之功又岂是下官舞文弄墨能比得上的?江将军方才那话实在是羞煞下官了。”
她虽与江平同是知枢密院事,但她官不过四品给事中,纵是得逾这枢府高职,却也不敢对身领正二品大将军衔的江平少敬半分。
这话叫江平听得眉开眼笑,直拍身边案角道:“孟丫头到这儿来!”
方恺眉角一搐,正要发话,却听见一旁整理军文的几个签书枢密院事、枢密都承旨、副都承旨们皆憋不住笑出声来,不由也觉得有些忍俊不禁,只得极力板着脸冲江平低喝道:“她是奉了皇上旨意入枢府视事的,朝中两制以上,哪个文臣能容你这般亵渎?还当这枢府是你当年麾下大营不成!”
江平不耐烦地冲他皱皱眉,“关你恁事!我府上小女尚要比她大个三岁,我叫她声丫头怎的不行?”
一圈人已是笑得前仰后倒,有年轻些的小将趁隙直朝孟廷辉努嘴,生怕她一时脸薄、当真恼起来。
孟廷辉脸色却一点儿没变,唇角含笑地走过去。
只觉这政、枢二府堪比冰火之境,而这些将臣们豪爽直快的性子更是合她的脾性,她又怎会恼。
江平见她近身,这才拿起案上厚厚的一本札子递给她,道:“中书那边誊了北戬国书之后送来的,你尚未看过。”
孟廷辉小心接过,可却不敢马上看,只拿眼去瞅一旁的方恺,生怕是江平一时兴起、叫她看了她尚无权过阅的东西。
方恺倒是没犹豫地微一晗首,“你且略看一看,方才禁中来人宣谕,皇上入夜后要来枢府议事。”
江平得空又在旁边插话冷哼道:“幸好是皇上到这儿来,倘是又像昨夜那样诏二府重臣一并入觐,我定是要请恙抱病的!”
虽然一早便知二府不穆,但这却是她头一回真切地感受到江平对政事堂老臣们的不屑不满之情。
她深知言多必错,便转身寻了个位子坐下来,翻开手中的札子快速读了起来。
长长的一篇国书誊本,上面所道之言皆是她往日从未接触过的事情,令她看得甚是艰涩。
什么弟兄之称、修好之礼、两境裁兵、减岁赐遗、缘边交市……条条目目看得她一下子犯起糊涂来,竟不知这北戬此来究竟是何意。
还没待她看完,江平便起身大步迈来,大喇喇地问她道:“孟丫头,你说这北戬狗皇帝该不该打?”
孟廷辉怔了一下,反问道:“为何要打?”
江平那带着厚厚粗茧的手指探下来捻动札子的内页,又用力点着上面的墨字,道:“向得谦这杂种遣人来我朝谒上,竟是称弟不称臣!什么狗屁两国修好之礼,当年他爹屈膝求和称臣的时候敢情他是都忘了!想我大平皇上乃天子至尊,便是宗室亲王也要奉表称臣,他向得谦一封国书竟敢僭越称弟?什么杂种玩意儿!”
她听后有些讷然,又低眼看了看那札子。
方才看时只觉北戬甚有表好之意,却不料这中间竟有这等大学问。才知这些枢府老将们哪里是只知打仗的粗人,分明是颇知国事军务的旧老之臣。
方恺听他满口粗言秽语,不禁横眉过来拉他,喝道:“皇上还未发话,你休要由着自己的性子破口乱骂。”
江平瞪着眼冷哼了几声,又恼道:“北戬还敢要求减岁赐遗?当年向晚称臣,降表上拜约每年岁贡为十万钱帛,那已是上皇与平王特开殊恩了!怎的如今皇上登基了,这向得谦竟敢得寸进尺,还要减岁至三万?!赐遗,赐他狗娘养的遗!我大平泱泱之物,岂由他说要就要!”
方恺听着,脸色有些发黑,显然也是不满北戬这封国书所请诸事,只不过他身为枢密使,不能像江平这样骂将出来。
江平转身看了圈屋中众人,又哼道:“要我说,就该让狄小子这回编了北境三路大军,纵兵而上,直敲它北戬边关大门,问问这向得谦究竟知不知耻!当皇上是新帝登基、根基不稳,好欺负不成?!”
一屋子人听了,一下子都冷了脸,却也没人出声。
半晌,方恺才寒声一笑,瞪着江平道:“这话你也就能当着我等同袍们的面说说,倘是上了大殿,量你也无法吐出一个字儿来!且不提中书那些向来主和不主战的人,单说皇上,又岂会愿意发兵北戬?待一会儿皇上来了,你且记着管管你这张嘴,万莫撩了天子逆鳞!”
她不禁微微蹙眉。
向来都知道皇上胸有雄图,而她自打入朝以来,更是一直都以为皇上意在用兵北戬,怎么眼下听这些枢府老将们说起来,倒像是自己长久以来都会错了意?
于是她试着微笑,探问方恺道:“照此说来,皇上竟是不豫再兴兵事?我原还道皇上欲图北戬,险些就说了错话儿……”
方恺的目光瞥向她,“你道此次狄念去北境是要如何重编三路禁军?他是奉诏精减兵员去的!倘说国中有谁最不愿大兴兵事,那人必属皇上无疑!”
孟廷辉一下子就怔了神儿。原以为狄念此去北境是要调兵排阵的,谁知竟是奉了旨意去裁撤禁军的!
不过细想想,若照皇上的性子,这事儿亦不足为奇。
当年上皇与平王一统四国之后,为防降地生变,诸路禁军、厢兵都是只增不减,数年下来兵务冗杂,单是粮响一块儿便让朝中三司没少费过心。
且说当初王奇那案子,不就是青州大营的月头银最先惹起来的?再说柳旗禁军哗变一事儿,不也是因潮安北路转运司意欲减其粮响引发的?
况且北境诸路禁军数众,想那潮安一路便连有八个营砦,那些士兵们亦非皆是精壮强悍之辈,其中必有不少鱼龙混杂充数之人,此次将三路禁军裁减重编一番也是对的。
她慢慢垂下眼,心中恼起自己来,怎的竟会误会他如此之久。
他既是欲养百姓,自是要减轻些民赋担子,而北境互市所得之利正好可以用来垦荒购地,为那些将被裁撤下来的禁军士兵们安家置业。
当初他亲赴北境勘视数十个营砦,想必就已想好了将来要这样做;且他当年之所以会因营砦松颓而大动肝火,根本不是因他想要用兵北戬,而是顾忌将来一旦裁减兵员,这北境一线还能不能如从前一样坚固无催。
原只道他会如他的父王一样,非征伐拓地之功不足以立其帝威,可他心在天下,又岂会是只知逞其穷兵黩武之欲的人!
她妄言自己了解他,而今却需别人之言才能看明白他的心思,当真是羞愧万分。
如此说来,北戬此次国书所请诸事,倒真是给皇上及二府摆了道难题。
若要驳其所请,谁能保北戬不会于边境滋事?但倘是允其所请,那大平国威又将何在?
想着,她心头便似被虫蚁噬咬,也觉得这北戬皇帝向得谦是当真可恨。
“老子还真就咽不下这口气!”江平兀自甩手道,“不如你我几个今夜大劝皇上一番,横竖出兵大干一场,说不定没个一年半载的便能破其都城,叫向得谦披白戴草地出宫跪下来喊爷爷……”
方恺立时打断他:“北戬仗其边境天险易守难攻之势,当初便占了大便宜,这二十年来更是养精畜锐、厉兵秣马之态又岂是能小觑的!我大平经四国战火烽烟乃得建朝,而今天下民生方缓过来了些,安能因众将之逞名求功而致百姓血涂原野?况且北境以南诸路正是原中宛降地,倘是北境一旦大动兵戈,你知那些降地臣民不会趁机有所反举?”
这一番话说得在理,孟廷辉亦在心中暗暗点头。以北戬如今之国势,便是出兵亦难言一定会胜。何况纵是胜了,这其间又要赔上多少士兵百姓们的性命……
方恺歇了歇,又低声道:“在此一事上,皇上所虑颇详,你们切莫再用当初揣度平王心思的那一套来揣度皇上。皇上与平王,是有大不同的。”
“方将军所言极是。”一旁的签知枢密院事安茂林点头称附,又对江平道:“江将军也莫急,待一会儿见了皇上,且探探皇上心思如何再说。”
江平横眉就要再言,却听外面的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有个小黄门探进半个身子,瞅着众人道:“怎的,诸位将军在议什么大事儿呢?连咱家通传都听不见,竟也不出来迎驾?”
众人瞬时起身,孟廷辉亦慌忙站了起来。
不待众人走出去,那小黄门便推开门来侧身恭让,英寡就着一夜雪色冷光迈进屋来。
里面的人纷纷垂首,行礼道:“陛下。”
方恺更是上前两步,恭道:“陛下恕臣等迟迎之罪。”
英寡抬眼将所在诸人慢扫一圈,才脱下满是落雪的大氅,交由小黄门,道:“无碍。今夜雪大,未诏卿等入觐,便是不想劳卿等受这风雪之寒。”
小黄门将门仔细掩好,搬了椅凳到案前,又倒了杯热茶,然后才一声不吭地退到屋角立着。
英寡直身入座,抬手示意众人亦坐,直截了当道:“朕是同中书议过之后才来这儿的。”他见老将们脸色皆有所变,却不给人开口的机会,继续道:“中书议同驳北戬所请。但朕却要问问你们,倘是如此,这北境沿路禁军又将如何?”
狄念前脚刚走,京中便出了这等事情,当真是让人难以定夺。
倘是驳北戬之请,为防其借机滋事,必不能大裁北境禁军;可如此一来朝廷的担子亦不能有所减轻,怎么说都是被北戬占了便宜。
方恺等人对中书议同驳北戬所请显然又是惊讶又是满意,但却没人立刻吱声,皆在沉眉低思着,试图拟想一个万全之策出来。
孟廷辉始豫军务,不敢在这等大事上随口乱言,便轻巧地退到一旁案边,默默地研起墨来。
英寡见无人应声,眉头不由微陷,道:“朕欲允其半数之请。”
众人皆惊,孟廷辉手上的动作也随声一停。
他脸色微暗,又道:“允其共裁边军之请,却不允其以敌国修好之礼重定盟誓之请;允其减岁赐遗之请,却不允其弟兄之称之请。”
方恺拧眉,“这……”
可却说不下去。
在场的人谁都知道,如此方是最上之策。虽是略让了北戬一让、少了每年的几万岁贡,可大平依然能得互市之利、北境裁军之策可顺势而行,而国威亦不会有所损减。
江平在后忍不住出言道:“陛下所计尚全,然若北戬虎狼之心,将来出尔反尔又如何?”
英寡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目光甚是凛利:“朕今夜来此,便是要与尔等重定北境裁军之事。论眼下形势,必要将原先所计裁兵之数缩减一番,再留几个大砦重筑一番,三路合军调兵之事亦不可免。”
众人脸色皆是凝肃,听得仔细。
他又道:“如此我境虽依约裁军,却可防北境突然生变。东西二面裁军一事先暂缓止,倘是将来果有变数,便从东西近路调兵北上。”
这些俨然是他都已想好了的,在场亦没人驳他此计。
他冷眸侧身,冲一旁道:“拿图来。”
立马有人奉上地图,他站起来,长臂一揭,那一幅硕大的兵砦防略图便横摊在案。
孟廷辉悄悄走近,将研好的墨搁在案上,又递了支笔过来。
他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接过她手中紫毫的动作极其自然,然后便蘸墨点在了地图东北角。
但他与她之间这极其自然的模样却令在场数人不由得面面相觑起来。
这哪里像是皇上与臣下?
分明就与当年上皇和平王相处时的模样所差无几。
墨点飞溅,他悬腕而顿时便已勾点了青、庆、晋、均、光、汾、辰、明八州,道:“此八州布重兵留防,其余营砦依之前所定裁减兵员。”
北境沿路营砦虽多,但属这八处最为要塞。
他又拾笔一划潮安西北角的岷山与临淮正北面的澧江,道:“在此二处新筑城营。”
方恺在侧道:“倘是在岷山以南筑城,怕会被北戬瞧出端睨来。”
英寡用力一抿薄唇,皱眉道:“非筑不可。否则倘有万一,这二处更是难以收夺。”
江平僵着脸仔仔细细地将图上圈点过的地方扫视一遍,手指点上去,道:“陛下,吉、虔两州虽不沿境,然降地之内亦不可轻心,需得同时防范才是。”
英寡点头,“便再加上此二州。北境三路原禁军马步兵共十八万三千人,着狄念此番先裁至十二万,其中八万分屯于这图上所定之十州一山一水,剩下四万则散屯于其余营砦。”
方恺低声与安茂林说了几句,然后又道:“陛下,何不待正旦大朝会上探过北戬诚欲裁军多少之后,再定我朝欲在北境留屯之兵马人数?”
“如此恐怕会来不及。”英寡摇头,眉间愈紧,“今夜枢府必得先将札子下往北境,使狄念知晓此议,顺便使沿境一路的诸军留后催探马看看北戬近日来的动作,一旦有报,亟呈为善。”
一众人围着长案严肃而飞快地商议着,她便站在一旁仔细地听他们所说的话,又静静地看他这副冷肃认真的样子。
他是天生便领帅风,笔尖似是剑锋,挥腕之时地图上亦似有千军万马闻势而出,奔腾之阵有如滚滚墨流,尽数凝往他所点的营砦之处。
若无当年亲上北境勘视那数十个营砦,只怕他此刻根本无法像这样定策神速,连枢府老将们亦不能疑他之议。
是以亲历亲见,方能决国之大事。
她微微叹息。
这个男人内心是如此骁悍,然外表却是极尽沉敛之态,纵有挥枪叱马、统驭万军之能耐,也不愿这天下苍生受苦一分。
与他那不可一世的父王,是多么的相像,却又是多么的不同。
待裁军之事议定,英寡想了想又道:“狄念此番事成之后,枢府不必急诏其回京,便使他留于北境坐镇,三路兵务上达枢府、下敕狄念。”
案前几人眼底都小惊了下,安茂林率先道:“狄念初涉边路军治,陛下付其如此重权,是否欠虑?”
英寡摇头,“三路合军调兵、重编布防,非一路都部署能辖,不若由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出身的狄念统筹帷幄,倒能让边路诸将伏服些。如此也好过从京中再遣大将坐镇北境,以免北戬生出疑心来。”
他稍顿,又斜眉去望方恺,意有所指道:“当年已殁武国公年方二十便叱诧疆场、名震五国,将不锻不成材,狄念在京畿禁军中能够立威,想在北境亦不会有所差误。”
方恺眉头一下子沉了些,许久才点头道:“陛下所言极是。料想狄念不会负了皇恩及这狄之一姓。”
英寡扔下手中的笔,靠上椅背,目光寻了半天,才看见立在角落的孟廷辉,脸色不禁缓了些,冲她道:“枢府札子今夜须下北境,你留院与诸位都承旨们将札子拟定后再回府。”
她点头应道:“陛下放心。”
兵事决议她虽出不了力,但拟文除旨她总是可以胜任的。
他的目关却久不收回,将她上上下下看了几遍,似是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可却碍于这一屋子的人,终是没再开口。
候在一角的小黄门见事已议毕,便撑了大氅过来,小声道:“陛下,中书那边还有人在睿思殿等着陛下定夺关于朝会诸仪的札子。”
英寡便起身披了大氅,对众人道:“且劳这几日,待北事成,卿等必有加封增禄之时。”
众皆纷纷低头道不敢。
待他转身出门,她才敢抬眼正视他的背影。
夜色茫茫,黑氅长羽忽拉一下便尽数没入那墨色当中,唯他足下深雪银光剔透,拉出一条长长的灯笼光晕,衬得他身影愈发挺拔。
还没等她看够,屋门便被人紧紧合上,有人在后道:“方才忘了劝劝皇上,雪大之时该行辇驾才是……”
在一屋子人面前极力伪装真是不易,她马上回身,低着头捧了笔墨往里面走去,待枢密都承旨冯无隆拿了方才草草记下的东西过来,她才坐下,开始一条条地拟写今夜议定的事情。
在枢府治事虽比原先要令她舒心不少,但她甫涉兵务,不懂之处甚多,遇事竟帮不上他什么忙,这失落的感觉又让她有些懊恼。
待将札子拟定发下,已近子夜时分。
几位老将犹在前面商议着什么,看样子是打算要夜宿院中。
孟廷辉与二位都承旨作别后便去前面找江平,站在他身后踌躇了一阵儿,才开口唤他:“江将军。”见他回头,她便又轻声道:“不知可否将北面诸路近些年来的军防札子借与下官一阅?”
江平道:“今夜已晚,你早些回去歇着,待明晨一早再看这些东西罢。”
孟廷辉抿抿唇,低眼道:“下官等不及明晨,就想今夜看。”
江平挑眉,抱胸道:“你这丫头倒倔强!”
她站着不走,又道:“下官忝列枢府,却帮不上皇上与诸位将军什么忙,心中甚感惭愧。一想到有负皇恩,还怎能睡得下?眼见正旦大朝会即开,下官却连北境兵事都知之不透,又何来颜面上殿列席?”
江平哑然失笑,抬手叫过一人来,让他去将北境数年来凡关军务的数十本札子拿来,然后对孟廷辉道:“孟丫头,你切莫和自己过不去。眼下不懂兵事算不得什么大事儿,想当年上皇御驾亲征之前,又哪里晓得这些排兵布阵的事儿,还不是跟着平王率军合战时才慢慢明白的!我方才见你站在那边甚是拘谨,便想同你说,莫怕听不懂这些会叫皇上失望,皇上既是让你来枢府,那便是心中有你,往后自然有你懂的时候!”
孟廷辉直被他说得脸红起来。
本是来借札子的,怎的到最后又扯到她与皇上私情之上了?而江平这丝毫不以为怪的语气又着实令她尴尬,当下唯喏了几声,等人将札子给她取来,就赶紧抱过札子到一旁细细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