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佑生,原名吴宝生。
沈凤书看了他的信才记起,明芝手下是有这么个小兄弟,当时传回消息说他跟追兵同归于尽,没想到竟然没死。如今一查,吴佑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虽然杂牌军的出身,但收编之后跟着主力转战南北打过不少硬仗,不过胜利后在求财之路上也不弱。
水至清则无鱼,沈凤书明白,可遇到吃相难看的总归不甚喜欢。
他原想回松江休养,吴宝生写信道明来历,又说故人欲见一面,还以为去国已久的明芝,没料到是灵芝。
就不知道吴宝生从中扮的什么角色,两头押宝,还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又或者见形势不妙,索性投向那边,从来不少见风转舵之辈。
宝生拎着提篮爬上了楼,跟没吼过那一声似的,他把东西一一拿出来摆在桌上。
明前的茶,一碟葵花子,一碟青团。
灵芝帮着摆开茶杯,先倒沸水再放新茶。
须臾间新绿满杯,她端起一杯奉给沈凤书,“大表哥。”
沈凤书接过来,灵芝把第二杯端给宝生,真心实意地说,“宝生哥,多谢你看在二姐的份上帮……”宝生接过茶打断她的话,“行了。”他以茶当酒转向沈凤书敬了下,“沈大哥,这丫头中了邪,一门心思信那个。我要是拦着她,她总能想到别的法子来见您。”说到这里宝生牙疼似的皱眉一笑,“他们可真是……无孔不入啊。我既不想看她闯祸,又不愿意您被连累,就想了这么个法子约您。我跟着姐姐叫您一声大哥,您大人大量别见怪。”
沈凤书啜了口茶。是好茶,清香盈口。
“园子不错。”
宝生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姹紫嫣红春色满园,“老太太身子不好时,姐姐带我回来探亲。不瞒大哥,我当时想要是有了钱我就想要这样的家。既然我侥幸活下来,就有点任性了。大哥这样清廉,一定觉得我胡作非为,可我跟您啊姐姐啊不一样,没有这些我撑不下来——”他眼中含泪,“我怕死,偏偏这些年我们死了多少人,没点念想我真撑不下去。”
灵芝心中一颤,她呆过山沟,也去过浮华之地,然而这里是她曾经的家,所有的无忧无虑都中止在炮火来袭。便是沈凤书,也想起季家姐妹在草坪四手联弹的那时刻。
风中遥遥传来细碎的乐声。
沈凤书凝神听,却又没有了。
“那年受二妹之托我派人找你,却始终没有你的消息,前后足有两三年。你去了哪里?”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我抱着必死的念头。但事到临头,终究提前一步跳下了水,侥幸未死。”宝生卷起衣袖,手臂上尽是暗红色的烧伤痕迹,可见他真是命大才逃过,“我躲在农家养了大半年伤,等养好打算出发去香港。谁知日本人查得严,我一直在通缉名单上,只好改了个名到处蹿。后来遇到几个老弟兄,慢慢的收拢散兵多了,也算一支人马。”宝生长叹一口气,“人多了一张张嘴都要吃饭,我又不能扔下他们,好在手头有姐姐给的任命状,干脆拉着他们投了主力吃军饷。开头还想着要怎么、怎么,到后来,多活一天是一天,什么都来不及想了。”
沈凤书比他经历得只有多没有少,如何不知其中滋味。
宝生说着,给沈凤书杯中加了水,“等胜利了,我回来见这里一片焦土,那是一定要抢下来。我就想着,日后你们说不准会回来看一眼,就是没想到第一个找上门的是这丫头。”
听他突然说到她身上,灵芝摇摇头,“难道你们还没打够?”她轻声道,“我不想看自己人打。”
宝生笑道,“我劝你别说了,连想都别想。”
灵芝来了倔劲,“为什么我不说?如今民心所向还用说吗?谁胜谁负不是已经摆在台上,为什么要执迷不悟?正因为大表哥是有理想的人,我才觉得自己更应该走这回。如果只想做一个富家翁,大表哥不会弃笔从戎出生入死!”她朗声道,“大表哥,你比我们想得多做得早,你是为了这片土地!既然曙光在前,为什么不再走一步?你只有比我更清楚,他们——”她看都不看宝生,“搜刮了多少!这景好这茶好,可都是钱堆起来的!哪来的钱?!”
宝生一愣,摇头笑道,“原来你给我记着账。季灵芝你没良心了,我帮你几回了?”
灵芝擡起双手,“大不了你把我再送回牢里,大义面前我微不足道。”
宝生不语,摸着鼻子笑。
“胡闹。”沈凤书说。
这事也不是没办法。宝生想都不用想,跟那年一样把灵芝强行带走。
只是大局确实辣手,眼看兵败如山倒,他不信沈凤书没想过,但这不是他能问的。
和灵芝不同——她再闹腾,在沈凤书眼里她仍然是季家最小的姑娘,而他把大哥挂在嘴上,沈凤书也不过瞧在明芝的面上给他几分客气。
人,生来是不同的。
宝生有过机会去找明芝,但他特意把名字都改掉、咬紧牙关闯自己的路。
徐仲九激他用命挡追兵,把他当作一条狗。
他可以做明芝的狗,可只要徐仲九在,他就不甘心。
天放晴大半天,到傍晚又淅淅沥沥下起细雨。
下午宝生请来的跌打医生,替沈凤书细细看过,又用了针。
沈凤书悠悠睡了一觉,醒来听到外间有走动声,还以为是副官安排晚饭,披了件外套出卧室。
桌上摆着三菜一汤,虽没开灯,火腿蒸白鱼、银鱼炒蛋的香味结结实实飘散在空气中。
可桌边的人……他以为看错了,可她走过去开了灯,在猝然不及的光明中,笑着叫他,“大表哥,好久未见。”
她仍然是原来的样子,仿佛时光没有走远。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阿木的手□□,破费了!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