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到对明芝的了解,徐仲九自认无人比得上他。宝生、李阿冬都以为明芝业已修到硬铮铮砸不扁敲不破,若不是这样,又怎么能在上海滩大大小小的老板间立足。都说老虎是母的凶,女人中的强者比男人更厉害。
只有徐仲九知道明芝的食不知味寝不能安,她把他们带回来,又想着把他们安全带出去,谈何容易。徐仲九并不十分赞成明芝,在他看来宝生阿冬之辈都是明芝养着的,既然吃了她的饭,那么替她做事也是应该。但如今他刚刚在祝铭文的手里逃出一条命,无论体力还是心力都没有复原,不适合和明芝起纠纷。尤其明芝握着最大的法宝-想要他俩的孩子,就绝不能不顺着她,哪怕知道她在任性。
这样的形势下,徐仲九并不插嘴季公馆的内外事务,偶尔才打几下边鼓。他怕明芝一个义愤,拖着所有人去江北打游击。一旦走这条路,他和她完全没前程可言,连带沈凤书都有可能被架空。
明芝听他说完,视线慢慢移到他脸上,好半天才慢慢移到别处,许久鼻子里哼了声。也说不清她赞同还是不赞同,更不知道其中的三分鄙薄是对他还是对他背后的那些人。
徐仲九只有赔笑。他觉出了他俩之间隔着的岁数,明芝二十多,正是专爱较劲的年纪,而他因了近来的遭遇,精气神弱了。想到这里徐仲九心中一惊,他见过累了懒了的前辈,到最后他们统统无声无息消失在茫茫人海,活着跟死掉没有区别。人生是座山,不是上坡就是下坡,他还不想往下走。
他的变化别人看在眼里,宝生也罢了,李阿冬却是同样惊觉。这段时间他整日和梅丽厮混,手上的功夫搁下不少。李阿冬向来悄无声息地拿徐仲九当自己的榜样,这下浪子回头,不知不觉冷落了梅丽。
谁知人一闲便要惹事,这天梅丽去看她从前的小姐妹,回来时满脸惊惶,有个日本军官看上她了。
李阿冬练出一身大汗,才洗过澡仰在窗边乘凉,半垂了眼睛似睡非睡,“怕什么,这里是法租界。”日本人再横,也不能公然冲进来抢人。
梅丽撅着张红艳艳的小嘴,“那我就不出门啦?”
“又不是天姿国色,过阵子他还能再想起你?”李阿冬不以为然,青春十八无丑妇,梅丽读过书懂得打扮,也就爱俏些、妖娆些,比着明芝还差老大一截。
梅丽扭头咬唇不理他,好半天伸出指头在他脸上一戳,“嫌我?早说啊,我不会缠着你。”
李阿冬一把抓住她的手,“懂事点,等咱们到了香港,什么不能玩?”梅丽来了劲,“真的要去香港?日本人能放咱们走?怎么走?恐怕难,那天我去百货公司,后头盯着两根尾巴,甩也甩不掉,讨厌。”李阿冬缓缓摸着她的手,侧过脸凝视着她,一边一路上去从小臂摸到肩膀,过了会笑道,“乖。”
本来这种事情李阿冬不想告诉明芝,谁知过了几天有人找上门,那个日本军官要人。见客的是宝生,竖起眉毛骂走来客,回头他又把李阿冬和梅丽骂一通。又过几天,他们家一个厨子在渔市场被打成了筛子。对方并不罢休,放言除非季公馆的人缩在租界,否则出来一个打死一个,敢踏进季公馆的人也是如此。
李阿冬去找商社的增田先生,增田嘻嘻哈哈,反而劝他把梅丽交出来,“你们中国人有句老话,天涯何处无芳草,大丈夫何患无妻。”李阿冬心想东洋鬼子中文学得再好也不懂得其中意思,哪里是为女人,是为一口气啊。
梅丽没想到自己成了红颜祸水,见李阿冬替她出头,哭哭啼啼说不要为她连累别人,又怕他把此话当真,讲出一桩要紧的事:她两三个月没来,恐怕怀上了。
李阿冬心想日本人总不会要大肚子,谁知道那边回话说无所谓,玩着更有趣。这下完全明白了,平时送给增田的钱物算打了水漂。他脸色发青,表面的礼貌也维持不下去,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此事终于还是传到明芝耳中。
李阿冬憋着一股邪火,头顶的天变了,但他想走最直接的路,不想随便被打发就得爬到更高,干吗不虚于委蛇先收拾了眼前几个小人?日本人要靠中国人才能立住脚,他们对张先生也得客客气气,现在他想得到那样的地位。等上了位,才有能力帮同胞。
宝生听他浩浩荡荡发了场高论,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拳。楼道狭窄,他俩施展不开拳脚,返璞归真互相大打狗屎拳,后果是双双滚落。明芝听到动静,用宝生的手杖一人给了一下。
她也不废话,“除非我死了,否则想都别想。”见李阿冬张口要说话,她擡手制止,“天下没有两全。”
等回房徐仲九帮明芝按摩肩膀,心里十分好笑,现在的孩子真敢想,这可是连他都不敢奢望的事,以为好人那么容易做?
明芝侧首,他收了笑,一脸平静无波,免得被她看到生闲气。私底下,明芝跟吃了火药似的。
那厢梅丽见到李阿冬的伤自怨自艾,“都是我不好。”一头哭,一边找药粉和绷带出来替他包扎。李阿冬祼了上身趴在床边吸烟,只觉烦恼无比。他原想联合宝生,没料到这蠢货为在明芝面前卖好,竟然连听完的耐心都没有。
季公馆这场小小的风波并没成形,凡一应必须外出的事宜宝生一手包办,他身手了得警惕又高。等张先生出面,梅丽的事情也就轻飘飘地过了。
这便是权势的好处。李阿冬想。
明芝并未向张先生求助,张先生做了这件好事也没居功,只说看在老友顾先生的份上出手照拂。他如此客气,明芝倒不好拿大,约在饭馆由她带着李阿冬当面给张先生道声谢。传话人说张先生不想把明芝拖下浑水,她要站哪边,都由她想好自己决定。果然这顿饭吃得极其隐秘,连餐馆服务生也没见到来的究竟何方人士。
散席后宝生开车,李阿冬坐在副驾驶位。行至霞飞路车速慢下来,明芝许久不曾出门,见外头仍然繁华依旧,不由贪看了一会窗外风景。电影刚散场,男男女女谈笑着从国泰出来。被他们挡道的行人们只好加快步伐,从旁边疾步而行。
因为此处离巡捕房只有几十米,宝生皱眉盯着这帮讨厌鬼,却也没有大按喇叭。
突然后排的明芝喝道,“快开车!”
他下意识猛踩油门,排气管的轰鸣惊得路人往两边分开。
后方传来沉重的一震,有人扑在后车窗上,宝生不敢回头,车子如离弦之箭向前冲去。李阿冬抽出座位下的枪,架在左臂上摆出迎战的姿态。匆忙中他看了眼明芝,后者斜伏在座位上,一时间也不知道有无受伤。
眼看追杀者踉踉跄跄再也追不上,宝生刚要松口气,前方右边路口蹿出一辆车。
宝生猛打方向,却避让不及。随着巨响,他身不由己向前撞去,眼前一阵晕眩,和李阿冬齐齐失去知觉。
数秒后宝生昏头昏脑睁开眼,在辨清目前情况前,他的手比他的脑要快。
车子飞快向后倒去。
又是一记巨响,撞倒两个追兵,宝生一打方向,车子轰鸣中夹着玻璃破碎声,淅沥哗啦好一阵热闹。
对方开了枪。
宝生低头,光凭感觉把着方向,片刻后他听出动静安了心:自己这边在反击,明芝没事。
他的心迅速回到原处,油门踩到底,横冲直撞杀出条生路。
过了路口,自家人马围上来,把宝生的车子护在当中回到季公馆。等大门关上,宝生和李阿冬跳下车拉开后车门。明芝下了车脚步不停,头上身上的玻璃碎片掉了一路。宝生呆呆地看着她,突然回神追上去。
等进了客厅,明芝朝宝生一看,宝生喝退下人,亲自动手关好门窗,心里却仍是迷糊的-明芝今天穿了条黑色宽身旗袍,此时背后从上到下全变了另一种深色。
空气中湿漉漉的腥气越来越重。
李阿冬见明芝对他笑了笑,刚想问她有没有事,眼前一花、脖颈一痛,被她击倒在地。
楼梯上徐仲九居高临下看着他们。
宝生小心翼翼开了口,“姐姐,你受伤了。”明芝顾不上那些,“把他和梅丽分开关。通知医生,悄悄的来,不要让人知道。”她腹中如受刀绞,但紧绷的神经仍在起作用,支撑着继续发号施令,“管束下人,准备热水。”
宝生莫名其妙目光离不开她脚边的那滩血,脱口问道,“你要生了?”
他和明芝、徐仲九商量过无数次脱身方案,却没想到会提前实施。
明芝的五指紧紧抠住楼梯,扛过一阵痛楚,“先审她。”
徐仲九面无表情,把浑身乱颤的梅丽拖了进来。
他按住她的手,拿起水果刀掂了掂。
手起刀落,梅丽的手被钉在茶几上。
她的惨叫,被一只苹果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