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芝让宝生下手扣住小娅的亲人,却没放多少指望在这上头。女人如衣裳,何况祝铭文失去一次全家老小,难讲他如今的心态,万一通达到诸事如浮云、唯有权势高,那可就有意思了。好在她手头有苏浙行动委员会授权收编人马的委任状,只要一日不出来明确表态投敌,仍属于另两方的争取对象。
静水流深,几下角力,季公馆总算得了暂时的安宁,两个月里日常也就马太太上门探访。她是明芝的亲娘,亲娘关心怀孕的女儿,被关心的女儿不能不识好歹。
“现在的物价-过不下去了,”陆芹斜倚在沙发里唉声叹气,“昨天我们老太太跟我要两根小黄鱼,打着过大寿的旗号,也不想想我们有出没有进,一味地搜刮。”说到心烦处,她咬着后槽牙拿起小扇子使劲挥了几下,带出一股股香风,是喷了巴黎最时兴的香水。见明芝握着本书跟没听到似的,陆芹啪一收扇子,修得极细的眉毛一扬,“猪鼻子插葱,别装样了~你要是读书的料,还能干打手的活?季家自然是书香门第,你却随了我,穿上龙袍不像太子。”
梅丽躲在柱子后头听了个清清楚楚,都说马太太乡下出来的,生性泼辣,果然如此。看上去美,却是带刺的。
明芝并不答话,放下书拿起手边的茶盅慢条斯理喝了口。她拖着身子,医嘱不让喝茶,宝生让厨房里日日换样煮汤水,大多是水果切成块和水炖,并不加糖,只取天然的酸甜。
陆芹站起来,风风火火在明芝面前走了几个来回,突然停下,低声下气地说,“我的小姑奶奶,您就别摆架子了!别人金山银海的,我心里那个急啊。”明芝擡眼,静静看着她。她心里募地一慌,摆手道,“我不是让你去……人总得吃饭,老百姓也得活,我们只做生意不管别的,你这不是养着一帮人,坐吃山空不是事,总不能让孩子受穷。”她长长叹了口气,“你啊,从小长在季家,哪里知道穷人的滋味。”
明芝往后一靠,是一付“噢你讲”的样子。
陆芹来了劲,眉飞色舞举了几个行当,都是当下最热门最来钱的生意。说到渴时她一气啜了小半瓶汽水,麦管留下一抹鲜艳的口红印,“活着就得吃喝拉撒,哪里用不着衣食住行,我们也是帮大家。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哪能活?”
茶盅盖轻敲盅沿,明芝笑道,“你说的-不是药就是大米,要不香水玻璃丝袜,这些都得有特许,今时不同往日,我哪里搞得到。”陆芹急急道,“增田先生肯定能帮忙啊,你……”
陆芹压低声音,梅丽听到增田两字,刚要把身子再探出些,被人捂住嘴一把拉走。她七魂丢了三魄,见是李阿冬松了口气,拍着胸口娇嗔,“吓死我了。”
双手插在裤袋里,李阿冬眯了眼睛看着她,“居然敢听壁脚,你倒是季公馆头一人。”
梅丽抱住李阿冬的胳膊摇了数下,笑嘻嘻地说,“不是闲着无聊么,天气热,你又在外头忙。”李阿冬侧头在她耳边说了些下流话语,闹得梅丽双颊通红,哼哼唧唧的两人粘成一体回了房。
这边陆芹话才到半句,被明芝一把捏住下巴再也说不下去。明芝盯着她的眼睛,嘴角挂着丝笑意,放轻了手劲,“祝铭文给了你什么好处?”陆芹吃吃艾艾,“我怎么会害你-”明芝松开手,把她往外轻轻一推,“是吗?”
陆芹看着地上,“我确实没拿姓祝的好处。”她喃喃道,“我是为你好,看看公馆外头盯着的人,怎么走得了,还不如先接一两桩事情来做。慢慢的人家不看住你,再走不就容易了。事缓则圆,我总归比你多活这么年。”
“你忘了我姓季。”
“姓季又怎么样?!季家对你有多好?送你留洋了?分你家产了?”陆芹猛地擡起头,“你当你季家人,人家可是早就跟你断绝关系!”
明芝摇头对自己笑了笑,嘴头上她总比不过别人,只有拳脚上的口才还行。她懒得再跟陆芹敷衍,“要是缺钱,我再给你一点,别听了风就是雨。”
陆芹的心慢慢回到原位,刚才明芝的目光像冰,又像刀,像要刺进她的心-她不是没听说过季老板的凶名,“马家烂船也有三斤钉,你又怀了小人,我哪能要你的钱。”她看了看周围,又压低声音,“当初没跟你去香港是我的错,现在你要是走了,只怕姓祝的不会放过我。他恨毒了你男人。”
明芝觉得好笑,当差办事,难道他手上没几条人命。然则跟不讲理的人原是无理可讲,她也不擅长讲理,“那我问你一次,跟不跟我走?”
陆芹目光躲闪,过了半晌才吱吱唔唔地说,“我跟着你,只是马家老老小小的,还有你弟弟还小。”明芝拿过她那把香风四溢的扇子,微一使力,扇骨断为两段,“随你。”又是一使力,两段变成四截,“不过记着,别坏我的事。不然,我自有法子叫你,马家老老小小,还有我亲爱的弟弟,一起陪葬。”
“也不怕吓着老人家。”等陆芹走了,徐仲九扶着墙一步一挪下楼梯,贴墙边站着。他受过刑的膝盖已经变形,虽说跌打医生尽了心,但很难复原到原样。明芝不接话,“站那里做什么?”
徐仲九摆手,“别过来,刚泡过药,活血的,等散散味。”他闻了闻空气中的香味,“可惜了,牛嚼牡丹,几十美金一小瓶的香水这么个洒法。”
明芝懒得理他,自顾自上楼,走了两步就听到他在身后一步一挪慢腾腾跟着的脚步声,“刚下楼又上楼,不嫌烦?”
徐仲九靠墙喘了几口气,“读书人胡适先生说,现在的男人也有三从四得,太太上楼要跟从,太太打骂要忍得。”
胡扯-明芝瞪他,然则徐仲九满脸正经。两人眼睛打官司,你来我往,宝生的声音从院里远远传过来,“放这,小心-轻些!”
新打的婴儿床到了,离孩子降生的日子越来越近,该做的准备是该做起来。
明芝不由自主把手按在腹部,那里晃晃悠悠有条小生命在转身,她的掌心感受到了。
日头白亮亮,搬东西那帮杂工粗手笨脚,恼得宝生亲自上阵。他脱掉外头的布褂,光着两条臂膀,让人把整只木箱放上背,扛着一步步往楼上去。
婴儿床用的好木料,连包装箱的木条少说有七八十斤,宝生腿脚不伶俐,但刚挨了一顿狠骂的下人不敢劝他,跟在后面低声小气地随时准备帮手。木匠倒是心大,拿了工具走在最后,拆箱后还要拼装,短了什么再补也不迟,这家太太离生产还有两三个月,不急。
明芝懒得管,看了两眼就回房午睡。自从离开季家,她结实得连个感冒咳嗽都没有,谁知怀孕如此辛苦,近来胃口虽然开了,但时常腰酸背痛,更需频频起夜,精神不比从前来得旺盛。
徐仲九津津有味旁观了一会。
天太热,宝生的汗啪哒、啪哒滚落,头顶蓬蓬地冒着白汽。
比他这个亲爹还上心。
在宝生注意到他之前,徐仲九溜回房,靠在床边注视明芝。夏日炎炎,庭院中长一声短一声的知了鸣叫,明芝睡相极其端庄,呼吸均匀平静。他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小心翼翼缩在床边也睡下了。
明芝警醒,早就觉察徐仲九的动静,知道他在牢里呆怕了的缘故,对她总是看不够。但大白天的并头而睡,却总有些异样,她立马提肘给他来了一下,“榻上去。”房里还有一张铺盖齐全的贵妃榻。
徐仲九侧身抱住她的肩膀,嗯嗯唧唧的不肯动,又说起宝生。
宝生对徐仲九怎样,明芝自然有看在眼里,然则宝生在徐仲九那里吃了老大的苦头,更是伤了一条腿,难道她还能不许宝生使点小坏?她好声好气劝道,“你别去惹他,他不会真的打你。”何况在明芝眼里,宝生不过是个孩子,虽说人高马大了,但这么多年相处,早已当他亲弟弟一般。
徐仲九替自身辩白两句,语音粘涩,过了会更悄然无声,竟然睡着了。明芝要起身,却被他搂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她生了会闷气,听他睡得着实香甜,跟着入了梦乡。
清风缓来,像有情人的抚摸,先头发再是面颊,最后轻轻握住她的手。
明芝睡了二十多分钟就被院子里的议论声给吵醒了,她原要推开徐仲九,但他袖管上卷,露出的部分伤痕累累,全是烙铁火钳之类留下的,不由顿了顿。
宝生出来喝住了他们,明芝细听话语,却是日本人打到武汉了。
扒了自家的堤,淹死无数老百姓,也没挡住南下。
她怔怔地出神,过了会才发现徐仲九也醒了,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她的掌心。
见她皱了眉,他贴着她脸轻声道,“先离开这里。”
也是,先得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