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城变了样。从前它富足,所以从容,虽然是小城,一样有电灯公司,青石铺就的道路干净宽畅。战火破坏了它的安详,处处有残砖败瓦,路上行人缩着脖子弯着腰,明芝和徐仲九,一前一后走在他们中间。
初芝以为自己天衣无缝,可从她出走前的询问中明芝还是找到蛛丝马迹,初芝藏在季家的一处房产中,那里季家用来安顿无家可归的年老仆妇,后来没人住就一直空着。房子在临河小巷中,推窗便是河,要买吃食只消呼喊河上做生意的船。放下竹篮,船上人家收掉篮里的钱,再把吃食放入篮中,收起篮子买卖已成。
冬日萧然,河面水位降低不少,不见船只停泊。邻水的墙面斑斑驳驳,是陈年青苔的印迹。明芝幼时来过数次,那会常说要把她养在那里,但因为老太太反对,终究没有实行。至于老太太为什么反对,恐怕还是怕养在外头坏了季家忠厚人家的名声,毕竟在家也不过多双碗筷。
明芝敲门,好半天没人应。眼见周围无人,徐仲九闪身上前,掏出工具三下五下开了锁。谁知却推不开门,等使上蛮力硬推,门后有人摔倒在地,发出哎呀之声。
徐仲九当先进去,明芝看了看身后,飞快进门,反手扣上大门。
初芝吃惊地跳起来,“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明芝哼道,不愿意浪费时间废话,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要做什么?”初芝所为何来,明芝有个大胆的猜测,然而这种事情似乎不是斯文秀美的初芝能做的。她怀疑徐仲九和沈凤书也有同样想法,可谁也没说出来,大概谁也不敢相信初芝竟会如此。
初芝退后一步,却没回答,只是说,“你们快回上海,日本人查得很严,凡是青年男女看着有嫌疑的,当众就杀。”明芝朝徐仲九使个眼色,他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刚好站在初芝旁边。
初芝又退一步,“干吗?”
明芝四下翻看,初芝不由心慌,但徐仲九就在身侧,想必她一动他会跟着动。
油,炸弹,爆竹,一样样被明芝找到。她冷笑,季家每每认定陆芹放荡不羁,才生出她这样杀人放火样样来的女儿,没成想归根结底是季家的问题,初芝这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竟也想着去放火。
初芝见事已至此,也不再遮掩。她沉下脸,“是,我要烧了季家。它是我的,宁可它烧了化了,我也不要见它落到鬼子手里。”
“那么灵芝呢,谁来照顾她?还有友芝。你是季家的长女,照顾她们不是你的责任?”明芝把翻到的东西又一样样放回去,“园子烧了可以再建,人没了去哪里找?”她难得苦口婆心,突然有些不习惯,怒气勃发,恨声道,“不就烧个园子,我去!”
此言一出,徐仲九,初芝,齐齐呆愣。
徐仲九暗暗叫苦,他早知道,季家养的女儿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比一个疯。不必说明芝,友芝离家出走,飘洋过海去求学;灵芝虽小,但自作主张从南京跑回老家,要跟人进山打游击;如今连老大初芝,一个爱发发小脾气的大小姐,竟然单枪匹马想去烧鬼子巢穴。这不是疯是什么?!可怜他还得清清嗓子表示支持,“此事从长计议。”
不是不做,只是总得做好全身而退的计划。
明芝和徐仲九也住进这套房子,深居简出,好在梅城元气未复,谁都没注意到什么时候多了两个乡下人。近年徐仲九只有碰到大事才亲自出马,可如今手下人才凋零,三山五岳的朋友又因为变动分成两块,热血的大多把命送在会战,热衷升官发财的迅速投向日本人,所以可用之人实在难找。而且找不到好的还不如不找,不然事败落下活口到敌人手上,那就连最后一条路-跑路都给堵上了。
倒是沈凤书,顺顺当当被接手的人送到重庆,又从重庆飞武汉,果然做了新组建的机械化师参谋长。徐仲九收到消息,忍不住同情自己,本来借送沈凤书的由头说不定能得到接见,哪怕没沈凤书风光,也可以在大人物前露个脸。现在呢,他剃了个乡巴佬的头,开始了卖菜生涯。
民以食为天,普通人要吃饭,日本鬼子吃的还是饭。
这天徐仲九在管事的指示下把两担子蔬果挑进了军部,从前的季家。他走的是后门,搜过身之后,他匆匆忙忙系好夹袄,准备旧地重游。
花木扶疏,园里暗香浮动,以徐仲九的记性,自然记得是哪里的梅花绽放。又有迎春吐蕊,不过他虽然读过书,于旧学却没多少见识,因此没有萌发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慨,光是暗暗谋划,该从何处下手才方便。
季家有个地库,里面存放着发电机所需的柴油,也有少量汽油,为安全起计设有两道防爆防火门,而且外人极难发现入口。徐仲九潜入季府,第一要务便是去查看那里有没有被日本人发现。
把蔬果送到厨房,徐仲九挑着两个空担出来。行行转转到观花楼后面,他把担子往暗处一藏,大模大样地晃去园里,一边兴起新念头,鬼子大部队都被拉到前线作战,此处不过保障后勤处,但下次未必有同样机会,拣日不如撞日,不如说干就干。徐仲九对季府的道路极其熟悉,既然有了主意,当下毫不犹豫往地库去,一路顺了军服换上,又找了些引燃的东西藏在身上。
明芝在外头挂着个箱子卖香烟,见徐仲九进去许久不出来,猜到他要动手,慢慢抄到季府的后门。那边两个鬼子下了岗,坐在台阶上闲聊,见她便招手要她过去,掏钱买了包烟抽起来。
明芝拿药水染过脸,又粘出数条皱纹,躬背弯腰的像有四五十岁。她唧唧咕咕地说着方言,又拿打火机抢着替他俩点烟。鬼子心情不坏,还扔给她一个烟头让她抽。明芝心头嫌恶,咳了数下,指手划脚表示自家肺不好。那两鬼子吓了跳,喝令她走开。
就在这当口,里头轰的一声巨响,浓烟腾出老高。明芝拔出匕首,把烟箱一扔,一下割了其中一个鬼子的喉。她避开喷溅而出的血流,一脚踹开尸体,抢过鬼子放在一旁的佩刀,朝另一个鬼子脖颈用力挥去,刀起头落。
徐仲九找到油库,日本人没漏过这处,但见设施完备,不但没撤走柴油,反而还添了不少,正经拿它当作仓库来用。里面有人看守,但被徐仲九一刀解决,他设了个简单的引火索,转身就跑。炸起来的时候,徐仲九已经跑到藏书楼那,把两个装满汽油的瓶子往里一扔。趁瓶子在空中,他拔枪射击,果然造出两团火球,轰的一声落在楼上,猎猎地烧起来。
火借风势,各处奔出鬼子想要救火。徐仲九混在里面,找到老地方,翻墙从客房那出了季府。脱掉外头那层皮,他跑在街上说不出的痛快。
没跑远时,他听到后头先后又有两次爆炸声。
季府被烧掉了。
他迫不急待想知道明芝是不是很高兴,毁灭之后才有建设,正如当初他在徐家,一步步的最终由他成了家主。
趁日本人没回过神来封城,三人出了关卡,在乡下找到条船,水路往上海去。
船是季家佃农的,摇船的是佃农家小女儿,和初芝熟得很,口口声声大小姐。穷家出娇女,十四五岁的姑娘胆大包天,大小姐找到家里急着用船,她不跟大人说一声,自己就送大小姐走。
“不怕,我来回走过七八遭,明朝就能到十六铺。”小姑娘稳稳笃笃,过了一会,熬不住偷眼去看明芝。明芝对她一笑,她的脸顿时通红,目不斜视专心摇橹,然而心里的好奇怎么也消不掉:这不是季家的二小姐么,还有,那个不是大小姐的未婚夫?
季家封得住家里上下的口,终究没办法消除流言,大小姐订了婚又取消,久久不婚,拖到二十四岁的年纪。背着季家外头的说法多得很,有一条便是二小姐抢了大小姐的未婚夫,在上海结了婚。
小姑娘从小知道大小姐聪明漂亮能干心肠好,那么坏的就是二小姐?二小姐这么付苍白憔悴的模样,不像传说中的狐貍精?变心的二姑爷,倒是好相貌。人家是穿了龙袍不像太子,到他,穿着这么一身旧夹袄,仍然比戏台上的人还好看。
长橹划开水面,沿岸隐隐有些嫩黄,是刚发芽的柳树。
季家烧掉了,每想一次,初芝的心便如同被割了一刀,累积到后来,便是撕心裂肺的痛。她从小知道季家将来是她的,她要在那所房子里招婿生子,代代相传。祖母去世前自诉不难过,如同园里花木一般,旧叶凋零新枝长成是世间常理。可她的父母妹妹,还没到时候便硬生生被夺去生命,家破人亡。而她无能之极,白白守在梅城多日,最终还是靠明芝和徐仲九才能雪恨。
晚上船泊在一个野渡。小姑娘淘了半升陈年旧米做粥,又捞半碗咸菜过粥,心里过意不去,“明天到了上海我请你们吃东西。”既然出门,她也做过准备,身上带了点钱。徐仲九见她颇为伶俐,故意逗她说话,几句下来连她家里大小都摸清了。眼见粥好,他洗出只碗,拿灶头的热水烫过,盛了大半碗,端给明芝。明芝见他殷勤,接过来对他一笑。
小姑娘看在眼里,心道可能不是二小姐夺取准姐夫,不然他怎么拿她如此之好,要知道送上门的不值钱,只有苦求而得才会珍惜。初芝不知道她心里弯弯道道,虽说不想吃饭,但教养所在,还是上前帮小姑娘把粥分给各人。她自己拿了小半碗,捧在手里喝不下去。
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就算听从明芝安排去香港和灵芝会合,何以为生?季家的船沉江阻敌,土地眼看着收不回租子,要卖恐怕也卖不出手。她不过读到中学毕业,难道去别人公司做工?不然怎么照顾灵芝。还有友芝,远在重洋,家里的事还得写封信告诉她才是。
船头徐仲九和明芝凑在一处喝粥,细声说话的样子落入初芝眼中,更是勾起一段愁肠。她恨不得当初早早嫁了,如今想来也有个人可以商量。
其实初芝不知,徐仲九和明芝各执己见,谁也说不服谁。明芝一定要往香港走一回,一来送初芝,二则放不下宝生他们,她替他们定的前路,自己却到现在还没去,也不知道那边到底如何。徐仲九全明白,但说到分离就是不乐,连自己年过三旬尚无子女都说了出来。他抓着她的手摸他那长出青色须根的下巴,“看看看,胡子有了,皱纹有了,老婆还要东奔西走。”
然而他们这样的人,终究是聚少离多的命,明芝嘴上不说,眼里却流露出来。徐仲九心里发凉,手里一松,反是明芝握住他的手,“我去看看就回来。”
说这么说,去了后光安顿初芝灵芝就得数月。要不是战乱纷纷,徐仲九简直想劝明芝坐飞机去香港,但念及安全还是坐船来得好。他忖度难道真的上了年纪,自己居然会怕起孤单,搁从前可只有怕被身边人暗算了的,果真老了?不过也不定是这野渡荒芜,才教他陷入离别之绪。又或是死的人太多,连他都开始怕了,战争到底什么时候结束?一年半载,还是拖到两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