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躲轰炸,徐仲九带着沈凤书和明芝往有山的地方钻,到后来弃了马车步行,好在他年轻力壮,背一个病弱消瘦的沈凤书不在话下。有枪,两人身手又好,普通的土匪惹上他们只有自己倒霉的份。遇到正规部队,他和明芝拿出身份,还是能要到给养的。
三人的意见不一致。明芝坚决要把沈凤书送到重庆,然后她去香港跟手下那班人会合;徐仲九无所谓,他劝明芝跟他回上海,乱是乱,但乱世才有他们的机会;而沈凤书自己想去江北,有小部分教导总队的学员跑那里打游击了。
三个人三条心。徐仲九存心怀柔,缓缓地煨明芝。明芝不是不享受,但只要他提回上海,她便干脆利落地说不。从前明芝多多少少抱着在“江东父老”前扬眉吐气的心,到现在季家剩她们姐妹四个,那颗心早歇了。再厉害有什么用,还不是被日本人欺得到处逃,如果天天给鬼子鞠躬弯腰,她真是宁可死了。
树要皮人要脸,她没读太多书,但也知道尊严两字怎么写。
徐仲九不生气,笑眯眯给她挟菜,冷不防来一句,“到了香港,你还是季老板?”明芝一顿,她当然没这么想。徐仲九又是一笑,“总得有人留下来。”理是正理,可从他嘴里说出来,不知道怎么就有点不像真的。趁沈凤书在背后看不见,他对她眉毛一挑眼一眨。不是个正形,明芝更不能信。
这套宅院是有钱人家的山间别墅,估计看房子的听说日本人来了就跑了,便宜他们做了临时的主人。院里生活用品一应皆有,更屯着腌鸡咸肉,在外头拔几颗菜就可做饭。有天趁日头好,明芝赶紧拆洗床褥。她穿了身棉裤褂,衬着新长出的头发,很像农家的少年。
她搬了两个大木盆在院中,坐在小板凳上搓洗被子,水是井里打的。太阳晒在后背上,时间一长,暖融融的有些发痒。
明芝用肩膀蹭了蹭面颊,发了会呆。
重庆、香港、上海,三个地名转来转去停不下。按外头的形势,过去的生活回不来,可未来的日子该怎么过?明芝生命的前十六年里,容不得她想太多,天地就季家那么点大,老太太、太太、姐姐、妹妹。等徐仲九出现,给她画了个外头的世界。如今算闯过了,要是日本人不打来,日积月累就算比不上顾先生得意,但她也能成个大佬。
从前只要拿顾先生当追赶的目标,不停积蓄力量。或者顾先生老死,或者长江后浪拍前浪,早晚她、也有可能别的新人去拍翻顾先生。而她成为新的前浪,等着将来冒出来的后浪。
现在全乱了。
明芝想起顾先生,倒有些佩服他说走就走的气魄。要知道他这一走,多少新人冒出来,趁机抱日本人大腿上位。但凡放不下名利二字,他就走不成。
背后传来脚步声,明芝知道是沈凤书,徐仲九走路快但轻,等察觉往往他已经到跟前了。她起身给沈凤书搬了张椅子,又拿了条被子给他盖在膝上。
经过伤病,沈凤书瘦成一把骨头,提前露出半老的衰弱,说话更是中气不足。有时明芝看着他,简直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会怕他怕成那付模样,固然他不喜欢她,但至多有些不耐烦,后来更是手把手教她不少东西,算得上半个老师。
沈凤书摆手不要,可反对无效,被明芝硬按在椅子里,不由苦笑。
他想趁徐仲九睡着时跟明芝商量走的事,夹在他们小夫妻当中,实在太过别扭。徐仲九和他说过,上头听说他没牺牲,特意关照要好好送到重庆,将会委以抗日重任。然而沈凤书不想去,他想要的,那种氛围提供不了。反正残躯无所惜,正好用在地方防务上。
徐仲九有野心,有冲劲,是他素来欣赏的。可这把强硬用到自己身上,沈凤书暗觉吃不消。他打起精神,打算跟前未婚妻兼表妹好好商量,但她也不是容易说话的人。
果然明芝坚决地把头一摇,开玩笑,江北素来贫苦,过去年年都有江北逃难出来的,大表哥身体不好,怎么能去穷山恶水。
沈凤书细眉长眼的长相,如今虽然老相毕露,但不难看。他朝身后的房子一指,示意不要让徐仲九听到,沉吟道,“表妹,那天仲九说到总得有人留下来,为什么这人不能是我?我的命是你救的,但你要来无用,不如用去战场?”
他原带着两分苦笑,说话间苦笑更浓,“那边不过做个姿态安慰人心,并不是要用我,我何必赶过去?就算真心用我,战场在这里,我何必离开?”
明芝垂头思索,官场弯弯绕绕的她不懂,但不妨碍她理解沈凤书。
另一边,徐仲九私下告诉明芝,教导总队在南京被围后几乎全军覆没。上头正在收拢旧部,打算在武汉重组一支机械化部队,沈凤书曾去法国进修机械化作战,是所需人才,一旦回到后方,绝对大有前途。
“沈先生因为上峰未采纳他的意见心灰意冷,”徐仲九对沈凤书换了称呼,“眼下大好机会,何苦放弃。”他做了个手势,“实打实的部队,怎么不比打游击好?没准过几天我们都得称他一声师座。况且游击队龙蛇混杂,跟土匪混也算了,搞不好被拉到那边去,连我们都有不是。”
明芝继续垂头思索,官场太复杂,但不影响她理解徐仲九。
想了数天,她直接在饭桌上摊牌,送沈凤书去重庆;如果事情不是徐仲九所说那样,她再把沈凤书送去江北。
“两位,此事已定。”明芝斩钉截铁。
沈凤书和徐仲九对视一眼,缓缓点头同意。然则没等明芝把沈凤书送到,另一条意外的消息传到徐仲九手上,又由他转告给她:初芝没走,她回了梅城,而梅城早已成敌占区。
冷灰爆出热栗子。
明芝被震得直拿眼睛盯住徐仲九,后者满脸无辜,摊手道,“总不能叫我押着她去香港。”
好歹他还派人监视她的行踪,不然也不能发现她回梅城。会战一败,梅城首当其冲,保卫战打了八天九夜,日本人的重炮和坦克占了上风。梅城被轰成火海,等部队撤退后鬼子冲进城里,烧杀奸掳无所不为,家家户户均有伤亡。
梅城之惨,不输南京。
“不过,你们季家的园子还在。”除了观花楼被炸坏一角,其他别无损伤,也因此被日本人充作临时军部。初芝听闻此事后泣不成声,隔了两天竟独自回了梅城。而此时徐仲九、明芝和沈凤书还在山间避难,他的手下没办法送出消息。
季家长女初芝是日后的当家人,被培养多年,谈生意理田产是一把好手,但这些在强盗面前毫无用处。反而,她娇俏的容貌会招灾,侵略者心黑,眼睛可没瞎。
她想做什么?
明芝腾地站起,她要去和大表哥商量-季家没了长辈,可沈凤书仍是她们的大表哥。姐妹几个,沈凤书对初芝的疼爱超过别人,连沈家嫡亲堂姐妹都比不上,而初芝有事也从不瞒着沈凤书。
“不要节外生枝。”徐仲九拉住明芝。
明芝目光落在他手上。好不容易沈凤书答应去重庆,以他对初芝的关心,多半要回去寻找,徐仲九岂不前功尽弃。而她,又该以什么立场?
她和初芝同父异母,在初芝的白眼中度过童年,曾经一度完全称不上姐妹,外头的野孩子分明是眼中钉肉中刺。直到十岁上下,季太太地位牢固,初芝读书多了,渐成淑女,她的处境才算有所改善,但在季家她仍是尴尬的存在。又后来,她为着一口气夺走徐仲九,要说初芝是否真正释怀,那也难讲得很。
孰轻孰重,不必言说。
可是,明芝擡眼看向徐仲九,“你不怕日后他怨你隐瞒?”
若不是怕她怨恨,恐怕他会连她也瞒着。
他倒坦然,“是。”
徐仲九在上海的住所关闭多日,这天夜里迎回主人。
明芝匆匆洗了澡,一头栽倒在床上。浑身上下的骨头快散了,没一处不痛,然而她无法入睡,过度疲劳让大脑嗡嗡作响,享受不成睡眠的安抚。
徐仲九从柜里找出瓶油,力大无穷地把明芝翻了个身,把油倒在手掌中,搓到发热才开始在她背上用力按摩。明芝长长“嘶”了一声,但她知道这样的疼痛有助于缓解疲劳,因此毫不挣扎。
骑马,火车,汽车,船,步行,在过去的三天里他俩抖尽所有能耐,穿过大大小小交火的阵地回到上海。他俩没把事情瞒下来,但摆在眼前,沈凤书心有余力不足,他连普通的舟车劳顿都经不住,更不用说强行军。
徐仲九把明芝又翻过来,她偏瘦,但每寸皎洁的肌肤下是结实的肌肉,仿佛蕴藏无穷力量。他见识过它们迸发的样子,那些美好的回忆瞬间统统浮现。
徐仲九不由得停下手,痴痴看着明芝,目光中有乞求,也有蠢蠢欲动。
明芝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洗得太急,没怎么擦干,头发仍是水淋淋的。他的额头,他的眼睛,最美就是这双眼睛,黑而有神,似嗔似笑。指尖从他鼻梁滑下,落在他的唇上,他情不自禁张开嘴,咬住她的指尖,含在嘴里不肯放。
她的手很粗糙,连指尖也不例外,他甚至舔到了指甲的开裂处。
他突然愤怒,又有些委屈,她受伤的时候是痛的吧?她是他的,然而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她千里奔波。他真想打开她的心看一看,是什么做的,为什么不肯属于他?他恨得咬紧牙,她疼得一缩,试图抽回手指。但他已经后悔了,用舌头的温暖一次又一次安慰指尖,对不起,对不起!他知道自己是怪胎,最爱的人是自己,最信的人也是自己。他不怀好意,尽情勾出她的不甘心,由着她变成第二个他。
她用另一只手,猛的,恶狠狠拽住他的短发,用力一拉。他朝后仰去,却没松开牙齿,顷刻舌尖尝着鲜血味,她的指尖被咬破了。
她吸了口气,腾地坐起,几乎和他面贴面,眼睛对眼睛。凑得太近,在几乎变形的景象中她看到他的妒忌,来自被圈养的动物的怒火。而那背后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她比谁都懂那种滋味,世上有许多好东西,然而她只能藏在一角远远看着。温情,爱护,不是不存在于世,只是不是她的。比没有更差,她曾经绝望,以为自己不配拥有那些,也曾经疯狂,既然不能拥有,那就毁了吧,谁都别想有。
她不懂得表达,可敏于行,她一把拉倒他,把他按在身下,用膝盖制住他双腿,她低头在他额头轻轻一吻。她的唇也不柔软,和她的手一样粗糙,缺水,干裂,然而够了,他静静看着她,“明芝……”
她没理会他的呼喊,低头解开他的睡袍,手掌按在他的左胸,那里腾腾欢跃,躁动不安。
长途跋涉让他损失了健壮的外形,但没关系,他深知可以向面前的人袒露所有,她近乎可笑地接受他的全部,或许因为他是她拥有的第一件珍爱,也或许她有足够的力量纵容自己。
他艰难地仰起头,眼里满是渴求,“明芝……”
他得到他想要的,比那还多。在黑夜中他俩紧紧相拥,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