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芝贴在徐仲九的背上听他的肺音。
徐仲九的手心热哄哄的发烫,她有点疑心他旧病复发。然而徐仲九死活不让请医生,他这次回来肩负使命,不宜惊动太多人。
幸好没有异常。他病恹恹,但只是体内残留药物造成的。
明芝悻悻地哼一声,“别浪费我的大洋!”她从家里带出那么多钱,又卖命挣到那么多钱,全花在给他看病买药上,好不容易把他的小命拉回来。论金贵,他是顶耗钱的投入。
徐仲九四仰八叉,东一只脚西一只脚,躺得毫无样子,看着明芝的背影,忍不住想笑,莫名其妙地想笑,懒洋洋的。他提醒她,“钱不是都还你了?”给的时候他猜想过她会存起来放着,没料到竟拿来用在人身上,“季老板这边五百大洋一个人,谁不想给你卖命。”
明芝现在手下养着大帮人马,打死五百大洋;打伤按情况发抚恤;巡捕房找上来就推个替罪羊出去,一样给钱。徐仲九人不在,消息却仍灵通,差不多的事桩桩件件都知道。
话出自徐仲九的嘴,通过明芝的耳到她的心。她想了一想,丑话说在前头,“别打我的人的主意。”明芝挑人有一套自己的主张,不能不识字,但也不要读书人;毫无牵挂的不好,负累太重的也不能重用;因此聚起这帮人可以说是辛辛苦苦。
徐仲九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眼睛半开半合,又是困意上涌,“不让他们白干。”他看一眼她,“你也有好处,将来勋章少不了你的,这可是为国效力。”明芝冷笑,自顾自解发,淡淡地说,“不稀罕。”等躺下,她又说,“我只认钱只接零活,收钱办事,那种长久的你自己找人去。”
徐仲九翻了个身,和她脸对着脸。他闭着眼,握住了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摸她的指间掌心。明芝手受过伤,尽管后来养好了,毕竟留下了痕迹,如今又添了厚厚的枪茧,离柔软细滑可说甚远。
她睁眼看了看他,他却是个昏昏欲睡去的样子。她合上眼,也睡了。
到凌晨徐仲九又惊醒一次。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房中伸手不见五指,汗粘在额头,凉嗖嗖的印到骨头里。他打了个寒颤,无意识揪紧了薄被。但也就瞬间,他感觉到身边人的温暖-一只手试探了摸向他的额头,也许是睡梦中不敢确信,片刻后她又用额头贴着他的,头靠头,然后她的体温源源不断涌向他。晃荡不停的灵魂突然安定,他一把抓住这棵救命的稻草,恨不得把自己的丝丝毫毫统统嵌进去。
无意间他在这人世找到了翻版的自己:同样的带着恨,然而明白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毁掉所憎的一切,所以暗沉沉地守着,等待下手的机会。他原先最爱的是钱,接着是权力,他终究仍是个人,偶尔也需要分享-固然他不会死,但万一要是真的死了,与其让那些钱便宜不相干的人,不如拿来喂养另一个自己。他太懂她的生命力,也知道如何吸回自己需要的养分。
她是他的一部分,他爱她,正是爱自己。
他在滋养中挣扎着,“爱我?”
没听到回答,他忍不住生了气-他对她那么好,气呼呼地问,“你爱不爱我?”
回答是狠狠的一巴掌,她被抓痛了。
他没松手,即将溺水般浮沉,低鸣着,呜咽着,恳求着。
明芝一直觉得这种话难以出口,什么爱不爱,正经过日子的人家谁把这些话放在嘴边。她知道爱,季太太对初芝、对友芝全是爱,疼得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但再心疼也不会拉下教养,怎么接人接物、处事为人。正经的夫妻,是互相尊重,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
她被磨得受不了,脱口而出,“爱。”
她的脸涨得滚烫,仿佛烧着了,又有点丢脸,破罐子破摔地赌气,“只爱你!爱得要命!”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说,可说也说了,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
他默不做声,突然颤抖了一下,然后长长叹了口气失去方才的激昂,半死不活地贴着她的脸。汗水跟雨水似的,热腾腾淌下来,爬过他的脸,络绎不绝掉到她脖颈上。
明芝无语之余产生了幻觉,好像他死了,不由得心慌,“喂-”
他悠悠地回过气,“嗯。”
徐仲九很是自在,睡到日上三竿下楼吃早饭,可以说是早午饭。
餐厅空荡荡,桌上摆着丰盛的餐点。有油条和白粥,一碟肉松皮蛋,一碟玫瑰乳腐,一碟酱乳黄瓜,一碟炸小鱼干。也有奶油夹心面包,牛奶和咖啡,一大杯桔子汁。佣人恭恭敬敬问他要不要小馄饨或者面条,厨房的人已经开了炉门,片刻间能准备好。说话间,厨房送上来一碟桂花糕、一碗赤豆小圆子。
徐仲九稳重地想了想,盛意难却,又点了一碗面条,再煎两个荷包蛋,得溏心的,不老也不能嫩。
宝生娘在院子里给花修枝。她现在胖得十分可观,身上穿了条半袖旗袍,肉粽般一截一截,乌黑的发髻上别了两只翡翠蝴蝶,走起路来蝴蝶翅膀跟着一颤一颤。
徐仲九大吃大喝,安静地扫光食物,走到外面跟宝生娘搭讪,几句话说到宝生娘的心坎-宝生如今也算有自己的事业,可以成家了。媳妇呢,最好还是回老家去找,一来对脾气,二来风俗相近,不至于造成生活上的不便。当然,宝生的年纪不大,不必急,一定要找个有福相好生养的,三年抱两,家里也就热闹了。
李阿冬从外头回来,听到他俩的高谈阔论,悄无声息地靠墙往里走。他不愿意掺合,免得宝生跟他闹。不是怕宝生,他担心明芝以为他不听话。
走到半途,毫无预兆的,徐仲九擡头看向他,“阿冬,你说我讲得对不对?”
李阿冬勉强笑笑,既不点头又不摇头。
徐仲九又问,“你多大了?”
李阿冬低声报了个数字,徐仲九愉快地“哟”了一声,“也不小了,也该考虑婚事了。我在你们这个年纪时,家里没人操持,差点耽误终身大事,幸好后来遇到太太,不然可真成了老光棍。”
宝生娘点点头,深以为然-看吧,一来二去两人老大不小,也没个一男半女。瞧这模样还有得等,太太哪里像呆得住的人。先生呢,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连娘姨听到热闹,也从自己房里探了半个头。她从前怕徐仲九,不知怎么现在仍有些怕,虽然先生笑眯眯的经常很和气。李阿冬对徐仲九微一鞠躬,溜进了楼里,他是有事回来向明芝报告,没想到明芝出去了,徐仲九却在。
宝生也比明芝回来得早,他进来就听到客厅里徐仲九的高谈阔论,关于如何管教儿子,“一定要打,棍棒下出孝子。”“良臣皆来自孝子,可见孝子之必要。”“只要没成家,做妈的当然仍然管得;即使成了家,难不成就管不得?”
宝生一阵心烦。
徐仲九睡饱吃饱,气色好了不止一成,衬衫西裤的像知识分子,他亲生的妈呢,在旁边听得连连点头。
“瘪三,无赖。”宝生牙缝里挤出来两个词。
“什么?”徐仲九把手支在耳朵上,做顺风耳状,“我年纪大了听不清,再说一遍。”
“别装了,说的就是你,也不知道又打什么主意。”宝生斜眼看着徐仲九,“要不要脸?动不动躲到女人裙子底下占便宜!”
徐仲九笑容可亲,“年轻人不懂了,夫妻者本无分彼此。有本事,你也讨个好老婆。”
宝生娘见不对,推着宝生退下,一边骂道,“胡说八道,哪可以对先生这么说话。”
宝生一挣,推开他娘往外走,刚好和明芝碰个正面。他不知道明芝听到了多少,但看她沉着脸,莫名地心里发酸:伤姐姐的是那个人,每次帮姐姐的是他,然而一个名分,足以让每次不对的都是他。那个人,不就占着一个名分而已……
明芝从他身边走过,徐仲九从里面迎上来,“我的太太,你也太勤快了!来来,坐,喝口水,我给你按按。”
他也真做得出。
宝生鄙视地看着,徐仲九扶明芝在沙发上坐下,替她按头按胳膊,还凑到她耳边轻声细语。不知不觉,两人眼波粘在一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笑了起来。
恶心!
宝生再也看不下去,昂首出了门。
一大早明芝在书局遇到了旧识,卢小南。
书局的一位董事,其人也是女子体专的校董,因明芝回报母校甚多,对她颇加青目。恰值书局打算建立分厂,他便邀请明芝投入股份。今日几方见面,会谈之余参观了印刷厂。
明芝在车间见到卢小南,他在那里做工人。她目光敏锐,一瞥之下也不会认错,只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不过不难推断,世事艰辛,物价飞涨,少了父亲庇护,卢小南不得不出来做事。像他这般年纪的半大孩子,明芝手下有二三十个,大多读了一年半载私塾,识几个字,做过学徒的有,更多是在街头讨生活,坑蒙拐骗无所不为,直到被她收拢来。
卢小南没多大变化,穿着工人裤也仍旧学生样,不过神气里有了点大人的腔调。
见明芝注目,校董也是热心人,低声向她介绍了一番卢小南的来历,又道,“孩子犟得很,他父亲的朋友们打算凑一笔款子供他读完书,他就是不肯,宁可一边做事一边自学。书局的老板也是自学出身,倒喜欢他有志气。”
明芝自有打算,应和了数声。他们都是爽快人,方才对入股之事已有定议,等看过厂房更是将此事敲定,只等做好文书再聚集了一起签字。
这些事,她不打算告诉徐仲九。明芝憋着一口气想在上海滩冲出一条路,原为自己和徐仲九摆脱小卒子的命运,并没有呼风唤雨的爱好。然而随着人马壮大,她竟尝到一些权势的滋味,忙碌之后有几分感悟,难怪喜好弄权者多,确实比看一盘家务帐有趣。
轻言曼语之间,午饭已摆上桌,徐仲九拉着明芝坐下,亲手替她挟菜。其中有道西式的煎鱼,厨房配了相应的白葡萄酒,徐仲九举杯轻轻碰一下明芝的,也不等她,自己笑吟吟地先喝了一口。
明芝看他喝得眉开眼笑,忍不住提起脚来踹他,“有这么好?”
徐仲九放下杯子,一本正经地说,“就有这么好。”
他表情再严肃不过,不知为何明芝牙痒痒的,要不是地方不对,简直要咬他一口。她不想被他带着跑,立马收心敛气,静静地吃她的那份。
饭后明芝只管做自己每天的功课,写大字,看书,徐仲九也拿了本书在旁边坐着。
“啪”的一声书掉在地上。明芝走过去捡起来,把书放在藤椅扶手边的茶几上,盯着他看了一会。
徐仲九睡着后眉毛眼睛终于老实了,有种倦鸟归巢的舒展,浓墨重彩褪去后是苍白。明芝伸手抚摸他的面颊,却在半途停下,手背擦过他的唇。
如果……锁起来,如今她有的是人手看住他。
一念闪过又是一念。
他们看不住。
除非……她的手缓缓下移,停在他的喉结上。除非,打断他的腿。
明芝摇摇头收回手,转身出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