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阿冬犹豫了一下,他不是明芝对手。在体会到枪的威力后,宝生和他不大肯在其他上用功。足够防身就行,练得再厉害有什么用,能扛住飞旋而来的铅弹?
然而在明芝面前,他不敢。
李阿冬解开衬衫的头两颗钮扣,卷起袖管。他在明芝手下吃了两年好饭,如今身材颀长,虽然比不上宝生魁梧,但也结结实实,紧绷的肌肉下蕴藏无限力量。
明芝没催促。等他挥出一拳,她闪身避过,不慌不忙招招手,示意继续。
李阿冬无可奈何,却生出了一点侥幸。明芝是女子,刚才他这拳带着十足十的力道,即使宝生对上,直面硬挡也要吃亏。
要是击倒明芝……
李阿冬一边想一边暴风骤雨般追击,明芝始终没有接招,让旁边的宝生看得又是恼火又是着急,恨不得下场替她。
这时李阿冬打得兴起,连连猛踢,每一脚都带着风声。只要挨着一下,必定伤筋折骨地受伤。
宝生黑了脸,忍不住上前两步。
就在这个时候,明芝堪堪闪开,突然转身迎上去,几乎是面对面地出了手。
李阿冬还没搞清,便昏头昏脑一阵巨痛,他的胸腹受了重击,是明芝的膝盖。
他眼前一黑嘴里一甜,弯腰半跪在地上。
明芝朝宝生一点头,“你来。”
宝生惊讶地指向自己鼻子,带着几分不敢置信,“我?”随即马上醒悟,他啪地跪在明芝腿边,躬成了大虾,低头不吭气是个“尽管收拾”的姿态。
明芝冷笑一声,“四马路好玩吗?”四马路是出了名的脂粉街,别人来告诉明芝前,她想都没想到宝生竟然逛起了花街柳巷。在她眼里,宝生和李阿冬是孩子,虽然身体长大,但他们的年纪确实还小。
宝生再厚皮也感到微微的难堪,他不知道是谁在明芝面前告的状,但既然被问,就老老实实地答,“还算有趣。”在那里人人捧着他,吴老板长吴老板短,吴老板阿要吃茶吴老板请用热手巾,打牌喝酒都有人侍候。俱乐部虽然也有各种玩意,但哪里有女人多的地方软声细气来得好玩。
宝生如此无耻,明芝气得倒笑,在他狗头上就是一巴掌,简单粗暴下了命令,“以后不准去。”转念想想,她又道,“隔天让你娘帮你相个好太太。”
闻言宝生擡头,“我不要。”他才不要那些女人,无趣。“姐姐,我以后不去了。”
明芝不过是受了宝生娘的嘱托对他加以管教,并没有做长辈的觉悟,听了保证点点头算收下宝生的诚意。她转头又向李阿冬,“要是不服,再来。”
李阿冬艰难地开了口,“我服。”他有些心虚,自从有钱有势后他和宝生一样,没少去那些花天酒地的场合。但明芝没教训他,只道,“好自为之。”
李阿冬在宝生搀扶下爬了起来,尽管过了关,心里却十分不舒服。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看宝生很不顺眼,但也知道在明芝的压制下是想都不要想。道理他也懂:自己人不能对付自己人。他们起得太快,基础还不牢,要是起了内哄,不用等别人来,自己先完了。
宝生摇着尾巴送明芝离去。
摆平手下的纠纷,明芝还有许多事要做。顾先生牵头搞了个签名活动,联合工商各界人士支持抗日。明芝自认小流氓,整日胡作非为,眼看顾先生这老流氓居然满腔热诚,仿佛从来不曾欺行霸市、扰乱物价,她的心灵深深受了一番震撼,一路若有所思,最后加固了一个早有的结论:这年头,只有拳头硬才是真的。
钱,她不少,所缺的是人手,宝生和李阿冬太过年轻,担不起大梁。而外头人看她总是女流之辈,从中要挑些可信赖者直是不易。再有就是顾先生,尽管她从未少过孝敬,但每到扩张地盘,顾先生压着不让。明芝恼怒之余也不敢翻脸,她的资历太浅,而顾先生八方交好,正是中流砥柱一般的人物。
回来路上,明芝的车被人群挡住了,那是一帮学生。
司机问明芝要不要调头,她擡擡手示意不用。等在那的时候,明芝隐隐有了主意。不急,她什么年纪,顾先生什么年纪,她要多收养一批孩子,过十年再看是谁的世界。只是此事想来容易,做起来却难,机伶孩子难免想法多;老实孩子虽然好管理,却不容易转弯;像宝生这样的,忠诚和能干两者俱全的太少。可惜宝生的弟弟去得早,否则倒也可以培养。
学生们影响了交通,路边有人说学生花着家里大钱却不好好读书,也有人反驳。明芝放低车窗,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有不开眼的白相人见车里坐着漂亮的年轻姑娘,心痒痒上前想攀话,被司机喝住,“张开你的狗眼,看看清人!”
白相人不心死,还不三不四地顶嘴。已经有认出季老板的,悄悄退后,免得被此人连累,留出了一个空圈。
学生群已过,明芝敲敲司机的座位。司机会意,踩油门绝尘而去。这时,才有人告诉白相人刚才车里人的身份,吓得他连夜逃去乡下躲了半个月。
不过明芝并未把小事放在心上,也没训斥司机跟人吵架掉份。看到学生,她又有了想法,顾先生如今名声甚好,跟报上时常替他吹嘘有很大关系,普通市民哪知道其中底细,只当他是个讲义气的大老板。明芝打算花笔钱,找些文人也帮自己涂脂抹粉,方便以后广收门徒。
带着满肚皮打算,明芝回了家。她买下相邻的一幢楼,两下打通,现在的房子比当初大了一倍。本来明芝叫宝生娘和娘姨搬出去和儿子同住,但两人都表示想留下,趁手脚有力多做事,她也就随她们去,集中在一起还方便保护。
两人心里有数,把宅子打理得井井有条,明芝一到家便有佣人上来服侍她换衣服吃点心,又禀告有位客人在沙发上睡着了,怎么叫也叫不醒。
明芝听了形容,猜到是徐仲九,心头不由一跳。她定定神,放下碗去客厅。
果然是他。
明芝打量片刻,皱起眉头-徐仲九的样子看上去很不妙。他瘦了,双颊皮肤紧贴颧骨,嘴唇干裂,睡梦里双手神经质地握在一起。
她伸手想推醒他,还没碰到就改了主意,拉了张椅子在沙发旁边坐下。
动静虽然小,却仍是吵醒了徐仲九。他腾地坐起,一把掐住明芝的脖子。
砰的一声,是佣人打翻了托盘里的茶杯。
明芝瞄了佣人一眼。她已经看出徐仲九的虚弱,没把这点冒犯放在心上。任他掐着自己的脖子,她抱了抱他的腰,替他拉了拉睡得凌乱的衬衫,是比从前瘦。
佣人不声不响,低头收拾完东西退了下去。
徐仲九满头大汗,呼吸急促,双手一时收紧一时放松,要放不放的。明芝不知道他见了什么鬼,由他捏搓一会,终究不耐烦,随手把他推倒在沙发上,拿起杯子喂了他几口温茶,直起身自己也喝了几口。
再回过身,徐仲九醒了,睁着眼有气没力地看着她,还是不说话。
明芝觉得他的样子十分有趣,忍不住摸摸他的发。发茬扫过掌心,痒痒的,跟摸小猫小狗似的,她得了劲,一边微笑一边揉个不停。
徐仲九侧过头,试图避过“蹂躏”,但没成功。他气呼呼张嘴就是一口,咬住她的掌缘。明芝抽了下手,他没松嘴,牙齿不轻不重挂住了皮肉。
明芝又笑了,用另一只手重重地捏住他鼻子。他喘不过气,不得不张开嘴。因为鼻子猛的受了刺激,他含着一包热泪,水盈盈地看着她,仿佛无声的控诉。大脑终于恢复对手脚的控制权,他抱住她的双腿,硬把她拖下来坐在身边。
把脸贴在她腿上,他闭上眼,安心地养力气。
除了宝生和李阿冬等手下,明芝日常接触的尽是些老狐貍。她既不会主动跟人嬉闹,也决不容别人拿她玩笑,这会心情极其愉悦,一个个名为“痛快”的小气泡缓缓释放,难得地周身放松。她把手搁在他发间,慢腾腾地抚摸着,一时也不想开口说话。
到夜间开饭,明芝看当晚的菜有一道笋尖炖老鸭,先扯下两条鸭腿放在徐仲九碗里,又替他满满舀了一碗汤,挑火腿片挟了几片。又有一条鱼,她选鱼肚上的,细细去掉刺,送在他饭上。
徐仲九吃得不快,但样样都吃了,最后见还剩半碗马兰头拌干丝,又要了点米饭,搅在一起呼噜、呼噜吃了个精光。
两人只是吃,并不说话。到了晚上,宝生过来一次,和明芝在书房商量了几件事,再回房时真是夜了。徐仲九洗过澡,坐在窗边拿了本书在翻。明芝走过时,他一把拉住她,又把脸贴在她腿上。他发着一点烧,热腾腾的有些灼人。
明芝摸了摸他的短发,低头看着他的脖颈,觉得他不光正面,连后脑勺、耳朵都生得很好,样样合她的心意。虽说他时不时占她的便宜,然而那点代价她付得起,所以还是可以爱一爱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