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先生派了两个得力助手陪顾国桓去南京应酬。大半个月转瞬即过,秦淮风情比不了上海时髦,胜在三分泼辣三分肆意,另有一种趣味。顾国桓不通此道,但领他去的人不是吃素的,简直无所不为,此行算大开眼界。不过也就仅此而已,顾国桓受了多年新式教育,更喜欢有交流的恋爱。
回来向顾先生交了差,顾国桓拎着两大袋土产,盐水鸭板鸭之类的,兴冲冲去找明芝。他积了一肚皮的新鲜事,再不找个人倾诉一下就要爆了。
明芝不在,顾国桓并不把自己当客人,拿了本杂志坐在沙发上读得津津有味,看到累了便喝茶吃点心。他发现客厅的布置又变过,墙大概刷过,白得发亮,靠窗摆着大桌子,桌上盈盈一盆兰花,叶片挺秀。果盆中供着香橼,一室清芬。
等久了他歪在沙发里睡着了。
当中有人进来过,没惊动他,静悄悄又退出去。
李阿冬回来拿东西,宝生娘按捺不住向他打听情况。前几天顾先生任命宝生为他名下一所俱乐部的经理,谁知道原来的经理不服气,暗地叫来一帮人天天捣蛋。宝生要面子,半点风声没露,但明芝什么人,哪会被他瞒住,但她不动声色,直到两帮人火并才出手。当时场面已经火爆,经理先动手,打了宝生一枪,谁知明芝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当当数枪崩了经理。
宝生是明芝的人,俱乐部经理作死,她理所当然应该替宝生出面,连顾先生也不能怪她。谁知道明芝一不做二不休趁机清理俱乐部,上上下下换成她的人。顾先生哭笑不得,俱乐部什么生意都做,他以为明芝应该有书香门弟的清高,不会经手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所以给宝生一个名头,谁知道她倒是老实不客气吃下了。
顾先生正在对南京方面暗送秋波,想谋取一个总顾问的称号,区区一个俱乐部的利益还不足以让他勃然大怒,便默许了明芝的作为。
看帐的文事明芝自己出马,再多一个李阿冬打下手,而武的则由宝生白天黑夜在俱乐部坐镇。他连家都顾不上回,宝生娘心疼儿子,但也不敢明面上责备明芝,只能暗暗腹诽,感觉她如今过于狠毒,竟让宝生当诱饵,失去了从前的善心。
顾国桓睡醒已是掌灯时分,明芝回来了。如今除了他们几个,家里还添了不少做事的人,尽管没人说话,但刷刷的脚步声放在那,顾国桓自然被吵醒了。他靠在沙发上看明芝洗手洗脸,觉得她既秀丽又英气,是难得一见的极品。
明芝不知道他那些念头,因为近来事情进展顺利,心情颇好,也有闲情听他讲话。
他们这边聊着,那边餐厅已经摆上饭。明芝看了看,有道汽锅鸡是顾国桓喜欢的,做起来费时,平时家里不吃,想必娘姨见他来了才特意赶出来。她取了汤勺,竹荪冬菇的连汤带料满满舀了整碗摆到顾国桓面前,笑盈盈地道,“请用。”
顾国桓受宠若惊,“多谢。”一边把鸭翅膀、鸭舌头之类的挟给明芝,“你尝尝。那边没什么好吃的,也就盐水鸭还行。板鸭太肥,不过我还是买了两只,或许你喜欢那个味。”一边又把社交上种种新见识说给她听,摇头叹道,“太会玩了,也太会敛财。”
明芝含笑不语。她这阵子接触的人物不少,有想跟她联手的,有企图用大义启发她的,也有捣鬼想翻盘的。但花出去的大洋起的作用很大,她手下的人算扭成一股新势力,渐渐可以指挥如意,指谁打谁。
不过明芝没被胜利冲昏头,她深知自己根基浅,老老实实把到手的钱贡了一大笔给顾先生,以维持目前的形势。除此之外,她也尝试着连纵合横,反正在共同的利益面前不妨先做战友,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到了年底,小吴老板跟他的俱乐部名头响当当,而知道小吴老板背后的季老板的人也越来越多。大佬们聚到一起难免开玩笑,季老板是女人,还是漂亮女人,大丈夫怎么能跟小女人一般见识,由得她去闹吧,不见得能反了天。
也有个别人有异议,她是女人不错,但贪得无厌,除了顾先生谁的面子都不卖;她还搭上洋人,恨不得样样生意插一脚,这样的女人哪个男人消受得起?
说着、说着男人们的话题顿时往下三路去,猜想她是不是同时跟了顾家父子,又笑她养了一帮棚户区出来的小赤佬,白天当卫兵,晚上就不知道派什么用处了……
有人使眼色,笑声渐渐低了下来,“来了,那个就是-”
一群人簇拥着明芝进来。季老板有枪有人有钱,和她做朋友好过做对手,因此她的朋友不比她的敌人少,商会的年终聚餐正是培养感情的时候。
宝生不喜欢这种场合,跟着明芝来的是李阿冬。他身量还没完全长成,但穿上西装已经很像样,俊秀,斯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哪家的富贵子弟,根本猜不到他的外号叫疯狗-有回他杀红眼,一个砍翻七个,差点把赶来救援的小吴老板也砍了。
吃过饭,大佬们约好了下一场活动,也有诚意邀明芝的,被她推却,“改日一定要聚,今天还有事。”
吴宝生在门外车里等她,他们得连夜赶回梅城,季老太太身体不太好,想见她一面。
明芝在席上喝了两盅酒,热烘烘有些上脸,闷得心突突跳。她把车窗下了一半,寒风卷着雨点子冲进来,激得宝生打了个喷嚏。他摇头晃脑甩掉剩余的痒意,“姐,你认识路吗?”
报信人下午摸上门的,愣头青一样,说完就要接二小姐回家-太太和大小姐吩咐务必尽快赶回去。明芝那时在写年礼单子,听了也不生气,把笔一搁,擡擡下巴让宝生把人“请”出去。
报信人拍门刚嚷嚷,旁边有人拉开他,季老板前几天刚亲自动手收拾了一个不知好歹的小子,你这乡下来的小伙子别呆头呆脑找死。黄包车车夫说是非说得口沫横飞,把报信人扯到巷角,“季老板可不是普通女人-”
青皮混混不服季老板的管,跟上来想比划比划。
其实不过欺她是女人。
看热闹的不敢凑太近,但远远站了起来盯着,都以为她会叫手下的两大金刚,宝生或者阿冬上场。这两位也是杀星,出了名的下手重。谁知季老板笑笑,大衣扔给小吴老板,围观的人还没看清,青皮混混已经被打成血葫芦。按帮忙擡人的医馆伙计说,肋骨全碎了戳穿肺,起码得在床上养个一年半载。
季老板讲了,医药费她来,狗命不值钱她不要。当然,如果谁真心不想活,她也不介意送一程。
报信人是季家老管家的儿子,替季先生开了五年车,也接送过小姐们,哪晓得不声不响的二小姐数年不见,眼睛一眨小母鸡变老鹰。听是听过传闻,然而谁会当真呢,大小姐再厉害样样生意都管,不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二小姐还能强过大小姐?
正在发呆,车夫推一推他,呶嘴叫他看,小吴老板出门。
只见刚才的粗壮少年被一群彪形大汉簇拥着上了车,个个腰里鼓鼓囊囊揣了家伙。车夫压低声音,“年前地盘还得变一变,”他竖了竖大拇指,“季老板这是能人哪。”说时见到吴宝生向这边瞄了一眼,车夫赶紧抓下帽子,低头弯腰行礼,“吴老板好。”
报信人只觉得吴宝生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了一瞬,那感觉跟被野兽盯上似的,浑身不自在。幸好车子发动,那帮人全出动了。
报信人疑疑惑惑地问,“怎么使得动他们?”
这时有人招手叫车,车夫来不及理他,扔下句话就走,“有钱有能耐,怎么使不动。”
报信人摸摸后脑勺,他是聪明人,不然也不能给季先生开车,定定神赶紧回家。话是传到了,二小姐怎么做可不是他能左右的。
没人带路,明芝自己开车,雨里夹着的雪粒子越来越密,要转大雪了。宝生虽然信任姐姐,但也暗暗认定她在任性。按他的想法该安排上三辆车,他和李阿冬都跟着,这才叫衣锦还乡。他不知道季家怎么回事,姐姐又怎么先前姓陆现在姓季,不过从下人的态度也能猜出她这二小姐在家里不受宠。
宝生如今胡作非为惯了,当下打着凶恶念头,只要季家敢对姐姐有什么不礼貌,他豁出自己百来斤也要叫他们晓得厉害。
汽车在雨雪中风驰电掣,颠得宝生肠胃扭成麻花,终于到了季家老宅。
好一所大宅院!
宝生念头一闪,却没多想。他跳下车拍大门,“开门开门!”
门房细审过,这才放他们进去,随即又紧闭大门。
明芝缓缓下了车,宝生帮她披上大衣,又后悔没带上棉袄,要说挡风保暖还得数老棉袄。雪片纷纷扬扬地落,没多久明芝睫毛上便沉甸甸的。她眨眨眼,那点雪掉了,有些滑在面颊上变了水,湿漉漉地冷。
墙角的腊梅重重开了一树,空气因之轻巧,淌了满院子的香芬。
初芝从回廊尽头迎出来,明芝推开宝生手中的毛巾,突然想到自己从这里离开的那天有桂花香。上百年的营造,老宅无处不佳,处处是画。
季老太太的病来得猛,一下子有了不妙的迹象。老人头脑清明,一一做安排。友芝太远无法通知,明芝却近,季太太不知道要不要叫她,直到老太太发了话,“再怎么样都是季家人”,于是立马派人去上海。
报信人不敢添油加醋,只说二小姐很忙。季太太和初芝当明芝故意的,没想到她连夜赶路,终于回来了。
宝生被安顿在客房。用过餐洗漱了和衣躺在床上,室内暖和,他记挂明芝,瞪着一双大眼硬生生和倦意对峙-虽然季家上下看上去不像能动手的,但谁知道呢,要不然姐姐怎么会离开锦绣窝。
这里太好了,宝生不懂花树的妙处,也不懂房内的摆设,他只知道处处舒适样样趁心,讲不出的细腻、品不完的自然。在这样的地方长大,难怪他第一眼看见姐姐,就认定她绝对不是棚户区的人。
再则,宝生也担心,回了家明芝还会走吗?
这里可没有血肉横飞枪林弹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