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顾先生邀两边坐下来吃顿饭,明芝带着宝生一起去。吴宝生的名头算打响了,路上不停有人和小吴老板打招呼献殷勤。
明芝嘴角挂着笑,宝生在副驾驶位上挪了挪身子,“姐姐……”他不是有意抢明芝风头,无奈大部分人不相信一个女流之辈立得了足,反而吴宝生年纪虽然小,但有功夫,心又狠,说不定真能成番气候。
车是刚买的,新款雪佛兰。明芝虽然不舍得花钱,但今时不同往日,她算露在明处了,有车会安全以及方便很多。宝生看着眼馋,明芝却没让他摸过,“想要?”
宝生的头点得飞快。
“好好干,自己挣。”明芝轻描淡写地说。
逗我玩?!宝生差点一个趔趄摔嘴啃泥。然而他不敢跟明芝闹,自从那人走了,他的明芝姐姐变了。宝生长得五大三粗,但该有的心眼半点不少,动物般天生懂得避凶趋吉。他不知其所以然,但知道在这种时候最好不要招惹她,收紧尾巴默默跟在她身后。
好在明芝并不迁怒于人,她只是变得更安静,退了学,除了仓库和码头几乎不去其他地方,闷在家里磨练那些要人命的手段,闲下来就是拉着他和李阿冬切磋。
宝生跃跃欲试。他又长开了一些,加上添了许多实战经验,挺想瞧瞧自己的本事。可明芝别的未见特别出色,独独通了这一窍,绝不错过瞬间的机会,每每把宝生收拾得鬼哭狼嚎-关节被绞的疼痛远超皮肉之苦。
明芝让宝生和李阿冬一起上。两人对视一眼,李阿冬被宝生一瞪,慢了一步,只好游走在外圈,毫无作用。完了同样受罚,明芝并不手下留情,既然绑在一条船上,合力才强大。儿大不由娘,宝生娘和娘姨又多了许多共同语言。两人初一、月半烧香,明芝由得她们去,反正进出有人跟着。
宝生身边也有几个人跟着,明芝却仍然独来独往。别人劝她,然而明芝有她的计较,她把自己当作一把刀,刀不能收着不用。这天她带上宝生,是因为以后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派他出去打理,场面上先认识了也好。
到了顾宅,顾国桓迎出来,凑近明芝切切嚓嚓,“老头子在见客,让我先招呼你们。”他转头又对宝生笑,“小弟你今天很smart啊。”
宝生不懂洋文,打量顾国桓表情,暗搓搓推断“司麦托”不是不好的意思。他如今也是做事业的人,因此矜持地点点头,并不因一两句好话而轻骨头。
顾国桓看在眼里心里很是好笑,这个吴宝生年纪虽小,个子却大,因为吃得好,长了浑身雄赳赳的肌肉,西装绷在上面颇有随时爆裂的危机,所谓的沐猴而冠无过于此。
他和明芝并排而行,一边讲了许多话,共舞台新上的戏,对她的弃学表示惋惜,又提起卢小南那个犟种,竟然把卖房款还清债,不声不响离开了上海,“你说他傻不傻,现放着有你我,他不还,有谁敢为难他?既然要走,还什么债,钱多烧手?”
明芝礼貌地听,并不发表意见。她想卢小南能够想通也好,不然白白苦了他自个。
宝生跟在后面,听得生厌。他盯着顾国桓的细脖子,暗中估算一掌劈下去能否将其打晕,而打晕之后肯定要装进沙包扔进黄浦江喂鱼,让顾老板猜也猜不到是谁下的手,从此姐姐可以耳根清净。
正想到凶恶,顾国桓回头发现宝生咬牙切齿,不由吃了一惊,用胳膊捅捅明芝,低声叫她也看。等他再次回头,宝生对上明芝已经换了一付面孔,只差没摇着尾巴。变脸之快让顾国桓开了眼界,但他没放在心上,就算宝生有三头六臂,眼下仍然是个普通小流氓。
席上明芝难得地喝了酒,杯来不拒,酒到必干。但她有酒量,喝得虽然多,却若无其事,反而宝生十几杯后醉了,稀里糊涂上了车,稀里糊涂回了家,到半夜才突然清醒:他不但没起作用,倒让姐姐照顾他!
他拉掉被子,匆匆奔到楼上。明芝的房门关着,却还没睡,门缝透着光亮。
“姐姐-”宝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敲门不好,不敲门也不好。他喃喃低语,不自觉中额头撞到门,发出咚的一声。
眼前大亮,门开了,明芝站在跟前。
宝生不由自主连退了两步,呆愣愣站在那。
明芝气得要笑,可见有些人灌了黄汤真是会误事。但宝生蛮长蛮大的身坯,脸却是孩子气的,对她满面孔纯然的敬爱,她骂不下去,只好叹口气,“怎么还不睡?”
“姐姐,”宝生舌头不受控制,“你不开心?”
“没有。”明芝断然道,“快去睡。”
“你不开心。”宝生鼓足勇气,“那人有什么好,他走就走了,还让你难过,不是好人。姐姐,你不要急,有我呢,你等我长大。”
明芝气到笑了,喝道,“滚!”
她不需要男人。她说过会等他三五年,然而只要活着,她就会在这里,他来很好,他不来也罢,她不停。等到哪天她可以只手遮天,谁也不用怕了,再叫他回来。
他是不是好人都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他把她从家那个泥潭拔出来,然后她什么也不怕了。
宝生娘冲上来,一把拧住宝生耳朵,“小瘪三,吃醉了胆大包天啊!”一边跟明芝道歉,“太太,你不要理他,他那个死鬼爹也是这样,吃多酒就发痴。”
明芝并不认真生气,看着宝生被扯了下去,过会还能听到宝生娘的训斥,“不要你的面皮,敢去敲太太的门,你当你是谁!刚吃饱饭就认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昏脱了!”
宝生娘从娘姨那里熏陶到许多口音,夹杂着她原来的,琐琐碎碎左一句右一句。她尽力压低声音,无奈胖子混声大,嗡嗡的全传了出来。
不过一刻钟后,终是恢复了安静。
一轮月朗朗地挂在空中,夜深了。
顾国桓送走明芝,又被叫回四宜轩,顾先生正在看书。
顾先生出身贫苦,年轻时极其暴戾,到了中年渐渐和蔼可亲。但徐仲九、甚至顾国桓都知道他笑模笑样之下的本性,并不敢挑战顾先生的容忍度,相处时总是恭恭敬敬。至于出了这个门,那又是另一回事。
儿子人高马大,顾先生觉出了时光的流逝。
顾先生有许多女人,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做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活下来的孩子只有顾国桓。随着年纪增长,他已经不再抱希望,所以对独生子所做的许多傻事都睁一眼闭一眼,或许正是这孩子傻人有傻福,才能顺顺当当长大。
他朝旁边的椅子一指,“坐。”
顾国桓意思意思坐了下来,双手扶在膝上,身子略为前倾,是个准备听训的样子。
顾先生没马上开口,摇椅晃悠悠摆了几下,从茶几上拿了两封书信递给顾国桓,“看。”
顾国桓飞快读完,意思是明白的,更替明芝高兴,只不懂哪里突然多两把大黄伞罩着她。
顾先生把信放回茶几,“一封是老九托的人,他怕我不给面子,特意找了人来说话,果然孩子一大就见外。”他呵呵一笑,脸上却没高兴之意,“另一封,来头却是季明芝原先那个未婚夫,他托了军方的大佬。如今说话最响的无非丘八,我少不得做做顺水人情。倒是我原本就看季明芝不差,有心帮她,这结果也算无心插柳。”
顾国桓一愣,明芝原先的未婚夫还记挂着她?他立时问了出来。
顾先生先说沈季两家的渊源,又道,“沈凤书弃文从武,北上受伤后有阵子改为从政,现在南京军校做教官。老九前两年在他手下做事,”说到这里,他想到有徐仲九从中张罗自己得以大量购入梅城良田,进而控制沪市米价,不由摇了摇头说了两句题外话,“老九这个人才干是有的。他去之前梅城那边铁板一块,以季祖萌为首的联合商会把住米价,我也算动了几年脑筋,始终未得其门,没想到被老九搅乱一池水倒成了。”
顾国桓极有眼色替父亲端上热茶,顾先生喝了几口,语重心长叮嘱道,“你记住,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这沈凤书被老九撬了未婚妻,却没报夺妻之恨,可见小人之害更在于迷惑心志。”
顾国桓脱口而出,“刚才您也说沈凤书伤在下身,他有心无力何必娶妻,岂不是要害……人家一辈子。”
顾先生恨铁不成钢,“沈家富有,沈凤书又有背景,不知多少人家愿做这门亲。既然不是千金命,就别挑三捡四。”
顾国桓诺诺应了,却终是不以为然。顾先生知道说了也未必有用,关于季明芝的身世顾国桓定有所耳闻,但从没见介意。眼下世风不同从前,时髦青年以反抗家庭安排为荣,他这傻儿子总算还不敢,只怕说多了反而坏事。
因此,顾先生轻描淡写,“今天晚了,明天你帮我往南京跑一趟,有几处也该走动了。”
儿子大了,他也该享享老太爷的福,免得孩子闲了想七想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