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呆久了,回到陆地仍晃荡荡的,明芝虽是累,迷迷登登的睡不踏实,窗边才露曙光就醒了。她睁开眼,恍惚数秒后才定下神:回来了,这是家。
黑暗中只能看到家具的轮廓。自从徐仲九走后,明芝把他给添置的梳妆台贵妃榻都给清了出去,房里空出许多地方,清爽疏落不少。
想到徐仲九,明芝心头一热,连带着腮帮子耳根全烧了起来。她翻身起床,想他做甚,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要不是自己有这份能耐,再想他,他也不会回来。
明芝洗漱过便到楼下活动筋骨,见宝生已经在扎马步倒是一喜,小孩子是该勤谨些。宝生一无家世、二来已经半大不小,静不下心读书,能走的路不多;她愿意帮宝生,但也给不了世俗中的正途,而跟着她,不强是不行的。
她略转了转手腕和脚踝,把宝生叫进空房,让他跟自己练练。
宝生说好,一边摆开架势。他俩一个师傅,但男女有别,师傅量材施教,明芝是轻巧功夫,以弱胜强、以柔克刚的路子,宝生年纪小身体好,可以慢慢朝铜筋铁骨发展。
明芝见他准备好了,如同暴风骤雨一般攻过去。宝生初时应接得还算从容,几下之后就有些气喘,一不留神被明芝抓住手腕,如果这是真的动手,接下来便是肘击关节。现在么,明芝一笑,松开手笑道,“别想着让我。”
宝生脸一红,认真拿出力气,不过第二回合还是明芝占了上风。她腿长,不输一般男子,一脚踢出停住了-宝生以为要躲不过了,眼瞪得圆圆的,呆住站在原地。
明芝收脚,“再来。”
练了一个多小时,出了一身大汗,明芝洗完澡出来,早饭已经放在桌上,屋里屋外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她端起碗,注意到宝生娘在给娘姨使眼色。
娘姨姓李,做得一手好菜,三十多岁年纪,每天把自己和厨房收拾得清爽利落,也不爱多嘴。明芝只知道她嫁过人有孩子,出来做工后跟家里男人分了,孩子跟男人留在老家。
跟娘姨比起来,宝生娘风里来雨里去拖着三个孩子独自闯过的,又救过明芝,虽然也守本分,但胆子大得多。
明芝朝两人一招手,“什么事?”
李嫂和宝生娘互看一眼,一前一后走到明芝跟前。李嫂低声细气说出一番话,原来她乡下的男人又找了个女人,十年里生了好几个孩子,倒把她生的那个大的挤得没地方呆了。那孩子找到这里,想跟着亲娘过。
李嫂跟男人分开时答应再也不进他家门,那会儿子才两岁,十年里没再见过面。她清净了十年,蓦地里被找上门,也是吃了一惊,然则吃惊归吃惊,总归是亲生的儿子,养还是要养的。
明芝若有所思,“都说宁跟讨饭的娘不跟做官的爹,当初干吗不带着他走?”帮工虽然苦,也不是真的养不起一个孩子。
李嫂苦笑,“那也得他家答应,孙子怎么可能让我带走。”谁想得到后来生那么多,大孙子成了不要钱的小帮工,拖弟带妹,做得不好就是一顿打。她吞吞吐吐地说,“他活是会做的,在这里也可以搭把手做点事,过两三年可以出去当学徒,……”
宝生娘宠儿子,不送去学手艺,反而学什么武术,李嫂嘴上不说心里暗暗看不惯,她见多了,游手好闲、打打杀杀,最后没有好结果的多了。
“既然来了就留身边吧。”明芝打断她,“现在他人呢?”
李嫂一喜,她和宝生娘商量,估计以明芝的性格不会不同意,但得到答允还是高兴的。“他在门外。”明芝给的报酬丰厚,李嫂愿意长久做下去,不肯轻易得罪她,“前几天就来了,我让他住在我的一个小姐妹那里,没得到您的同意不敢让他进来。”
明芝光是笑笑,看得出李嫂的用心良苦,不过用不着,一个孩子而已。
李嫂当即让儿子进来给明芝行礼。那是个瘦骨伶仃的半大小子,又黄又黑,裤子太短,露出来的两截小腿尽是伤疤,有虫咬的,更多打出来的。
“他老子喝多了就拿他出气,抓到什么就用什么打,背上也有伤。”李嫂说着动气,眼睛红红的,“我在外头怎么知道,总想好歹是亲爹。”宝生娘也跟着抹眼泪,“作孽。”
明芝沉默不语,还是宝生打破僵局,“姐姐你今天要上学,快吃了早饭出门吧。”宝生娘听见他不喊太太叫姐姐,悄然伸手在他腰上拧了一把,宝生忍住痛,眉也不皱,不动声色继续说,“车子已经等在外头。”姐姐动了怜悯之心,他看得出,他不喜欢这个李阿冬。
到学校是另一种热闹,同学家境不同,有钱人家的女儿在这里读书无非是多个消遣的去处,颇多中途退学嫁人的。因此明芝请假多天不来,众人不以为异,只当她好事将近,完全没有想到竟出了这么一趟远门。倒是校长找明芝谈了一回心,怕她在压力之下随便嫁给顾国桓-顾家虽然有钱有势,毕竟不是正道。
校长早年就读体操学校,有感于“强身健种,繁荣我中华民族”的主张,靠做体育老师的薪水办了这所体专,十几年里从十数个学生发展到现在,算得自强自健的女子楷模。明芝老老实实接受了这番关心,答应若有困难就开口求助。
从校长那里出来已近放学时间,顾国桓和他那辆锃亮的雪佛兰等在门外,招来不少注目。明芝若无其事,收拾了书包-校长关心得真切,她也跟校长说真话。顾国桓的父亲是地方上的大流氓,他本人却不错,除了时常唧唧呱呱说八卦、花钱大手大脚了些外,没什么不好的地方。
要论到凶恶,只怕自己是他的无数倍,明芝想着,坦坦然上了顾国桓的车。
顾国桓也是操劳一天。货轮没有空走回程的道理,这一天跟着管事学习其中门道,他作为大少爷累得腰酸背痛,不过晚上还有精神陪明芝去看场电影。
明芝婉拒了,也没留顾国桓吃饭。
家里有客。
宝生娘小心翼翼,“她说是您的老朋友,非要进来等。”
明芝看过去,客厅那头陆芹朝她一笑,遥遥问道,“下课了?”
好一个老朋友。明芝的视线从陆芹的红唇钻戒上滑过,停在后面墙上的一片空白上。那里徐仲九曾挂过一幅山水,取掉后显得格外空旷,但那正是她喜欢的。
无事不登三宝殿。
明芝唇角浮起一个笑。
来得好。
见明芝没赶客,娘姨上来换了道茶,又添两份时鲜水果。杏子澄黄,杨梅墨紫,俏生生的甚是好看。陆芹拿了颗杏子,慢条斯理地剥果皮,“你这里不错,收拾得很整齐。”她十指尖尖,姿势极其美观,把杏子送到明芝手边,“读了一天书,累了吧?”
明芝不动声色拿起杯子喝了口茶,“还好。”
陆芹把杏子收回去,慢吞吞地握在手里啃,“也是,季家的人怎么会怕读书。”
明芝垂眼看着杯中的茶水。除了自说自话的顾国桓外,家里几乎没有外客,拿来待客的茶叶也是顾家送来的明前,芽尖细嫩,泡出来一汪碧清。她突然就没了耐心,不想再跟对方兜圈子,秀眉一扬直截了当问道,“什么事?”
陆芹心头一跳,拿手巾抹过手,识相地说了来意。她现在跟的男人刚死了老子,家里不服他拿了家产的大头,闹得不可开交,有心想请顾先生帮忙“说话”,“劝劝”闹得最凶的几个。然则顾先生岂是轻易能请动的,有道是请客容易送客难,只怕付不起请动之后的代价,所以陆芹想从明芝这里走顾国桓的路子。虽说顾国桓不理外务,但毕竟是顾家的独子,说话总有点份量。
“事成之后必有重酬。”陆芹加重语气。
好一个必有重酬,明芝笑了起来,拿什么去酬顾国桓?顾国桓短了吃还是少了穿,要在外头找钱?
她想了一想,“三十万,加一成股份。”
“啊哟-”陆芹刚要坐地还价,被明芝的眼神吓住,讪讪地说,“一时之间没有三十万现金,最多拿得出二十万。”
“那就二十万,股份要正式立契。”明芝也加重语气,“早完早歇。”
说定了价,陆芹匆匆告辞。
起身的一瞬,她纵是穿的松身旗袍,仍被明芝看出端倪:小腹微隆,分明已有四五个月身孕。
一时间明芝真不知作何感受。
陆芹避过明芝的目光,掠了掠发丝,“帮完这个忙,以后不来烦你。”
到晚饭时分,娘姨仍不见明芝下楼,不由得看向宝生。宝生娘会意,使个眼色给宝生,示意他去叫明芝。倒不是她们嘴馋或是怕饿,下午那个女客走后,明芝显然心情不好,关在房里已有一段时间。他们几个如今都在明芝手下吃饭,替主解忧也是应该做的。
正在这时,楼上传来开门声,明芝在楼梯口探了半身,“宝生,上来。”
宝生跳起来,三步两步赶紧上去。
陆芹说的时候明芝已经有了决断,她打算自己拿下这注生意;至于怎么拿,一时之间尚无具体方案,但也不急,反正陆芹也要回去和男人筹措相关事宜,总有个三五天的时间。
不过静心一想,明芝觉得此事不难。她叫上宝生,两人关起门来商量了半小时,更是有了七八成把握。人手,宝生那里认得一帮师兄,那些人出师门后高不成低不就,平时也会做些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事。俗话说穷文富武,虽然精武那里规矩多,但也管不了那么多。再有就是上下打点,顾先生那里,巡捕房那里,都少不得。
只是还缺一个领头人。宝生想来想去,非得有个狠角色才压得住阵,不是心腹使不上劲,虽说自己年纪小了点,但蜀中无大将,廖化充先锋。
想到这里他呸了一声,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他倒好,自己先瞧不上自己。
宝生拍胸脯,“姐姐,这事包在我身上。”
明芝郁郁寡欢了整个傍晚,被他这样子给逗乐了。她弯起手指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弹,“你?再过十年。”
宝生不服气,又怕误事,耐心劝道,“姐姐,动手时没轻没重,没人压住一打就散了。”
明芝擡起手做了个砍的样子,“有我,你不用担心。”
宝生一愣,急道,“混战时没个准头,你不能去!”
“我说了算。”明芝打开门,把他往外一推,自己也跟着下楼,“现在-吃饭!”
要么不做,做就做到底,她冷冷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