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明芝从梦中醒来。
她梦到自己还是嫁到了沈家,四周有许多面目模糊的人。她穿着新做的衣裳,领子高而且硬,顶得下巴动也不能动。院落是一重又一重,镶金边的裙摆晃晃悠悠,走不完的月洞门。
她知道在做梦,因此并不在意,觉得累,但憋着一口气,倒要看看终点是哪里。
身边有一些窃窃私语,她擡头找不到说话的人,然而字字句句清晰得如同白纸黑字。
“不是太太生的,她亲生的娘抛下孩子跑了,下了海做舞女。”
“好人家不要她,差点的又怕以后麻烦,穷亲家三天两头上门打秋风,说出去也没面子。”
“给太太娘家的大侄子续弦……那人有病,身体有病,脑子也跟着坏了,报纸上登着……无风不起浪。”
听到沈凤书,她猛地回过头,那些声音没了。
她恍惚中又往前走,擡头发现,窗边站的可不是沈凤书么。他问,“你不愿意嫁给我?”对着这张脸,她明知是梦,却依然起了犹豫,为什么不嫁给大表哥?在他身边,可以上过清闲的日子。也许会受点气,沈家那么多人,季家又有那么多表妹-谁教他是大表哥,注定不能独善其身。
可他是一个好人,真正的好人。她怕他,因为她有那么多见不得人的想头,而他除了菩萨心肠外,也有霹雳手段。
“别怕。”耳边有人低语,明芝回过头,是徐仲九。他扶着她的肩,情意绵绵,“有我呢。”
当着大表哥的面如此亲热!她大惊,再转头窗边已没有人。
一声冷笑后,徐仲九也不见了踪影,她面前只有一堵墙。
越过它!
喊打喊杀的追兵来了,她拔腿就跑,到墙根时借跑动的冲劲腾的上了墙。
梦戛然而止。
黑暗迅速倒退,明芝睁开眼,眼前仍是黑暗。
窗帘都拉上了,房里温暖而静谧,盯久了能认出家具的轮廓。不知何时外头下起雨,打在玻璃上沙沙作响。也有无聊的人,在这样的雨夜居然有兴致放炮仗,两声过后停一会又来,吵醒已经入梦的人,明芝也是被吵醒的之一。
她带着睡意,慢腾腾地回味刚才的梦,然后对自己冷冷一笑。
做都做了,还怕见人?
嘲讽、心酸、苦涩、……一样样交织在一起,这种滋味并不好受。但明芝不担心,在她从牢狱逃出来养伤的时间里,已经学懂一件事,就是无论有多难过、甚至痛苦到绝望,只消静静地等待,那些让人恨不得死掉算了的想法都会过去,剩下的只有:要活。
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
死还不容易吗,福生只是生了个病,随随便便就死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谁也说不上比别人更有资格活。她季明芝既然没死,那么吃过的苦、受过的伤都是为了现在以及将来做的准备。不经历那些,怎么知道她竟然可以做到靠自己。
明芝静悄悄盘算一番,天擦亮的时候仍没睡着。不过她不担心,关起门来小楼是她的小天下,不要说迟起,哪怕在床上赖一天都是她的自由。
当然明芝没睡懒觉,起来的时间和往常差不多。和平时一样,早锻炼后吃早餐,吃过早餐,她拿了本书坐在窗下看-现在除了养自己外还要负担三个人,多学一点是一点。
顾国桓拎了只大蛋糕上了门。
他自作主张买了许多过年用的东西,水仙、年画、青橄榄之类的,还给娘姨和宝生娘、宝生提前发了红包,叫她们务必尽心服侍明芝。
娘姨在大城市见过世面,早就和乡下的男人分了手,独自在外过了好几年,这一年照旧不回老家。宝生娘和宝生更不必说,但凡对老家还有眷恋,就不会离乡背井。加上明芝,这四人早就打算过一个清清净净的年,用不着顾国桓关照,另外三个也不敢忽视主人。
在明芝的眼神示意下,娘姨她们满口应承,毫不客气地收下红包。
顾国桓自以为做了一件男人应该做的事,喜滋滋凑到明芝跟前,“有学问!是学校的功课吗?”
明芝手上拿着一本《国富论》,看得睡意盎然。托在商科学校短暂学习的福,她看账不成问题,上升到理论高度就很力不从心。可以说每个字都认识,凑成一句话马马虎虎也明白,但大团的文字则是云彩一般飘过,还没等挥一挥衣袖,已经消逝得不留一丝余痕。
对顾国桓的谬赞,明芝不置可否,反正他自己叽叽喳喳会接下去。
顾先生的干儿子们已经从四面八方聚拢来,准备给老头子拜年,从明天起顾国桓也要守在家中接待客人。他撇着嘴把这一情况向明芝通报,突发奇想,“你要不要来拜年?我爹会给很大的红包!”
明芝没有跟一大帮臭男人挤在一屋的爱好,刚要摇头谢绝他的邀请,想起两个人,罗昌海和徐仲九。
徐仲九告诫过她暂时不能动罗昌海,但是!他已经离开她,凭什么她还要听他的话。
不过,顾先生的话,目前还不能不听。
明芝亮了一下的眼神又黯了。
顾国桓不知道明芝的想法,犹自兴致勃勃地介绍,“已经叫好班子,连唱三天大戏,家里是流水席,来了就能吃。你跟我爹道声好,就有钱入账,合算极了。”他自以为贴心,“你不是想做投资?我爹人头广,随便帮你说一声就行。”
明芝知道,顾先生在黑门生意中捞足本钱,近几年已经转了方向,座上客中甚多名流。可说上至达官贵人、下至三教九流中都有交情,谁都要给他三分面子。
她笑了一笑,“那倒不必。多谢你的美意,不过我不适合出席人多的场合。”
“为什么?”顾国桓说完就想到了,自然是认识明芝的人越多,她越不适合做一些隐秘的事。他一时冲动,伸手去抓她的手,“要不你嫁给我?家里不会短你开销。”
明芝不动声色避开他的手,站起来走到窗边,回头对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已经嫁人了,这里是徐宅。”
顾国桓惊讶地看着她,“密斯陆,没想到你思想如此陈旧,如今是自由社会,男女都可以寻找更适合的爱人。”
明芝看向窗外灰色的天空,“我知道,我很享受这个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