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先生居高临下,把三个孩子的行动看得清清楚楚。
徐仲九被敲打后老实了,这次二话不说退回梅城做事,很让他满意。明芝是顾先生刚发掘到的棋子,现在还没想好怎么用,但可以预料,肯定有能用上的时候。两人既有身手也有头脑,更有一股狠劲,要是他俩腻在一处,顾先生可不敢用。分开了正好,各有各的用处。
明芝,从她带着徐仲九逃离家庭之时起,顾先生就起了爱才之心。乱世中从来不少铤而走险的儿女,男的多女的少,有头脑有文化的少,明芝是少而又少中有本事的,他只怕她心心念念放不下一个情字。
女人家,生就七窍玲珑心,容易被情所困。
幸好不是。徐仲九说走就走的两个月里,明芝一没哭二没闹三没整事,让顾先生感觉自己没看错人,这是个讲求实际的女子。
至于顾国桓,自家儿子属于成事不足败事也不足,没有长性。
到底还小,顾先生这样想。
顾国桓整天不着家,粘在明芝身边了。
这天他请吃饭,明芝赴约前特意修饰一番。短发没有可折腾的,只能在衣着上,然而没添新衣翻不出花头,唯有一件黑斗篷算得上华贵。领子是狐貍毛,蓬松丰厚,溜光水滑,这件黑斗篷是徐仲九早时买给她的。
顾国桓见了她就笑,明芝的脸小一半窝在毛领子里,显得眼睛格外大,反而更像女学生。
吃的是中餐,明芝很意外。几天处下来,她了解到顾国桓是位中西兼顾的年轻绅士,不过在饮食上更喜欢时髦的西餐。
顾国桓帮她倒了半杯红葡萄酒,“密斯陆,你应该多喝点这个,可以补气血。”明芝自称姓陆,他便当她姓陆。
虽然只有两个人,但顾国桓点了一桌子菜,牌子上的都没漏。明芝举起筷子,满满当当的没处下筷,不由得摇头笑道,“太奢侈了。”顾国桓的伴随都在隔壁,为了怕影响小老板追求女孩子,吃得悄无声息。
如果徐仲九在这里,倒是有可能两个人干掉一桌菜,他那个无底洞般的胃口……明芝想到这里,自行打住。她拿起杯子,啜了口红酒。酒液微涩,回味不错,带着果子的清香。
“密斯特顾,我们是没有可能的。”明芝沉吟片刻开了口。她虽然有利用顾国桓的想法,但也怕过了头。万一顾国桓学小说里男主角跟她要讲恋爱,她可没有那份心。
“你指的可能是什么?”顾国桓清楚自己的酒量,喝的是茶水。
明芝一直看顾国桓是个单薄的小白脸,热情而活泼,没想到他一句话回得让她哑口无言。什么可能呢?要说超过友谊的关系,也就是那天他在醉后说了句喜欢。喜欢一朵花,喜欢一片景,不代表要去摘那朵花,留住那片景。
当然她还是可以拿那句话来堵他,比如翘起嘴娇嗔地来一句,骂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光想了想,明芝已经汗毛直竖。她低头看杯子,每到这种时候就希望有别人的伶俐口齿,像初芝的大方、友芝的坦率,哪怕徐仲九厚颜无耻的信口开河也好。然而毕竟已经经历过不少事,明芝很实在地回答,“你不就是看我有些新奇,看透了也就厌了。”
“说不定越看越有趣,你我都不知道结果,何必把话说僵。”顾国桓给明芝舀了一大勺银鱼摊蛋,自然而然转了话题,“看你吃得也不少,怎么这么瘦?”
自从饿过,明芝在吃东西上向徐仲九靠拢,有得吃就要多吃。但她每天消耗也大,吃下去的全给用掉了。
“不知道。”明芝一摇头,觉得自己吃得是有点多,但因为不在意顾国桓的反应,所以并不打算收敛。她的酒量足以边吃边喝不失态,渐渐的顾国桓简直要醉在空气里的酒意中。他支着腮帮子看明芝,仿佛在看一幅画,“听说你在找可以投资的实业,为什么不投我爹的药厂?那个红利很好。”
顾先生的药厂,可不是外人可以随便掺合的,弄得不好会出事。明芝看了一眼顾国桓,慢腾腾地把头一摇。她今天摇的头已经够多,故尔拿起餐巾一抹嘴,“吃饱了,我请你看戏。”顾先生收的姨太太中有几位是名角,顾国桓从小听戏长大,有深厚的基础。
说到玩,顾国桓都高兴,往外走的路上就喳喳嚓嚓给明芝说起了戏。
他光顾着说话,差点撞到别人身上,幸好被明芝一把拉住了。
迎面走来的是一对中年人,中年男人下意识骂出口,“小赤佬……”没骂完,被身边珠光宝气的太太拉住。那位太太视线停留在明芝脸上,浮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是你呀。”
明芝看回去,“是我。”
太太仔细打量了一遍顾国桓,从他梳得溜光的小分头,厚呢大衣,到锃亮的皮鞋,看完似笑非笑赞了句,“有办法。”她嗓音微哑,语声又低又慢,带着三分懒洋洋,“到底是我的女儿。”
顾国桓只听说明芝是梅城一个乡绅的女儿,眼前的太太明显在沪已久,丝毫没有外地口音。但她自称是明芝的妈,明芝也没有反对,想来说的是真的。
“有空一起吃咖啡?”太太邀道。
明芝毫不犹豫地拒绝,“不必。”
顾国桓还没听出端倪,便被明芝催着走了。车上他察言观色,感觉明芝心情不好,于是识相地闭口不言。两人沉默了一路,直到戏院。
明芝确实在生气。她咬紧后槽牙,免得怒火误喷到别人-她气亲生娘的眼神,那一句“有办法”,她知道陆芹在想什么,“哟果然走上这条路了”。
为防止女儿走这条路,季祖萌喋喋不休十六年,恨不得拿女儿当贼防,明芝条件反射一样恨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