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流域特大水灾,十几个省份遭灾,决口三百多处,死亡人数已达十万以上。
明芝放下报纸,看着窗外长久地无语。她不是悲天悯人的性格,梅城受灾也不严重,然而十万条人命,放在哪里都沉甸甸的。
雨已停了两天,她也跟着沈凤书来到了松江的沈家。这次,她被安排住在属于沈凤书的小院。对于沈家上下来说,既是表小姐又将是大少奶奶的明芝不算客人。但在明芝,还是敏感地想到,也许沈凤书的“有心无力”,才让他们认定他和她这对未婚夫妻没有避嫌的必要。
平心而论,沈凤书的小院样样都好,地方大,视野开阔,有西式的卫浴设施。像现在,明芝坐在窗前,擡头能够看到窗外绿荫如画,鸟雀争鸣。
这次回家是沈凤书安排的,他不顾身体执意要回松江一趟,季祖萌夫妇劝不住,只好让明芝陪着他一起。回来后沈凤书和老太太长谈一个下午,终是说服老太太提前做部分的分家,接着忙的就是剖析家产,几个账房先生进进出出一阵风。
五少爷在沈凤书那里吃了个钉子,他和五少奶奶对沈凤书敢怒不敢言,对明芝就不太客气了。明芝识相地缩在小院里,除非必须,否则连院门也不出。
清风拂动窗帘,吹得报纸轻轻扬起,倦意渐渐爬上来,明芝伏在桌上打了个瞌睡。楼下有走动的声音,大概沈凤书回来了,他每日午后都会小睡。明芝实在太困,而且沈凤书也不讲究虚礼,所以直到报纸啪地掉在地上,她才醒过来。
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明芝俯身捡起报纸又发了会呆,终于打点起精神往楼下去。
到处静悄悄,明芝没看见沈凤书。也许他已经回卧室,她松了口气。河边遇险后,明芝沉默了许多,有时一整天都不说话。也不是不愿意说话,只是好像没什么值得一说的事,有时说到一半她突然回过神,觉得自己把鸡毛蒜皮的事也拿出来讲,格局未免太小,沈凤书听着,定然早就不耐烦。越是这样想,她越是害怕和沈凤书相处,因为现在除了他之外,也没有什么人听她说话了。
明芝告诫自己要惜福,所以她以一种惊人的毅力回避徐仲九及其与他相关的一切,无论是他送来的礼物还是托人带的话。她不用他感谢,这次她帮他是为了和他一刀两断。
长日无聊,明芝拿了报纸去书房,打算在那找两本书看。
书房门半掩着,她推开才发现沈凤书在,但他拿枪对着他的太阳穴。
明芝猛地捂住嘴,生怕自己的惊呼反而促发走火事件。
不过沈凤书已经听到动静,他回过头,宁静地和她对视着,却没放下手里的枪。
眼前的沈凤书是从未有过的清晰,他的眼睛是内双,尾梢略略挑起,斜斜地将入鬓角。此刻他脸色灰败,额头上满是汗,顺着脸颊淌下来,有一颗要掉未掉,挂在下巴上。
假如……明芝的喉头动了下。她想起徐仲九的话,穿过太阳穴的子弹能够掀掉半边脑袋,而现在,枪口离太阳穴只有一寸。
她该哭着喊着求他不要那样吗?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可能过了很久,但也可能只有一瞬,沈凤书放下了枪。
明芝跟受惊的兔子般蹿来蹿去,飞快地拿走枪,倒了一杯热水给沈凤书,收拾地上破碎的注射器和针剂,又擦掉地上一小摊药水。
然后她才蹲到他跟前,“我去请医生。”
沈凤书摆手,刚才差点击倒他的疼痛仍未走远,让他没有力气说话。知道她在怕什么,用尽仅剩的力气他开了口,“不会死。”
浓重的委屈冲破了她的关卡,眼泪跟涌泉似的一阵又一阵。明芝蹲在那里,哭了又哭,自己也不知道在哭什么,可就是止不住,好像胸口积压着的全都喷出来了。
哭得眼肿鼻肿,喉头热腾腾地作痛。
沈凤书先是莫名其妙,接着无可奈何,最后反而好笑,“哭哭哭,你哭吧。”他想取回枪,她哭着把枪抱在怀里,就是不让他拿,眼泪鼻涕的糊了满脸。他绞了把毛巾,她仍然蹲着,接过来擦了脸,总算恢复了一点正常,但呃呃地打嗝。
沈凤书拿她没办法,解释给她听,“只是想知道是什么感觉。”见她红通通的眼睛气愤地瞪过来,挥之不去的疲惫感又来了,他有气没力地挥挥手,“去吧。”
明芝不敢走,但又不得不走。她带走了枪,开头藏在抽屉里,觉得不保险,找出来放在行李箱,想想还是有可能被别人发现,最后放在衣柜。用布包好了放在小衣中,估计谁也不会想到翻那里。
她没想过沈凤书也会有这么一面,然后她又想到,他要是死了她怎么办。
这一想,她抽抽嗒嗒又哭了起来。
晚上沈凤书从老太太那里回来,才知道明芝没吃晚饭。房里灯是关的,他敲了敲门她没应。
沈凤书原是懒得管,但转念想起她哭得凄惨,又有些心软,便用力又敲了敲门,“明芝,是我。”里面的人低低应了声,他听到脚步声渐渐到了门边,停在门后不动了。
“身体不舒服?”他向来偏好有事说事的痛快性格。可白天明芝那样,蹲在那里跟捍卫似的不肯放手,手长脚长的,倒像个固执的半大小子。想到这里沈凤书心里一动,不知何时起明芝不再穿蓝布学生裙,换上了衬衫西裤,虽然利落,但到底是为什么。
“没有。”明芝的声音含含糊糊的,“大表哥,你早点休息。”
沈凤书嗯了声,又想起另一件事,枪还在明芝那里。但是现在,他无意间笑了下,恐怕这孩子被吓着了,应该不会还给他。
“我让厨房给你下碗面?”
“不用。房里有点心。”
“那好,你休息吧。”
脚步声渐渐向楼梯去了,沈凤书的卧室在楼下。
明芝猛地打开门追出去,沈凤书听到声音停下脚步,仰头看向她。
她陷在黑暗里,隐隐的像个影子。
“不要死。”她说,带着浓重的鼻音。他以为她又要哭了,但她清了清嗓子,清清楚楚地说,“大表哥,既然医生开了杜冷丁,总是有必要才开。你别老是硬挺,该用药还是用药,别伤了身体。”
“嗯。”
“还有,”小姑娘一咬牙,“就算看在我的份上,你也要好好的。”不等他回答,她已经返身回去,留给他的仍是一片黑暗。
沈凤书回了房,想要抽烟时才想起由于肺不好,他已经戒了烟。酒他不爱,烟不能抽,一把老骨头七零八碎地痛,可以做的都做过了,不能做的以后也没有做的机会,所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假如可以在瞬间解决,未尝不是幸事。
可惜,尘世的牵绊总是没完没了。
沈凤书不是哄明芝,确实只是想一想而已,毕竟仍有许多事放不下。再说人类对未知总抱着畏惧之心,他也不例外。
缓缓拉开一格抽屉,但只到一半便停下,沈凤书改变主意又关上了。
明芝不知道自己的话对沈凤书是否起作用,不过第二天有医生过来给他看脉,想必他总算肯把健康放在心上了。
沈家这次分家,把公账上的田地、房子、商铺做了分配。沈凤书是长房长孙,拿到的自然不薄,但他把其中一半设了学费,凡是家中子弟外出求学可支取一份。各房对所得或有不满,但每份都是经过衡量才定的,换一份未必比拿到手的好,所以也无话可说。
沈家这点小波折,只是小事。沈凤书更关心的是外间水灾造成的损失,但统计数据不定,每天报纸上为此吵闹不休,皆道自家的才是真实。他气愤之余,只能以管好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劝慰自己,至少梅城他插得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