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事上,季家分为两方,老太太和季太太力主安全为上,赶紧把徐仲九拉出来,犯不着扛上灾民。季祖萌和初芝是另一方,尽管徐仲九只是代理县长,可在其位谋其政,灾民也是百姓,安顿灾民、安抚地方是他的责任。
季太太说不过季祖萌,转头看见明芝,皱眉道,“凤书今天怎么样?”
那日之事季太太得知后,不免嗔怪侄子跟她见外,竟不商量一声便做了决定。再者明芝也有不是,既然在场,理该早早报信。说是这么说,季太太立马叫了大夫上门给沈凤书看脉,自己也连着去了几天,把明芝和下人们指挥得团团转,总算布置出一个舒舒服服的养病之处。
这会听明芝说完,她挥了挥手,“没事就好。你去看看厨房的晚饭怎么样了。蛮长蛮大的人,不要什么事都等我吩咐你,自家也该有些眼色。”
明芝应了退出来,先去厨房看了晚饭。连着下了十几天雨,菜地全被淹了,市面上蔬菜贵不可言,季家近郊种菜的园子也有些青黄不接。大师傅巧手难为无材之炊,只好煮了些干货作为替代,笋干老鸭煲、香菇炖蛋之类的,一碗碧生生的鸡毛菜被珍重地摆在中间。
大师傅在季家做了多年,并不用明芝费心。她听了会厨房的抱怨,转身去了观花楼。那里地势高,能够看到外面一角街景。
徐仲九被锄头误伤到腰部,现在搬到了一处民居,由房东照顾,季祖萌和初芝已经去探过。那里乱得很,跟徐仲九下去的一帮人日夜忙碌,既有巩固堤岸这样的体力活,也得解决乡民和外来人员的纠纷。季祖萌和初芝呆了两天,一个有年纪,一个是妇孺,旁人得照顾他们,所以还是回来了。
这回水势是大,不要说乡间稻田低洼处,连城里也有多处积了水。季家还好,但为防水漫进来,在大小门口都放了稻草包。
明芝想去看望徐仲九,她想了又想,终究得了个主意,决定从沈凤书那里开口。她边想边给自己打气,徐仲九对她照顾甚多,如今受了伤,她去看看他也没什么。沈凤书不是不讲理的人,应该不至于阻拦她。
第二天她和沈凤书一说,他不但没有阻拦,还叫了人开车送她去。明芝心想也好,要是用了家里的车,即使打了沈凤书的招牌,恐怕季太太也会说她。再者,被初芝知道也不好。
乡间道路泥泞,明芝忍着颠簸。好不容易到了村口,见到站在那冷眼看着车辆的三两人群,司机不敢下车,怕走开后车子会被人搞坏,明芝只好一脚高一脚低往村里去。
她一路穿过人群时暗暗地出了身冷汗,那些异乡男人衣衫褴褛,看着她的目光分明不怀好意。老幼妇残者也多,面黄肌瘦,坐或躺在草席上,朝她晃着脏兮兮的破碗,请她行行好给点吃的。也有孩子扯住她的裙摆,低声细气地叫,“好心的小姐给点钱。”
一下子涌进这么多人,空气变了味道,臭味固执地往鼻子里钻。还有苍蝇,明芝原以为泥墙上沾着了脏东西,走近才发现是密密麻麻的蝇虫,它们也在躲雨。地上到处是一滩一摊的污迹,其中蠕动着不明生物,明芝不敢看。
梅塘也变了样子,它原是条温柔的河,静静绕着村落流淌。现下已经漫到岸上,浑浊的水流奔过村庄,带来垃圾,也带走新的垃圾,那些也是明芝不敢看的。
明芝见到一个县政府的工作人员,他声嘶力竭地劝灾民们不要在河里取水,也不要随地大小便。显然没人理他,至少明芝见到有几个人蹲在那边拉边听他嚷嚷。她没做停留,踮起脚小心翼翼走开了-泥地上有几团细长条的虫子,她想应该是书上说过的蚂蟥。
徐仲九住在村里最好的一处房子里,明芝进去时他正在和人说话,对方样子像是灾民的头。那人来来去去只有一句话,“大老爷,我们家里水淹了,我们也得活啊。”
明芝敲了敲门,等徐仲九转过来她才进去。
“你怎么来了?!”徐仲九又惊又喜。
原先那人倒也识趣,默默把地方让给明芝。徐仲九东张西望了一会,没找到可以擦凳子的物品,随手拿了自己的外套,“拿这个垫着,你坐。”他见明芝不动,不由笑道,“傻站着干吗?快坐。放心,这衣服干净的,房东家姑娘每天都帮我洗了烘干。你哭什么?我还没死,也死不了。”
他瘦了许多,面颊凹了下去,只剩一双眼闪着乌棱棱的光。
明芝细心地注意到“房东家姑娘”,用力眨眼想把眼泪收回去的同时呸了他一声。也只有这个人,能够让她既心疼又讨厌了。她问,“能让我看看伤口吗?”
徐仲九摇头,不过仍是揭开身上的薄被,给明芝看了一眼。他穿着土布褂子,腰间缠了绷带,但没有难闻的气味,想来伤口收住了。
“你既然来了,帮我做点事。”
“什么事?”
徐仲九看了一眼房门,明芝会意,起身四下看了看,没人注意到他们这里。
徐仲九压低声音说了会,又叮嘱她,“记住了没?”
明芝怔怔地看着他,徐仲九好笑道,“我脸上开花了?”
明芝想了又想,艰难地开了口,“不行,我做不到。”
徐仲九的脸色慢慢地沉下来,最后只有眼角的一点笑意,“帮我打电话,其他不用你。”
“不行。”明芝下定决心,她不知道也算了,“你另外找人。”她视线落在徐仲九的枕套上,那是一幅大红的真丝枕套,绣着鸳鸯戏水。绣工很好,鸳鸯栩栩如生,明芝掉转头,“比如那位房东家的姑娘。”
徐仲九让明芝打电话联系阿荣,叫阿荣带了人来这里赶走灾民,正是因为不想此事被人知晓。只有明芝,他知道她不会出卖他,更不会拿这个作为把柄要胁他,所以见面就将此事托付给她。听明芝这么说,他虽然气她不上台面,脸上却是重新浮起笑容,“好啊,那我找她。谢谢你来看我,二小姐,现下你看过了,回城吧。反正我就算伤着了,就算惹了麻烦,也找得到人来帮我。”
明芝心乱如麻,她知道徐仲九生气说的反话,但这事她下不了手。别说让她带路,光是通风报信也是罪过,那些壮年灾民倒也罢了,孩子妇女老人离了这里又能去哪里。徐仲九想把麻烦驱逐出自己的地盘,可麻烦是活生生的人,这件事她做不得。
她低声道,“那好,你好好休养。”
说完明芝几乎逃一般离开屋子,直到走了小半的路她才发现手里还拿着徐仲九的外套。
要不要回去还掉?
她犹豫不决,终是没有勇气面对他的失望。幸好远远瞧见一个男的,像是刚才河边那个工作人员,明芝追过去,想让他代为还衣。
谁知刚转过屋角,她眼前一黑,头上被蒙了不知什么东西,更是有人在她身后抓住了她。
几个嘁嘁喳喳的男声商量完,扼住她的脖子拖着她往后走。
明芝心知不妙,一颗心落到了底处,头脑反而不知怎么清晰起来。那几个分明是外地口音,估计动了歪念,她要是落在他们手上就惨了。指望有人来救的可能性也不大,她喊不出声音,光凭挣扎声很难惊动村民。
她感觉到自己的小腿沾到了泥水,难道他们在往河边走?这倒好,完事后把她往河里一扔,谁会跳下来救她?
明芝啊明芝,你要冷静。明芝透不过气,但脑海有个声音在对她吼,别急,总有机会的。
大概到了他们选定的地方,嘁嘁喳喳又响起来,似乎在商量谁先谁后。片刻后定了,明芝听到有人走远,望风的望风,做事的做事?她定了定神,任自己被抱住放倒在地上。
又是嘁嘁喳喳,伴随着奇形怪状的笑声。
没等笑声停下,明芝动了。她一把抱住对方的脖子,弯起膝盖狠狠撞过去。不知道撞到了哪里,对方发出一声惨叫。
明芝团起身子在地上滚了一周,同时迅速地扯掉蒙住脸的东西。再次呼吸到新鲜空气,连臭味都没那么明显了。
三个粗壮的男人朝她跑来,刚才惨叫的那个也站了起来,恶狠狠的眼光像要吞了她。
她跑不了。明芝清楚地意识到,她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也许跳河?死也死得清白。明芝闪过扑来的人,返身朝河那边跑。
只有几步路。
河水荡荡,她瑟缩了下。那四个男人同时意识到她的软弱,反而放慢了步伐,慢慢逼过来。
“滚!”
就在这个时候,明芝无比感谢这个声音。
还有另一个声音,女性的,清脆的,“你们要干什么?!我叫人了啊!”
由“房东家的姑娘”扶着的徐仲九冷着脸,“还不快滚,想蹲大牢吗?”
他们虽然只有两人,一个伤着,但是本地父母官;一个是女的,但是村长的女儿,闹起来就不像刚才把人往河里一扔就能了事。四个男人交换了眼神,低头跑了。
明芝这才觉出了腿脚的无力,她张开嘴,牙齿格格打架,好不容易才说出话,“你……伤口裂了。”
血透过绷带缓缓地染红了外衣。
徐仲九低头看了一眼,无可奈何地说,“还不是不放心你。嫌这里脏也用不着话没说完就跑,看,惹事了吧。”他还真庆幸,幸亏想着女人都心软,他追出来低声下气再求一下,明芝应该能答应那事。不然,光天化日之下明芝也许从此消失。
“就是,快跟我回去收拾下。我们村里人都去江堤帮忙了,否则这帮家伙也不敢明着作恶。”房东家的姑娘过来扶住明芝,恨恨地道,“他们身强力壮,不去干活还做坏事。等我爹我哥他们回来,挨个去找,非收拾了他们!”
明芝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河流。差一点,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