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仲九点了第三根烟。他把烟拿在手里,凑在后视镜上察看嘴角的伤。那伤口初时不觉得,渐渐的倒是疼得有点刺人。灯光昏暗,徐仲九马马虎虎看了一回,微微有些感慨,不比从前了,不过挥了几下刀,竟气喘如牛,还是得每天抽时间练,不能给想他死的人机会。
擡起头,他看见明芝匆匆忙忙奔出来,跟后面有人追她似的。
“怎么了?”等明芝上了车,他问道,“玩得不高兴?”
明芝认为自己辜负了徐仲九的苦心安排,无颜以对,故尔并不答话。
徐仲九作势要推开车门下车,“我去问老张,怎么办事的,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明芝好不容易从老张的热情中离开,连忙一把拉住徐仲九,“挺好的,但是我不习惯。”她不好意思地对徐仲九笑笑,“太热闹了,我耳朵里塞满了各种声音。”
徐仲九没有真的要去的想法,所以就势回到座位,“慢慢会习惯的。”
明芝不信,“等明年就不可能出来玩了。”
徐仲九光是笑,“他不是那种人,你想玩他肯定给你玩的机会。”
他自然是指沈凤书。明芝因为意识到沈凤书的重要性,所以郑重地把他放到一个新的高度,不肯轻易对着徐仲九讨论“他”。她借着外头的光亮,认真地盯着徐仲九的嘴角看,“肿了,真的不用去医院?”
徐仲九对着她笑,“不用。”
明芝知道再多说也是无用,一时间又想不起其他要说的,不由顿了下,过了会才又说,“你说他们图什么对我好,就算沈家有钱也不是我的,对我好得教我难受。”她看着车窗外说的话,也不指望徐仲九回答。
“反正他们也不用付出,说几句场面话凑凑热闹,谁不会?”
明芝苦笑,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总希望世间不要如此无情,也许仍有热心人,也有人不计较付出与收获愿意对别人好。比如沈凤书,自从她到上海后他付出了大笔财物。宁愿他像从前那样冷漠,她倒可以狠狠心背着他玩小花样,不用背上良心的谴责。
“他是个好人。”徐仲九肯定地说,“你大可以安心接受,将来总有回报的机会。”
明芝茫然地想自己有何可以回报的,思前想后还是那个结果:没有。她见过的爱大多带着条件,父亲爱她的姐妹们,是因为她们是他跟季太太生出来的孩子;太太爱她的姐妹们,是因为孩子们健康活泼,秀丽可爱。她没投对胎,因此哪个也不爱她。徐仲九说喜欢她,但也只是嘴上摆着的喜欢,只要友芝松口说定亲,他就能投向她那边。
“我有什么可以回报他的?”她问。
“你嫁给他,就是他的福气。”
明芝想笑,嫁给沈凤书是沈的福气,嫁给别人就不是了吧。
“明芝,你总是低估自己。”徐仲九温和地阻止她。他轻轻捉住她的手,然后用另一只手盖住她的手的挣扎,“这句话我只问一次。明芝,要是我说我俩走,你答应吗?”
明芝停止了徒劳的挣扎,眼睛睁得大大的,一下子呆了。她以为-他怎么会说出口?!
她当然愿意!
离开这里两个人可以从头开始。他可以找份事,总有哪家长官需要副手的;她呢,可以接些抄抄写写的活,也可以接些针线活,在他回来前做好晚饭,替他做四季衣服,房子不用租太大,只需要干干净净的两间就够了。当然,将来有了孩子后肯定要另外找房子。她手头还有一万多块,甚至够他俩远走高飞到海外,让季家沈家徐家都找不到他俩。
可惜一万块还是太少,省着点用也有用光的一天。如今普通的职员是多少块一个月?明芝仔细想了想,应该有几十块?她身上这条裙是新做的,花了一百多块,是徐仲九付的帐,用的沈凤书的钱。沈凤书对徐仲九信任有加,不但私事上把两位表妹托他照应,公事上也是如此。离开如此赏识他的上司,徐仲九从头开始需要极大的运气。有多少学校出来的办公人员唯唯诺诺做了大半辈子的小职员,只因没有一个好上司。
徐仲九应该是不愿意的,他以前说过他是精神上单方面的爱慕。现在他提出更进一步,也许是为了她救过他,自从上次的事后明显他对她跟从前有所不同。但这种感激,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逝,到时他失去了前途,会不会怨她?
简直是一定会。
明芝胡思乱想,迟迟不语。
徐仲九加了力握紧她的手,“明芝……”
她脱口而出,“不。”
话已出口,她愣愣地看着徐仲九俊秀的脸,眼眶一烫泪珠滚落,不是她不想而是不能。往坏里说她承担不起他,坏人前程如坏人性命,好好一个有为青年被她架上一付生活担子,连累了他她也得不到好处。往好里说正因为喜欢他,所以想让他有更好的发展,他有能力,再娶上一门好亲,不消几年轻轻松松成就一份家业。
她开始明白他以前说过的话,嫁给沈凤书才是他为她好,虽然他说的时候态度冷静,然而谁能说他说的不对。
生命中固然有许多追求,但她负担不起,既然如此,何不痛快放手,不必扯着一起进泥潭。她不比别人,别人没看见徐仲九的付出她却历历在目,所以她更不可以。
季明芝不明白,早先的打算何以在即将成功时竟被她自己放弃了,也许在跟他一起闯出包围圈时结下的情谊,也许是他待她的好让她不忍。反正她丢盔弃甲泪流满面,“我不愿意。我已经定了亲,明年要办喜事。”
相对无言。
许久,徐仲九捏捏她的手,“我们去跳舞?”
明芝呆呆看着他,泪痕依稀。徐仲九用手指抚去她脸上的泪水,“听到音乐没?我们在车边跳。”
隔着车窗玻璃能听到一点,徐仲九哼道,“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也碎,……我的肠已断,我就只能去闯祸……我不管天有多高,更不管地有多厚……只要有你伴着我,我的命便为你而活……”
纵使愁肠百结,明芝仍被逗得一笑,实在徐仲九嗓音极富胸腔共鸣,以洪亮的声音唱这么一首柔情的时代曲,和挥斧头砍蚊子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徐仲九不管,他牵着明芝的手,努力按节拍跳舞,片刻间已踩了她数脚。
明芝起了疑心,“你会跳吗?嗳-”说话间又被踩了一脚。
他理直气壮,“不会。我可以学。”
明芝想说那你学好了再来和我跳,但擡头看到他,那句话又被吞了回去。她又不傻,不给他机会接近别的女子。要教,她来教。
“动作不要幅度太大,这是慢拍子,跟着音乐缓缓晃动即可。”
“我说,又不是打架,你硬梆梆的动作幅度太大了。”
“我最后说一遍,放松,跟着音乐跟着舞伴缓缓晃动就行!”
“停!”
……
面对徐仲九乞怜的目光,明芝检讨自己刚才是否过分,教跳舞而已,生手变熟手总要有个过程,“行了,我们再来一遍。”
……
第十九次被踩到脚,明芝决定今天牺牲到底,改日再不奉陪,随便此人找谁教,反正她是不上了。
一个小时后,徐仲九说,“明芝,跳舞也不难,为什么有人总是学不会,你看我跟你才学了一会就跳得不错。”
一定是男女有别,明芝累到话都不想说,脚趾更是痛到麻木。唯一值得安慰的,徐仲九终于没牵着她撞来撞去,虽然还做不到根据场地范围调整,至少动作小了很多。
“明芝-明芝……”他在她耳畔轻声呼唤,害她面红耳赤。不过柔情也就瞬间,他又用富有胸腔共鸣的嗓音哼起了歌,“我不管天有多高,更不管地有多厚……只要有你伴着我,我的命便为你而活……”
就当……全是真的吧。明芝想。